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后的京师,贼匪横行,法度皆废,道德沦丧,群魔乱舞。此乱世,于人是地狱,于某些人则犹如仙境。

    世风日下之时,正合了高鹏举的意。赌性未改,反而变本加厉,直接把局开在家中。

    一来自己便宜,二来坐庄也能抽些油水。三来,三来嘛,也给她这个好姐姐招徕生意。

    如此,或自家输了,就拿她抵债跟人睡。或有人赢了,一高兴在她那里再豪掷一番,又做成一笔买卖。

    就这样西厢美人,东厢骰盆,赌嫖一家。东厢出西厢进,设或西厢起早东厢夜宿,里外里都落入自家腰包,两头赚!

    我真是做生意的奇才,高鹏举是如此自鸣得意。

    那是怎样的日子啊,真是不堪回首。

    姐姐卖,弟弟赌,柳宝珠服侍,既是鸨子又是丫头。这个刚走,那个又来,擦席铺枕,等不及的喊下一个。

    宾客盈门,片刻不闲,有客陪客,无客就去赌局撩骚,生意真是风光又热闹。

    好,好是有代价的。

    直到身上冒出疹子,直到疹子连成片,直到变成红通通脓汪汪的杨梅大疮。

    直到下身痒的无法忍受,抓挠的血肉模糊。

    直到现在,处处溃烂化脓,恶臭不能靠近。骚臭腐坏如死老鼠,过往之人无不掩鼻唾面。

    花无百日红,身体是本钱,本钱没了,哪还来的生意?

    直到人前冷落,直到门可罗雀,直到等着饿死。

    “娘,你在哪?”

    甫一开口,热泪盈眶。毕竟是亲人,孤独无助之时怎能不想念?

    柳氏死了,死在破城那日。

    权贵王侯跑的干净,北狄如入无人之境,贼人像一群茹毛饮血的野兽,杀入繁华之地,处处大开眼界。

    城中凡妇人,无一幸免,竟是孩童也不放过。奸过就杀,凡抵抗的先杀后奸。

    烧杀掠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他们哪里是人,分明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一时间哀鸿遍野,人间炼狱。

    她的临盆也是在那一日。她在里头喊的响,她的好兄弟在外头骂的凶。

    晦气的灾星,偏捡这时辰裹乱,叫人哪里去给你寻稳婆?生什么生,生下来也是个婊子,不若一早死在胎里。

    一时知道是个姑娘,骂的更狠了。

    又是个小贱人,赶紧的溺死掐死。平添一张嘴,谁养?先说好,我可不养,谁爱养谁养!

    这边人还没喘口气,那边贼人就来了。呼啦啦,兵刀铁甲,枪戟甲胄,一群狼就来了。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柳氏急忙忙举膀相拦,妇人家生产,男人家闯进去干什么?要不要脸?

    干什么,贼人的刀把子朝她猛的一捣,干的就是你。哈哈哈,染血的须髯黑脸上发出最放荡的笑声,哪里有丝毫人性。

    没天理的活畜生,你娘养你也是这般,笑你娘的笑。柳氏怒极,不能,不能进去,她刚生养过,不能呀。

    “啊呀!”话未完,一朴刀捅了个穿心。眼珠子瞪那么大,头一歪就死了,狗一般被踢到一旁,贼人鱼贯而入。

    爷啊,军爷啊。为保命高鹏举好生谄媚,她本就是这行当的,身上好本事,会的多着呢,且享用。不急啊,一个个来。

    怕听不懂,还竖起大拇指。

    娘,娘,高鹏举你个挨千刀的。可怜她刚生产过,可怜她大张着腿,可怜孩子还在找奶。

    贼人哪里管,剑一挑,将碍事的奶娃子一个囫囵直接扔到窗外,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高盼儿空洞的双眼已经没了眼泪。

    贼人走时,身下的褥浸染汪汪的血水,那是她第一次真的想死。

    “祖母,别赤着身子,把衣裳穿起来。”高盼儿做梦一样,闭着眼喊:“宝珠,寻点吃的来,我饿的看不清。咳、咳咳……”

    这一咳一动弹,周身氤氲的恶臭扑面袭来,柳宝珠捏鼻,只装人不在。

    赵氏疯了,是真的不是演的。

    并且她的疯来的意外且突然,别具传奇色彩。成了街巷市井,茶余饭后,天道轮回,大快人心的经典现世报。

    高盼儿常常想,那日的雷来的可真是怪。

    她刚梳好头,柳宝珠正端着一盆残水从小院里经过。 “咔嚓”一声闷响,靠在墙根晒太阳的赵氏就冒了烟。

    黄铜盆“哐啷”坠地,柳宝珠唬的小舌外露,啊、啊的啊不出个所以然。

    人当时就倒地了,不住的抽搐,衣衫鞋袜全无,赤条条的老皮上,灼烧出片片红肉。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晴空万里,怎就忽现霹雳?还独独劈到她头上?

