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清梦
一炷香后，宫学里的空桌终于少了一张，东方祈左手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梧桐树。
而温师师龇牙咧嘴还在揉自己的手心，堂里廖太傅引经据典讲得投入，这两人愣是一个字都没听。
“窗外什么东西这么好看？”太傅踱步走到了东方祈的桌边，见她明目张胆地走神，用戒尺示威一般敲了敲她的桌子。
东方祈其实都有些迷迷糊糊地犯困了，被戒尺敲在桌上的声音惊醒，只好接话道：“不愧是天权宫里的梧桐树，着实好看。”
坐在右前方的二皇女东方凌向来看不惯自己这个四皇妹，便故意为难道：“既然如此，四妹不如效仿前人风雅，用方才太傅所教的‘比兴’之法，做首诗出来好好夸一夸这梧桐树？”
东方祈看向对着自己不怀好意的东方凌，嘴角露出笑意来，道：“什么‘比兴’？本宫哪里学得会那些？”
“好歹姐妹一场，二皇姐何故如此厌烦本宫，想看本宫出丑？”说到后来更是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来。
东方凌哪里吃她这一套，正要再刺她几句，廖太傅倒先开口了。
于做学问这事上，廖太傅也是严谨负责的，她略想了想，觉得东方凌说的并不是完全无理，从前她对东方祈到底还是有些疏于管教了，今日就找补回来些，于是道：”四殿下便做上一两句诗，好与不好，来日多精进便是。”
“便如此，太女殿下的诗词向来学得不错，请您先指点四殿下几句。四殿下再作答。”
廖太傅心想着，让太女东方媱给四皇女东方祈做个榜样。这样既巩固了太女殿下的学识，又给了四殿下台阶。
她觉得自己这个教学方法很是不错。
太女东方媱被点了名，有心给廖太傅留下孝悌的好印象，便顺从地站了起来，道：“既如此，四皇妹便听好了。”
“‘比兴’之法，其根本便是言他物而指本物。若两者天差地别，则比兴之法使得他物反衬本物，更显现出本物的殊色；若两者相似相近，则比兴之法便让本物有了他物的意蕴，使得本物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都说前人风雅，委婉含蓄，正也体现在这一手法之上。”
廖太傅点了点头，请了太女入座，然后看向东方祈道：“太女殿下的解释已是通透，轮到四殿下了。”
东方祈听完莞尔，向着廖太傅行了一礼，道：“那学生便献丑了。”
旁边温师师一听东方祈自称“学生”，就预感大事不妙，暂时停下了揉手心的动作。
果然，东方祈想也不想，一首破烂的打油诗便脱口而出：
“庭有遮天梧桐树，红黄叶子风中舞。”
“君问此景何所似，恰似母鸡天上飞。”
叶和鸡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愣是被她“比兴”在了一起。
周遭静了一静，随之而来是哄堂大笑。
廖太傅原本还有几分期待，想着到底入宫学不少年了，四皇女她总该也浸淫出了几分笔墨来。
没想到得到了这么个结果。
手中的戒尺抖了几抖，廖太傅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这也叫诗？这便是自称她廖文韬的学生所作的诗？！
廖太傅抖着手，半晌说不出话来，东方祈见状到底有些过意不去，狗腿地去堂前摆着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还温热的碧螺春来，想给廖太傅顺顺气。
廖太傅这会儿哪喝得下这杯茶，袖子一甩，扭头再也不想看东方祈一眼，然后对上了温师师绝望的双眸。
廖太傅一指，怒道：“温师师！”
“手伸出来！！”
这日廖太傅到底还是早下了课，被东方祈这么一打岔，这课是半点也上不下去了。
东方祈浑然不觉闯祸的样子，还和气得不轻的太傅作了一揖，嘴上说着请她休沐日好好歇一歇。
廖太傅自然不理她，东方祈便又笑着去和太女搭话，人则坐到了学堂门口的桌子上去。
“大皇姐，明日休沐可有什么安排？”东方祈问，也不等东方媱回答，便自顾自提议道：“听闻船清梦的公子们排了一出扇舞，求着本宫去给他们捧捧场，大皇姐若是无事，不如一起去看看？”
