在林青青接连签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后,林一鸣被送进了ICU。心电监护、血压监护、血氧监护,全招呼上了。

    “好无聊啊,怎么还不给我手术?可以把我的手机拿进来给我玩会吗?”住进ICU,林一鸣感到胸口没那么痛了,还有心情和医生护士侃大山。

    “护士,手术前可以把我家人叫进来吗?我交代一下银行卡密码。”

    “医生,刀口记得给我缝好看点,我还没结婚呢。”

    “护士,麻药记得多给我用点啊,我怕我手术没做完就醒了。”

    “医生,能不能去省立医院把我女朋友叫来啊,我想立个遗嘱。”

    ……

    林一鸣的喋喋不休充斥着整个手术室,浓郁的消毒水味钻进他的鼻孔,伴随着手术室里无孔不入的冷气,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随着麻醉剂的缓缓推入,方才还侃侃而谈的林一鸣霎时进入梦乡,手术室里一时只剩下医生低声交谈和手术器械碰撞的窸窸窣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按下了快进键。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已经是早晨五点多钟。

    沉重的眼皮被艰难地抬起,麻药劲未退的林一鸣看着周遭的一切都自带重影。怔愣许久才依稀辨出床前的夏蝉。

    刚下夜班的她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赶来了医院,简单向林青青了解完情况后便一直守在床前。

    察觉到林一鸣微微颤动的右手,夏蝉敏锐地仰起头来。

    “你来啦。”林一鸣微微张口,却发现自己声音无比嘶哑,几乎是靠气息说话。

    夏蝉了然一笑,“刚做完手术,少说话。”她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说道:“青青回去拿衣服了,我让她睡一会再过来。”

    林一鸣清了清嗓子,缓言:“你刚下班,更应该回去补补觉。”

    夏蝉摇了摇头,轻笑道:“我听说你手术前一直找我,不想让你等太久。”

    说完,她拿起床头柜的棉签,用温水微微沾湿,轻轻擦拭林一鸣干涸的唇角。

    林一鸣这才注意到夏蝉泛红的眼眶,眼神含笑:“你哭啦?”

    “没有,熬夜熬的。”

    “还不承认。”林一鸣笑得更加放肆,“我命大着呢,你不用担心。”

    “不过……”他突然来了精神,细细端详着夏蝉的表情,“我昏迷的时候貌似听到某人说自己是我女朋友来着,不知道这话还算不算数。”

    夏蝉的脸颊微微泛红,像东方新绽的朝霞。

    片刻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朵金银花,缓缓放入林一鸣的手中。香槟色的花蕊缱绻,沁出点点馨香。

    “算数。”

    林一鸣戴着血氧仪的右手微微握紧,一朵小小的金银花,承载着一个秋天的重量。

    窗外,是绯红的黎明。

    她的心怦然在他的眼睛。

    2019年的冬季,浓云越来越低,高过门口的那棵橙子树已经快要压过肩头,冷风中除了大雪将至的寒意,还夹杂着鞭炮燃尽释放出的浓浓烟销味。

    沈心橙一放年假便匆匆赶回了老家,新年将至,去岁的梅红春联上秀丽的毛笔字还不曾褪色,记着普通人家的心愿: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年夜饭后,沈心橙坐在客厅里听着母亲和邻居闲谈,先是举杯尽欢,后来又谈到生活,无一例外的瘢痕和不安。

    她们都在说,年岁消磨,情感减淡,只是难捱。

    听完后,沈心橙静默不语,只觉得婚姻让人灰心,不爱亦是。

    她们都曾想要扶持交换一切的人生,可命运偏偏锁住了那扇门。

    百无聊赖,走出家门散心,庭院的积雪还未扫去,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心橙。”一声清脆而腼腆的招呼,令正在发呆的沈心橙循声望去。

    俞樾靠在车前,穿着灰色的加绒卫衣,外面披了一件藏青色大衣,看上去斯文俊朗。

    “你怎么来了?”她小跑着上前,见俞樾从后备箱依次拿出准备好的礼物。

    “给你拜年。”

    “别,我可受不起。”沈心橙笑着接过俞樾手中的水果,“咱俩可是平辈。”