    天打雷劈,骂人的话还能成真?

    都以为她不行了,都以为坏菜了,衣裳穿好人都躺在草席上了。裹着裹着,她忽然坐起来了。

    浑浊的眼珠子瞪那么大,看看你,看看他。

    嘻嘻嘻,咯咯咯,哈哈哈。

    摇头晃脑的笑,老脸老身,老皮老肉,偏偏做出一副女儿家娇羞模样。

    翘起兰花指,拿腔拿调,老爷,老爷,我是金桂呀。您最喜欢的妾房,给您做马子的金桂呀。

    知道您为什么喜欢我吗?嘻嘻,因为我往您茶里加了点东西,不是您情难自控,实是药忒灵验,您一吃就把持不住。

    嘻嘻嘻,哈哈哈。边说边跑,边跑边扔。褪净衣衫,仿佛扔掉的是伪装、是谎言、是隐藏一世的本真。

    茶肆酒坊,歌舞楼台,公子红颜,目睹一个皮松肉耷的老妪,赤条条游走在街巷,亲口道出自己的罪恶。

    末世没道理,没有荒诞只有更荒诞。

    不是你醉酒强我,而是我自褪衣衫,自荐枕席。那榻呀,是我自己爬上去的。

    蠢,夫人真蠢。她还为此与您生气,将您拒之门外。那不是瞌睡来了枕头,正合我意吗?

    蠢,你也蠢。总觉有愧于我,还让我腹中有了孩子。

    还有还有,先夫人,您的嫡子长子,好大的哥儿,不是发急症而死。是我知他有喘症,往他枕头里裹了花粉。他一闻,可不就……

    哈哈哈,夫人夫人,我可是您最忠耿最信任的丫头啊。

    哈哈哈,一家子蠢出天际,让我养下哥儿,占了府,做了夫人……

    步履蹒跚,神情灵动,吐字清晰,疯癫不可名状。

    那以后成日坐在大门首说予众人听,一说一整日,不渴也不饿,人越多越起劲。往她脸上啐浓痰,扔砖石也浑不觉。

    仿佛生命的最后就是为了将真相公之于众,将丑陋的心肠自剖出来,捧与世人看。

    看看,看清。这就是我,一个低贱的婢子如何包藏祸心,欺世盗名,诳时惑众,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不停的说,不停的讲,满城中只需问,高家的疯子,便有人熟门熟路的指给你。

    一个花子,一个婊子,一个疯子,普天下如她家这般的真的找不出第二个。

    呵,高盼儿闷声暗笑,真是香飘万里,声名远扬啊。

    说够了也说累了,使命完成,肮脏丑陋的一生终于在一个冬夜走向末路。

    东厢房里,一群狼赤膊红眼的盯着骰盆子喊声震天。西厢房内,温柔乡里,床帐子吱嘎嘎摇的欢,高盼儿哼哼唧唧叫的浪。

    亢奋、高昂、淫靡、虐浪,人们闭眼沉浸在黑暗的至乐里。

    “咚”

    “咚”

    “咚”

    那不是落叶打窗,雨点打门,那是最后的求救之声。

    一门之隔,阴阳两界。

    “呀,老子赢了,拿钱拿钱。”

    陡然雀跃,欢呼声瞬间淹没所有。

    等不到了,一双枯手缓缓落下,用尽力气也没能敲开那扇求生之门。

    “哪来的野狗,晦气!”

    有客便溺,被绊了一脚好不气恼。拎着裤子,朝那黑咕隆咚的碍事之物上猛踹一脚。

    数九月里滴水成冰,丫头赵金桂,姨娘金桂,继室夫人赵氏,最终成了野狗,就这样冻死在高氏儿孙的门前。

    死前大张着口怎么也闭不上。

    “说说说,就你长嘴了,做下的丑事还有脸满世界宣扬。当日真劈死就好了,白吃我恁多日粮米!”

    高鹏举赌气朝她口中填了一把灰。

    “老娼妇,下辈子别投生做人,浪费五谷。”

    骂人的话也能成真,真的有阴司报应,苍天有眼?那我呢?