东方祈拍着胸脯说好话：“这次都让四妹做东。”
太女东方媱收拾笔墨的手顿了顿，道：“孤还有正事要做，就不相陪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故作语重心长：“四妹也莫要只知贪图享乐。若日日流连于青楼瓦肆而不思进取，如何成事？”
说完东方媱便走了，端得是正气凛然、劝人向学的大家风范。
东方媱身后跟着几位伴读女郎，其中一个还梳着双髻的小伴读皱了眉头，扭头告诫了东方祈一句：“四殿下自己爱去这些腌臜之地也就算了，为何还要脏了太女殿下的耳朵？”
“太女殿下忙于正事，玉璧——”被另一个伴读推了一把，那梳着双髻的小伴读才反应过来，连忙止住了话势，顿了顿继续道：“太女殿下怎会去那种地方？”
东方祈被说了这么一通也不恼，脸上还是挂着笑，听到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地抚掌附和：“有理。太女殿下又怎会去那种地方呢？”
那小伴读嘀咕了一句：“知道还问？”转身跟上了已走出去的东方媱。
此时恰好二皇女东方凌也要走了，迫不得已路过东方祈身边。
东方祈便伸手一拦，同样问道：“二皇姐去不去，本宫做东……”
东方凌拍开她的手，快步走开，连看东方祈一眼都欠奉。
而东方凌身后的伴读也有样学样，替二皇女说道：“二殿下自然也不与四殿下志趣相投，四殿下还是寻别人罢！”
东方祈摸了摸鼻子，笑道：“都不愿意啊？看来本宫只好自己去了。”
到最后，堂里只剩下还在龇牙咧嘴的温师师，还有搭讪不成反被说教的东方祈。
温师师这会儿见人都走了，倒是凑了上来，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下次去船清梦吃喝便都记在四殿下账上？”
生怕东方祈想也不想地拒绝，温师师卖惨道：“今日我可替殿下挨了好一顿打，殿下不会这都不舍得吧？”
东方祈白了她一眼，哼了声抬脚走了。
温师师却知道这便是应下了，霎时忘了手掌心里的痛，快步跟了上去，嘴里还喊着：“殿下您也不等等我……”
脚步声都渐渐消去。不多时，原本热闹的天权宫便寂寥了，只剩梧桐叶偶尔落下一片来。
月凉如水，但落在了船清梦的屋檐上也无端沾上了几分旖旎。
胥国自开国以来便奉行以女为尊，也因此豢养男伎供女子取乐的勾栏瓦肆数不胜数。如今京城风头正盛的，正是船清梦，京城达官贵女最爱的风月之处。
三年前，清波巷口，梁河和越河交汇处一夜之间被填了块地，建了高楼。玉石作阶，明珠为烛，无数雕花画舫迎来送往，船清梦就是这般突然出现的。
清波巷里都是做青楼生意，但自从船清梦出现之后，别家的生意就大不如前了。
这会儿，桃花阁的老鸨就摇着画扇站在楼上，看着对岸灯火通明，听着丝竹袅袅，心里很不是滋味，又看见那群财大气粗的傻女人排着长队要登船清梦的画舫，却不愿意进自己的楼，更是气得险些将画扇的扇面给戳破了，恼火得下楼连着骂了好几个伎子：“你们几个躲什么懒？还不去门外给我找些客人来？”
“还有你！咿咿呀呀这唱得是什么？客人都被你唱没了！”
那几个伎子只好出门去，弹琴的也顿住了手，茫然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出门去的伎子悄悄抱怨道：“稍微有些钱的女人都铁了心往对岸挤，就算哥几个喊破了喉咙，还不是找来几个花不起钱的？到时候鸨爹还是数落。”
其余几人也是叹息，走到门外才撑起了笑脸，要去拉排长队的客人。
难得有一两个意动了，但大多是还是宁可等船清梦的画舫。
队伍里人头攒动，时不时有心急的女人抱怨太慢，负责接引的两个船清梦的男子便娇俏地上前笑语几句，染着香的衣袖抚过女人的脸，那心急的就神魂颠倒了一半儿，再也不催了。
这接引的两个男子，只是船清梦最不起眼的男色，却也将桃花阁里的花魁都比了下去，本有些意动的女人也登时不走了。
普通的男子都有这般容色手段，那船清梦的头牌该如何呢？那些女人心想着。
只是要见那人，一座城池都不够换。
清梦丙字房内，金炉里沉香屑已经落了一层。