    “刚去医院看了林一鸣,顺路过来看看。”俞樾温柔地回应。

    “多谢俞总莅临寒舍,还请您顺路挪步家中小坐~”沈心橙笑着说。

    母亲见家中有客人来访,立刻起身招待,坐在一旁的邻居上下打量了一番俞樾,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是心橙的男朋友吧?”随后向厨房的沈母笑道:“阿姐,你这女婿长得真不赖。”

    一旁的沈心橙尴尬地笑了笑,“阿姨,他不……”

    “阿姨你好,我叫俞樾。”没等沈心橙说完,俞樾便恭敬地上前问好。

    沈母从厨房里端出刚切好的水果,“小俞来得正好,留下来一起过年吧。”

    这次沈心橙没再多言,而是站在一旁静默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俞樾下意识地看向沈心橙,轻轻点了点头,“好。”

    一番寒暄后已接近零点,电视机里时不时传来春晚节目的声音,前来串门的邻居早已离开,余下客厅里的三人围着茶几包起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小俞吃芹菜馅饺子吃的习惯伐?”沈母一面熟练地擀着面皮一面问。

    “阿姨,我不挑食。”俞樾学着沈心橙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捏好饺子的形状。

    “最近工作怎么样了?我看你瘦了好多。”沈母看了一眼沈心橙,关切地问道。

    “哪有上班不辛苦的。”沈心橙漫不经心地答道。

    “也是,自己选的路,再难也得走下去。”沈母抬起头,像是忽然忆起什么,“当初填志愿,你坚持要选法学,现在也算得偿所愿了。”她顿了顿,接着补充道:“不过,也别太累着自己。”

    “当初为什么坚持要选法学呢?”俞樾转头看向她。

    认识沈心橙这么久,他只知她上学时便踏实努力,工作后兢兢业业,却从来不知这份热爱背后的原因。

    沈心橙迎上他的目光,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又像在组织语言。

    高一那年,晚自习结束后的沈心橙和夏蝉一起结伴回家,已近深夜的街道连星星也寥寥无几。

    静默的夜忽然被一阵沉重的撞击声击破,待她们定睛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倒在血泊中,摩托车重重地压在身上,头盔飞出去好几米远,变得四分五裂。

    从没见过这幅场景的两人一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的沈心橙立即上前,两人费了半天的力气才将摩托车从男人身上挪开,无奈高中时期的两人都没手机,只得迅速跑到附近的电话亭拨打求助电话,待救护车赶到时,男人已经失去生命体征。

    后来沈心橙听闻,事发现场常年没有监控,肇事司机在出车祸后立刻逃离了现场,后虽经人指证有肇事嫌疑,可始终缺乏明确证据,最终没有立案。

    当年只有16岁的沈心橙听到此处总不免唏嘘,在法律援助尚未普及的年代,这样一场车祸断送了一个家庭的前路,压垮了一个孩子的脊梁。

    “如果当年我已经是个律师,或许……或许后来的情况会更好一些,最起码,一个生命,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不至于这么悄无声息地倒下。”说到此处,沈心橙脑海中尘封的记忆忽然被掀起,声音略微颤抖,像冷风中摇摇欲坠的落叶。

    听到此处,俞樾的眼眶不自觉有些湿润,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时间像海岸,静默收留被冲刷到相同地点的人。

    当年,刚刚步入高三的俞樾才出校门便听到父亲出事的消息,等他赶到现场,救护车刚刚离开。遥远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匆匆忙忙的背影,听说,是那个女孩拨打了救援电话。

    如今,十八岁时那个模糊的轮廓和如今站在身旁的女孩悄然重叠,俞樾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也正是那场车祸,让他原本不平静的家庭雪上加霜,而他,也在失去父亲的第二个月便办了转学手续。

    这也正是刚入新川一中的俞樾常常为人讨论的话题。

    “哎,你知道嘛,听说高三(6)班新转来一个男生,长得眉清目秀的。”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上,夏蝉转过身对着沈心橙窃窃私语。

    “都高三了还转学啊?那他成绩一定很好,而且……”没等她说完,身后的陈银便拽住她的校服帽子往后拉。

    “咳咳,松开!死陈银,我快被你勒死了!”沈心橙转过头没好气地说道。

    “上课期间不许说话!更不许讨论帅哥!”

