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紫檀木匣质感厚重,裴元明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颤。

    饶是心中早有过设想,沈旆宁此时呼吸也还是不自觉沉重。

    够格两字足够直白。

    裴元明换好衣裳出来时,见沈旆宁还愣愣站在院中,肩头一片已被细雨沁出痕迹。

    “你还站着作甚?盒子没上锁,打开它又不需钥匙。”

    听出裴元明话里的打趣,沈旆宁收起思绪后也跟着他调侃:“权势起始,卑职总是要郑重些的。”

    “说得是,”裴元明恍然似的点点头:“那我这便差人去摆个香案,你回去焚香沐浴,待它贡上三日你再打开可够郑重?”

    “再者你如何肯定是权势的起始,而不是迈上绝路的第一步呢?”

    裴元明语气中嫌弃明显,方才还压在心头的凝重被他两句附和驱散,伸手摩挲木匣上雕刻的精致暗纹,低叹道:“正因卑职如今还不想死呀。”

    不想死,她便会想尽法子去活。

    只是从前是想活着,如今更是多了个想活得好的念头。

    哪怕到时跟杨远清换回来,她也不能再落入往日那般被囿于方寸之间的境地。

    雾雨在纤凝聚散间消弭,碎金洒下,本以为是玩笑话,裴元明却倏地瞥见了她神色间不经意露出的真切。

    将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句世上谁人不想活给咽了回去,瓮声瓮气道:“这案子你尽管查便是,只要你占理且不被人抓住错处,陛下和我便能替你兜着。”

    沈旆宁也没拆穿他话里暗藏的另一层意思,伸手将木匣上那片铜鎏金锁拨开,喀嚓一声轻响后便见到半尺长的木匣里除了青釉茶罂,还放着一只金色鱼符。

    “有了这鱼符你便能随时入宫面圣。”望着沈旆宁倏忽睁大的眸,裴元明觉得好笑:“又不是没见过。”

    见过,可金的却是头一回见。

    “裴大人,多谢您。”

    无论裴元明的话是真心亦或是客套,有了这块金鱼符,她这一步也算是踏实迈了出去。

    “谢我作甚?”听她语气郑重,裴元明反倒是没了先前打趣的自然,为掩饰羞赧神色,干脆开口提醒:“这块鱼符无论今日我去或不去,陛下他迟早都会交到你手里,能拿多久我可帮不上忙。”

    齐颂那小子贯会扮猪吃虎,分明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非等他开口去要。既想让杨远清去替他磨刀探路,另一面又还盯着他的态度。

    可惜齐颂这回算错了,他只是有些欣赏这愣头青,但不代表他就会掺合进这趟浑水里去。

    “你可别再跟我道是了,”见沈旆宁又听完教诲似的躬下身,不等她开口裴元明就直接截断:“里头这罐子茶叶是陛下体恤送你喝着玩的,以后好好干便是。”

    寒风吹拂面颊,抱着木匣的沈旆宁心口莫名滚烫到阵阵发胀,被冻得发麻的指尖似乎也随之有了灼热的温度。

    直至散值回家。

    若不是堂屋传来的哭闹声太过激烈,她依旧还舍不得放下。

    “娘!您评评理!我只是一片好心,弟妹她怎能如此羞辱我!”

    “我羞辱你?”紧跟着传来冷哼:“我、我夫君设宴款待同僚有你什么事?容你在这指手画脚?”

    “我不过是让娘将设宴的食材都交由我去采买准备,这如何能叫指手画脚!”

    “不需要!这些事只需要去请四司六局来承办便是。”

    “弟妹,你花钱大手大脚惯了,我可是为了咱家节省,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请人指不定得花多少银钱呐!”

    “两全其美?你是想中饱私囊罢!”

    屋里两人阋墙谇帚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而后随着一阵夹带着不满的尖叫,又演变成了满嘴有辱斯文的怒叱声。

    院外沈旆宁停住脚步,眉头也死死拧到一起,不知该不该在这时进去。直到里头传来杨母不耐烦的呵斥:“行了!你俩都闭嘴,这事等远清回来再说!”

    沈旆宁进去时,杨远清和刘氏两人正一人一边站在杨母身侧。

    刘氏依旧能看出气焰,“她”就比较惨了,发髻凌乱,脸上也有几道明显的抓痕。

    她眉心一跳,避开杨远清哀怨忿懑的视线问:“发生何事了?”

    见到儿子,杨母脸上的不豫一扫而尽,满不在意道:“两个眼皮子浅的东西,为一些小事争来抢去,还需你回来劳心费力。”

    杨母的话是没给两人留半点脸面的刻薄,杨远清这些日子里早就麻木了,见沈旆宁不看她便将头一偏没接话。

    刘氏却是脸色变了几变,末了陪着笑脸上前:“二弟,听娘说你要办个烧尾宴?”

    “嗯,嫂嫂是有何想法?”

    她接过丫鬟喜双送到手边的药茶,不咸不淡的反问让人听不出情绪。

    刘氏心里此时也打起鼓来。可再想到若这事能经她手去办,里头油水的可观,又咬咬牙道:“这些日子我跟坊市那些人也熟络了,便跟娘提起,将这采买的事交由我去办,怎地也都能省下不少银钱,可弟妹她却死活不愿,还污蔑我定会贪墨!”

    “我污蔑你?”杨远清冷笑。

    他在户部待了三年,其中的门道他闭着眼都门清!

    刘氏是从娘那省了呢!到时候东西是何成色那可说不准!一两银子给出去,回来的能值五百文那都算是有良心。

    就这点小伎俩,唬鬼啊?