“星河怎么还不来?怎么，连孤都请不动他了？”身着明黄色长袍的女子原有的三分耐性在这几盏茶的功夫里都消磨殆尽了，便将怒气撒在了正替她揉腿的小侍身上，抄起桌上的茶盏砸在了他的头上。热茶混着上好的茶叶淋了那小侍一身，她却不觉得解气，仍旧面沉如水。
居然正是太女殿下东方媱。只是如今的她，半分也看不出在宫学时的气度。
“太女殿下息怒，公子他——”
那小侍想上前安抚几句，只是还未开口，却又被东方媱一脚踢开了去。而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被这力道踢得踉跄着摔出去好几尺远。
他低垂着眉眼快速爬了起来，眼神有瞬间的晦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笑容却半分未变。
那小侍低伏着爬回东方媱脚边，轻轻扯了扯她的裙角，正欲开口时，有一人推门而来。
“听闻太女殿下记挂我？”慵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只见一美人缓步走了进来，面上蒙着蝉翼般的绡纱，手里还抱着一把古琴。
衣衫轻摆，环佩和金丝穗子叮当作响。
蓝玉耳坠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曳，银白色的流苏项圈也堪堪遮住了大半个脖颈。
再往上，墨瞳如深池般幽深，眼角染了一抹红。嵌着白玉的银丝冠，将发丝仔仔细细编织其中，银丝末端，是额前眉上坠的珠帘。
眉间用朱笔点的朱砂，藏在珍珠银丝线后若影若现。
来人正是船清梦的头牌公子，身份神秘莫测，除了“星河”二字，再无更多。但过去一年，仅凭一手古琴和一副面纱，他便游走在了京城最上层的权贵女子之间。
“我在外面曲意逢迎，替殿下费煞苦心地打探消息。殿下倒好，片刻都等不了，还拿我的人出气？”
东方媱急忙迎上前，想帮忙拿琴，却被不动声色避开。
普天之下，能这么不给太女面子的人屈指可数。
东方媱微微皱了皱眉，很快也换上了一副笑脸。她摘下腰间挂着的紫气玉佩抛给方才被踹了一脚的小侍，眼睛却盯着坐到了榻上去的美人。
“星河说什么呢？我不过与他玩闹罢了。”后半句说给那小侍听，“这玉佩赏你，下去吧。”
小侍捧着玉佩应声出去，房内只剩两人。
“可还满意？”
被叫做星河的美人一个眼神也懒得给她，只轻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放好了琴，自顾自弹了一曲。
曲终，美人才缓缓开了口，道：“安王在进京路上了。”
“玉璧上一次出现，就在他守得那座皇陵里。”
太女大喜过望，连道了三声“好”，当下就想出去部署，走到门口才顿住了脚步回了头，脸上笑意真切了几分：“这次又多亏了星河，待孤登上那个位置，必接你入宫！”
抚琴的美人摇了摇头，美眸流转看向她，眼里满是玩味：“我不过替殿下弹了首曲子解乏……殿下觉得这曲子值得多少？”
“千金！值千金！”太女大笑着跨出了这清梦丙号房的门。
面纱下的面容这才露出点真切的笑意来，如玉般的指尖在琴弦上敲了两下，走进来两个容色姝丽的伶人，低头听差遣。
“去，待太女殿下结了账，便让画舫送她，可别误了她的‘大事’。”
一个伶人领命退下，另一个上前取了放在一侧的琴，恭恭敬敬问道：“公子接下去到何处？”
“清梦乙。”
清梦乙的一曲也终了。余音绕梁，美人双手轻轻抚平还在轻颤的弦，并不急着先开口说话。
琴的另一侧坐着另一名女子，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宫装。
二皇女东方凌。
她在船清梦倒反而显得比太女沉得住气。室内静谧良久，她只伸手握住了面前人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似是情人的嗔怨：“星河为了太女，倒将本宫冷落一旁了。”
“原想与你一同用膳。左右等不来，可惜了一桌好菜。”
东方凌的手一摸上来，美人的眼神瞬间便冷了，只是低垂着头没被发现。