    我不怕,老娘膀子上能跑马!

    别来别来,都滚,滚远些。红衣服的,绿头发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离我远些。

    施氏,你儿子不是我害死的。别在我眼前晃悠,牵着你的死孩子投胎去吧。

    胡氏,你个狐媚子。让你欺我,管你活着还是死了,到阴曹也要和你做上一场子。

    别缠我,都别缠着我,我害怕……

    “还我东西!”

    黑暗中一个巴掌劈面而来,那块金子,她现下唯一的体己,保命的棺材本,被劈手夺了过去。

    妈妈,林妈妈,不敢了,再也不敢偷你东西,饶了我吧。

    柳宝珠杀鸡似也的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屏气凝神。听她胡言,看她乱语,只等她没了动静。

    “表姐,表姐。”

    掩住口,捂住鼻,一边轻唤,一边迅速的在她怀里翻找。

    可真臭啊,柳宝珠嫌恶的很,只用一根指头挑开她的衣襟。垂坠的奶、子像干瘪的丝瓜瓤子耷拉下来,那东西可不就露出来了。

    呀,瞬间两眼放光。

    金子金子,还说没有,原藏在这儿。你个娼妇,骗人不得好死。

    咳咳咳……

    不好不好,她醒了。刚欲放下,再看下一刻。哼一声,戳一戳,死鱼一样,又睡过去了。

    门外惊闺声阵阵,来了来了,得了得了,赶紧的赶紧的。

    挎上包袱,欢天喜地的奔她的情郎去。

    怎么会假呢?尚书府嫡出小姐用的可都是真金白银。这原是她孩子铃帽上的金铃铛,好多个呢。我那表姐私藏的,这些年就指着这个过活呢。

    当年咱们被棒打鸳鸯,今朝随你浪迹天涯,郎啊,快带我远走高飞。

    当年的二门小厮,摇身一变串巷货郎。柳宝珠爱站门槛,只那么一眼,旧梦重温,前缘重续。

    飞呀,有多远飞多远,我自在了。

    呸!临走朝门内啐上一口,叫你瞧不起我,死在里头吧。

    有情人终成眷属,离乱人病死草堂。

    别抢,别抢,是我的,都是我的。我是夫人,我有儿子。

    老娘活的响当当,膀子上能跑马……

    破席坏苫上,高盼儿被发现时,尸水沤黑了枕席。

    “呼啦呼啦”

    这也是此地一景,破烂的小车上,那人像野狗一样,乘风而来,滂臭不可闻。“哗”众人避之不及,一下子散开。

    高鹏举熟门熟路,先摸出刀,后撸下袖,熟稔的往腕子上这么一划,血珠子登时往外涌。

    晦不晦气?人家新店开张,你在这儿放血玩呢。

    天不收的杀才!

    都认得他,一时间骂声四起。

    我是谁?我就做这行的,还怕人骂?

    不给,不给就再划,只要你不嫌,我反正无所谓。

    大红的绢花还挂在门楹,老板稳坐钓鱼台,抱膀子看好戏。陡然弹出几个铜板,看那野狗忙不迭的追。

    行了,散场吧,这种人活真是多余。

    是夜,两个壮汉从草垛里薅起睡如死猪的花子,匕首映衬月光闪现雪亮寒光。一人一只手,刀尖一挑,手起刀落,那叫一个利索。

    啊!凄厉的惨叫瞬间响彻夜空。

    可他的痛苦旁人感受不到丝毫,只觉得捆绑的粽子一般,疼的五官扭曲,甚是有趣。

    那二人只抱膀看,看够了扬长而去。

    人有时不如狗,宝儿还有人伤心,这挑断手脚筋的夯货,人只道死的好。

    躲着避着,捏鼻捂嘴,蛆虫不断的从眼珠里、耳眼儿里爬进爬出,在身体的溃烂处蠕蠕爬动,看的人头皮发麻。

    “死了还膈应人,就没人抬埋吗?”妇人忙捂住孩子眼睛,骂骂咧咧道:“真是天不收的!”

    罢了,就当行善。

    小二巾帕系的几乎喘不过气儿,“哐哐哐”一壶酒倒尽,“倏”一星火苗弹射,“呼啦”一下子引燃。只听得里头蛆虫、皮肉烧的噼啪作响,紧接着焦糊臭味扑面而来。

    小儿拍手欢呼。

    “哦哦,烧死了,野狗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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