    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窗边的俞樾看到,他只觉得眼前的女孩声音十分熟悉,可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一直以来,沈心橙以为的初遇,是放学后的雨天和俞樾同撑一把伞,然而,记忆的夹缝里,他们早已相遇。

    窗外忽然绽放几束烟花,电视机里传来李谷一甜美的歌声。

    “零点了!”沈母望向门外,对俞樾说道:“你们去外面放烟花吧!阿姨把饺子煮了。”

    “好。”俞樾擦了擦手上的面粉,点了点头。

    屋外,家家户户的门前响起欢声笑语,孩童们欢笑着点燃儿童焰火。

    伴随着一朵朵烟花升向夜空,沈心橙的脸上不自觉扬起笑意。俞樾缓缓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覆上她的耳朵。

    察觉到耳畔一片温热,沈心橙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偶然的四目相对里,沈心橙忽然忆起几个月前的生辰,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烟花,也是这样的眼神,一池清波柔软得仿佛可以令人跳到他的眼睛里游泳。

    “新年快乐,心橙。”俞樾望向她,也望向她眼神里的自己。

    “新年快乐。”说完,沈心橙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抬头看向夜空,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花瓣如雨般坠落,绚烂的梦仿佛触手可及。

    她在看烟花,他在看她。

    “新年快乐,属于我们的2020年要来了。”俞樾在心里想。

    年假结束,沈心橙重新回到工作岗位。

    这天她刚刚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便接到母亲的电话。

    “心橙啊,妈妈有件事一直不知道怎么和你说……”电话那头,传来母亲谨慎又温柔的声音。

    察觉到母亲的情绪,沈心橙连忙走到律所的后花园处,“怎么了?”

    “你林叔叔一直想让我们在一块吃顿饭,那天晚上,妈妈本来打算和你坦白,不巧小俞也在,就没开口……”母亲的声音小心翼翼,听得沈心橙不免有些心疼。

    沈母口中的林叔叔,正是林青青的父亲,早些年,林母病逝后,林父独自一人将孩子拉扯大,并未再娶。沈母离婚后,林父一直对沈心橙一家多有照料。

    沈心橙安静地听着母亲的叙述,她隐约察觉到母亲的不安。

    在母亲的心里,这么多年没能给自己一个完整的家庭是她的亏欠,如今要让另一个男人来填补自己内心对父爱的空缺是一件有愧于自己的事情。

    电话这边是长久的沉默。

    片刻后,沈心橙说:“妈妈,只要你自己喜欢,觉得合适就好。”

    似乎惊讶于沈心橙的回答,沈母迟迟未言。

    “你先是你自己,再是一位母亲。”沈心橙顿了顿,“这么多年你也辛苦了,婚姻的选择权一直在你自己手中。”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哽咽,沈母轻轻回应道:“好。”

    “带回去的饺子,记得给小俞分一点。”不久,娘俩开始话起家常。

    沈心橙笑了笑,忍不住解释道:“妈,其实我也有件事情没和你说。俞樾他不是我男朋友。”

    “现在不是,不代表以后不是。”不料沈母并未感到意外,而是不假思索地说:“那天看你的反应我就知道不寻常,不过他是个好孩子,妈妈相信你们之前是有情的。不过,这只是妈妈的看法,感情的事,你自己考虑就好。”

    沈心橙点了点头,抬头望见远处夕阳的余晖撒在点点琐碎的乌云上。

    “妈,不说啦,要下雨了,我得赶回家收衣服。”

    下着雨的石砖路总是堆满泥泞,犹豫再三的沈心橙还是带着刚煮好的饺子打了辆车来到俞樾的公司。

    她拍了拍身上的雨水,熟练地推开办公室的门,却看到一张玲珑又陌生的脸蛋。

    沈心橙有点错愕。

    女孩简单地将她打量一番,看得沈心橙有点儿局促。

    “你找我们俞总吧?他开会去了。”

    沈心橙礼貌地点了点头,打算将饭盒放在办公桌上。

    “等一下,东西给我就行,俞总不喜欢在办公室吃东西的。”

    听到此处,沈心橙这才认真地看了女孩一眼,白皙的皮肤,明眸皓齿,笑起来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沈心橙没有把东西交给她,而是试探性地问道:“你是?”

    “我叫田梨,是俞总的秘书。”女孩莞尔一笑。

    田梨,人如其名,笑起来像一颗清甜的梨子。

    沈心橙这才忆起前阵子林青青和自己提到过她,京华政法大学毕业,经家人介绍来俞樾的公司暂且过渡一阵子。

    沈心橙礼貌地点了点头,“你好。”

    “这是给俞总的饺子吗?”田梨看了看饭盒,透明的盖子蒙着一层热气。

    “嗯,你要尝点吗?”