“是星河的不对。只不过——”将手顺势从东方凌掌下抽了出来，美人起身缓步走上前，后半句话压低了声音在东方凌耳畔道：“方才太女殿下与友人饮酒，要我作陪，我心中想着殿下您，便留下了……”
“哦？”
美人状似羞赧，不再言语。东方凌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她们可说了什么？可提了——玉璧？”
眼前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太女殿下似是心情极好，举杯庆贺呢。”
东方凌面色骤暗，猛地起身要走，咬牙切齿：“陛下果然将玉璧给了她！”
美人像是被她吓到了，轻唤了一声“殿下”，泫然欲泣。
东方凌回过身来，忙安抚：“吓到你了？是本宫不好，本宫给星河赔罪。”
美人掩面垂泪，反问：“是星河这里的酒菜不好吃，还是曲子不好听，殿下要走？”
东方凌忙回答：“哪里是你不好？星河千好万好，待本宫登上皇位，必定——”
“那殿下觉得，这酒菜和曲子，价值几何？”
而温师师龇牙咧嘴还在揉自己的手心，堂里廖太傅引经据典讲得投入，这两人愣是一个字都没听。
“窗外什么东西这么好看？”太傅踱步走到了东方祈的桌边，见她明目张胆地走神，用戒尺示威一般敲了敲她的桌子。
东方祈其实都有些迷迷糊糊地犯困了，被戒尺敲在桌上的声音惊醒，只好接话道：“不愧是天权宫里的梧桐树，着实好看。”
坐在右前方的二皇女东方凌向来看不惯自己这个四皇妹，便故意为难道：“既然如此，四妹不如效仿前人风雅，用方才太傅所教的‘比兴’之法，做首诗出来好好夸一夸这梧桐树？”
东方祈看向对着自己不怀好意的东方凌，嘴角露出笑意来，道：“什么‘比兴’？本宫哪里学得会那些？”
“好歹姐妹一场，二皇姐何故如此厌烦本宫，想看本宫出丑？”说到后来更是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来。
东方凌哪里吃她这一套，正要再刺她几句，廖太傅倒先开口了。
于做学问这事上，廖太傅也是严谨负责的，她略想了想，觉得东方凌说的并不是完全无理，从前她对东方祈到底还是有些疏于管教了，今日就找补回来些，于是道：”四殿下便做上一两句诗，好与不好，来日多精进便是。”
“便如此，太女殿下的诗词向来学得不错，请您先指点四殿下几句。四殿下再作答。”
廖太傅心想着，让太女东方媱给四皇女东方祈做个榜样。这样既巩固了太女殿下的学识，又给了四殿下台阶。
她觉得自己这个教学方法很是不错。
太女东方媱被点了名，有心给廖太傅留下孝悌的好印象，便顺从地站了起来，道：“既如此，四皇妹便听好了。”
“‘比兴’之法，其根本便是言他物而指本物。若两者天差地别，则比兴之法使得他物反衬本物，更显现出本物的殊色；若两者相似相近，则比兴之法便让本物有了他物的意蕴，使得本物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都说前人风雅，委婉含蓄，正也体现在这一手法之上。”
廖太傅点了点头，请了太女入座，然后看向东方祈道：“太女殿下的解释已是通透，轮到四殿下了。”
东方祈听完莞尔，向着廖太傅行了一礼，道：“那学生便献丑了。”
旁边温师师一听东方祈自称“学生”，就预感大事不妙，暂时停下了揉手心的动作。
果然，东方祈想也不想，一首破烂的打油诗便脱口而出：
“庭有遮天梧桐树，红黄叶子风中舞。”
“君问此景何所似，恰似母鸡天上飞。”
叶和鸡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愣是被她“比兴”在了一起。
周遭静了一静，随之而来是哄堂大笑。
廖太傅原本还有几分期待，想着到底入宫学不少年了，四皇女她总该也浸淫出了几分笔墨来。
没想到得到了这么个结果。
手中的戒尺抖了几抖，廖太傅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这也叫诗？这便是自称她廖文韬的学生所作的诗？！
廖太傅抖着手，半晌说不出话来，东方祈见状到底有些过意不去，狗腿地去堂前摆着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还温热的碧螺春来，想给廖太傅顺顺气。