    “银子是娘拿公中的,我能贪墨自家银子?”

    “那可说不准。”

    刘氏声音高且尖锐,刺得沈旆宁鼓膜都突突胀痛。杨远清懒得跟她比嗓子,阴阳怪气倒也不落下风。

    眼见两人又要一番唇枪舌剑,沈旆宁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搁。

    哐当一声脆响,堂屋内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看出儿子神色间的不耐,杨母也瞬间沉下脸开腔:“再吵你俩今儿都给我出去跪着。”

    “嫂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沈旆宁抬手捏了捏酸胀的眉心。

    刘氏听她这话面上一喜,眼神得意地瞥向杨远清:“就是,我可都是为了咱们家好,哪像弟妹,这是将我当外人防备呢?”

    杨远清被刘氏这话刺得面色一僵,心头涌上莫名窒塞。本以为沈旆宁会站在他这边,可到头来——

    他蓦地抬眸:“你到底和谁是一家人?”

    似得到准信的刘氏听他这语气倒不乐意了:“弟妹是在威胁小叔?小叔他只是帮理不帮亲,哪像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果不其然,刘氏两句话成功将杨母那刀子似的眼神引向了杨远清。

    “沈氏,出阁前你娘是没教过你妻为夫纲这个理儿吗?”

    杨母语气里头的不满几乎丝毫未做遮掩,也没打算给小儿媳留半点颜面。

    那就差指着儿媳骂她没教养的话听得坐在一旁的沈旆宁揉捏眉心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终是耐下了想要开口帮杨远清说话的冲动。

    方才还只有气恼的杨远清却霎时间愣住。

    虽说骂的也不是他自个儿的亲娘,但偏生此刻的杨远清却真切感受到那鼻腔中的酸涩感止不住地上涌。

    原以为习惯了娘亲刻薄的程度,可此刻他却依旧被从未想过会遭受的孤立无援打击得眼眶通红。

    他恨恨瞪向沈旆宁,眼神似乎想要在她身上戳上两个窟窿。心里生出一种这日子半天都过不下去了的委屈。

    若不是这烧尾宴若是办砸了毁的是他自个儿的面子,沈氏以为他真乐意操劳这事吗?

    明知他在家的苦楚却还依旧站在刘氏那边,这分明是存了心让他难受!

    当此刻气得不自觉颤抖的杨远清全靠着最后一丝理智拉扯时,见他不再顶嘴的杨母心情好了几分:“刘氏,那便按照远清的意思,这采买的事交由你去办,务必要办得漂亮给我儿长面子。”

    “哎娘您放心,我定——”

    “娘,我何时说这事让嫂嫂去办了?”

    刘氏脸上的笑都没能完全扬起就被沈旆宁这声疑问打断。

    这回不仅刘氏,杨远清都愣住了。

    连杨母也疑惑问道:“不是你同你嫂子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吗?”

    “是我说的,”沈旆宁抬头望向刘氏:“嫂嫂你打算采买的东西清单可列好了?知道烧尾宴需要哪些个食材么?家里人手不够,您打算如何做?”

    接二连三的问题将刘氏砸了个晕头转向,末了她还是磕磕巴巴道:“办宴席不就是那些事么?人手不够到时候去雇个厨子便是。当初你和弟妹成亲那会不也办得好好的?”

    “嫂嫂,京中不比北地。”

    说完沈旆宁又偏过头望向杨母:“娘,您也是去参加过宴席的,莫非您也觉得京中的宴席跟咱们攸远县时一样?”

    一句话,顿时让刘氏和杨母两人面色臊红。

    只不过刘氏是羞臊,而杨母却是被戳到痛处的气恼。

    当初正因初入京城不懂京中规矩她才会在宴席上丢了颜面。以至于到现在儿子已是皇帝钦点的大理寺少卿她却依旧觉得抬不起头。

    也想借助这次烧尾宴扬眉吐气的杨母光听刘氏说起她认识的人那些个食材如何好,又因为熟识又有多实惠,完全忘记了规矩和面子这茬。

    被沈旆宁两句点醒的杨母胳膊倚在官帽椅上许久才将惊出的那口凉气缓下。

    好险,差点丢了自家的脸面!

    她锐利的眼神扫向还在愣神间的刘氏,语气咬牙切齿:“入京那么久,就你眼皮子浅得越活越回去!若那么想贪便宜,不如你就一人回北地去守着祖宅罢!”

    刘氏被杨母两句话骂得脸色煞白,瑟缩着脖颈不敢吭声,沈旆宁在她投来目光时又道:“还有嫂嫂误会了,方才我说的一家人,是与我结发的那位。”

    她想表明态度又不愿意特指杨远清,以至于这话都说得含糊。

    结发的是家人,以后找到机会和离便不是了。

    可沈旆宁不知,她这句话却让忿懑许久的杨远清感动得忍不住在心底涕泗横流。

    被杨远清那莫名的目光看得心底发慌,沈旆宁便转头安抚杨母:“娘,这事请四司六局承办,定会风风光光让您有颜面,至于银钱您也不用过多操心,沈氏会从她嫁妆私房里拿。”

    紧接着被她以眼神暗示的杨远清也连忙附和点头。

    杨母那口气才总算是慢慢顺了过来,笑赞道:“还是我儿思虑周到,娘就等着享清福咯!”

    忙完这莫名生出的事端,待饭后回到书房,沈旆宁却察觉到莫名有些奇怪。

    直到抬手将氅衣挂上衣桁,陡然瞥见杨远清那正含羞带怯望着她的眼神,沈旆宁被吓得眉心一跳,没好气问:“你总跟着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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