    田梨摇了摇头,“不是芹菜馅的吧?俞总可从来不吃芹菜。”

    沈心橙愣了愣,半天没说话。

    “他……不吃芹菜吗?”

    “对啊,上次部门聚餐,牛排淋了一点芹菜汁,俞总一口都没尝。”

    话音刚落,俞樾从会议室出来,推开办公室的门。

    “心橙?外面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俞樾眼神一亮。

    “还说呢,冻死我了。”沈心橙脸上飘过一丝不悦,拍了拍肩上的雨珠。

    田梨简单地向俞樾点了点头离开办公室。

    俞樾放下手中的文件,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帕,弯下腰来细心地替她擦去高跟鞋上的泥泞。

    “下次有什么事打电话就好了,你不是最讨厌雨天出门吗?”俞樾缓缓站起身,给她接了一杯热水。

    沈心橙拍了拍饭盒,“架不住我妈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俞总把自己饿坏了。”

    俞樾笑着接过,“来的正是时候,我刚好饿了。”

    说完,打开饭盒,津津有味地尝了起来。

    “阿姨的手艺还是那么好。”他抬起头,不忘问道:“你晚饭吃了吗?”

    沈心橙点了点头,她看着眼前吃得津津有味的俞樾,脑海里浮现出刚才田梨的话,一时间心里千头万绪。

    “刚刚那个,是你新招的秘书呀?”

    俞樾吃饭的间隙,沈心橙百无聊赖在办公室内转悠,看看花看看鱼,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年前招进来的,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看着赏心悦目。”

    俞樾忍不住发笑,“你可别想偏了,我是看中她的工作能力才招进来的。”

    “我没想偏呀,像她那样长得漂亮,皮肤白,个子高,学历高,家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男人会不心动吧?”沈心橙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近,细心观察俞樾的神态。

    俞樾饶有兴趣地将筷子放下,眼神带笑的看向沈心橙,说道:“沈律师,谁说她长得漂亮身材好,我就一定要动心的?”

    沈心橙脸色一沉,瞪了他一眼,“俞总,我想我刚刚并没有夸她身材好吧?”

    俞樾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起身解释。不料沈心橙压根不给他机会,拿起沙发上的包就要走。

    刚准备推门而出的沈心橙却忽然被身后的一声猫叫绊住了脚步。

    她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一个纸箱子,俞樾在箱底细心地铺了好几层旧衣服,还贴心地将纸箱放在最接近空调口的角落。

    沈心橙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捧起,是一只刚断奶不久的狸花猫,圆溜溜的眼睛充满好奇地看向四周。

    “别的狸花猫都很怕生,它却很温顺。”俞樾缓缓蹲在一旁。

    “行啊你,长本事了,都会偷猫了。”沈心橙一面温柔地抚摸着狸花猫的小脑袋一面说道。

    “楼下的橙子……”

    察觉到沈心橙微微皱眉地转过脸,俞樾连忙改口:“楼下的橘猫生的,还有一只三花猫被同事领养了,这只先养在我这里。”

    “不如送给我吧。”沈心橙认真地说道。

    “好啊,给它取个名字吧。”

    沈心橙略微思忖,“就叫小鱼吧。”

    “小鱼?”俞樾瞪大了眼睛,无奈地笑了笑:“好,就叫小鱼。”

    “那,能不能看在小鱼的面子上,原谅小俞刚才说错了话?”说完,指尖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袖子。

    沈心橙没有回应,只顾着低头和小猫互动。

    小奶猫细腻柔软的粉红色肉垫搭在她的掌心,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她的指尖蹭了又蹭,全然没有了戒备。

    沈心橙忍不住笑起来,捧起小鱼在鼻尖贴了贴。

    “嗯~小俞真乖。”

    小鱼,小俞。

    俞樾望着玻璃窗上的倒影,清晰得连她的发丝都看得见。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她之间一尺的距离,想到过去数年的擦肩而过,从陌生到熟悉,从几千公里到一尺,这一路,他走了六年。

    厚雨忽霁,晴光探窗。

章节目录

春风吹又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夏时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夏时青并收藏春风吹又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