廖太傅这会儿哪喝得下这杯茶，袖子一甩，扭头再也不想看东方祈一眼，然后对上了温师师绝望的双眸。
廖太傅一指，怒道：“温师师！”
“手伸出来！！”
这日廖太傅到底还是早下了课，被东方祈这么一打岔，这课是半点也上不下去了。
东方祈浑然不觉闯祸的样子，还和气得不轻的太傅作了一揖，嘴上说着请她休沐日好好歇一歇。
廖太傅自然不理她，东方祈便又笑着去和太女搭话，人则坐到了学堂门口的桌子上去。
“大皇姐，明日休沐可有什么安排？”东方祈问，也不等东方媱回答，便自顾自提议道：“听闻船清梦的公子们排了一出扇舞，求着本宫去给他们捧捧场，大皇姐若是无事，不如一起去看看？”
东方祈拍着胸脯说好话：“这次都让四妹做东。”
太女东方媱收拾笔墨的手顿了顿，道：“孤还有正事要做，就不相陪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故作语重心长：“四妹也莫要只知贪图享乐。若日日流连于青楼瓦肆而不思进取，如何成事？”
说完东方媱便走了，端得是正气凛然、劝人向学的大家风范。
东方媱身后跟着几位伴读女郎，其中一个还梳着双髻的小伴读皱了眉头，扭头告诫了东方祈一句：“四殿下自己爱去这些腌臜之地也就算了，为何还要脏了太女殿下的耳朵？”
“太女殿下忙于正事，玉璧——”被另一个伴读推了一把，那梳着双髻的小伴读才反应过来，连忙止住了话势，顿了顿继续道：“太女殿下怎会去那种地方？”
东方祈被说了这么一通也不恼，脸上还是挂着笑，听到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地抚掌附和：“有理。太女殿下又怎会去那种地方呢？”
那小伴读嘀咕了一句：“知道还问？”转身跟上了已走出去的东方媱。
此时恰好二皇女东方凌也要走了，迫不得已路过东方祈身边。
东方祈便伸手一拦，同样问道：“二皇姐去不去，本宫做东……”
东方凌拍开她的手，快步走开，连看东方祈一眼都欠奉。
而东方凌身后的伴读也有样学样，替二皇女说道：“二殿下自然也不与四殿下志趣相投，四殿下还是寻别人罢！”
东方祈摸了摸鼻子，笑道：“都不愿意啊？看来本宫只好自己去了。”
到最后，堂里只剩下还在龇牙咧嘴的温师师，还有搭讪不成反被说教的东方祈。
温师师这会儿见人都走了，倒是凑了上来，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下次去船清梦吃喝便都记在四殿下账上？”
生怕东方祈想也不想地拒绝，温师师卖惨道：“今日我可替殿下挨了好一顿打，殿下不会这都不舍得吧？”
东方祈白了她一眼，哼了声抬脚走了。
温师师却知道这便是应下了，霎时忘了手掌心里的痛，快步跟了上去，嘴里还喊着：“殿下您也不等等我……”
脚步声都渐渐消去。不多时，原本热闹的天权宫便寂寥了，只剩梧桐叶偶尔落下一片来。
月凉如水，但落在了船清梦的屋檐上也无端沾上了几分旖旎。
胥国自开国以来便奉行以女为尊，也因此豢养男伎供女子取乐的勾栏瓦肆数不胜数。如今京城风头正盛的，正是船清梦，京城达官贵女最爱的风月之处。
三年前，清波巷口，梁河和越河交汇处一夜之间被填了块地，建了高楼。玉石作阶，明珠为烛，无数雕花画舫迎来送往，船清梦就是这般突然出现的。
清波巷里都是做青楼生意，但自从船清梦出现之后，别家的生意就大不如前了。
这会儿，桃花阁的老鸨就摇着画扇站在楼上，看着对岸灯火通明，听着丝竹袅袅，心里很不是滋味，又看见那群财大气粗的傻女人排着长队要登船清梦的画舫，却不愿意进自己的楼，更是气得险些将画扇的扇面给戳破了，恼火得下楼连着骂了好几个伎子：“你们几个躲什么懒？还不去门外给我找些客人来？”
“还有你！咿咿呀呀这唱得是什么？客人都被你唱没了！”
那几个伎子只好出门去，弹琴的也顿住了手，茫然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出门去的伎子悄悄抱怨道：“稍微有些钱的女人都铁了心往对岸挤，就算哥几个喊破了喉咙，还不是找来几个花不起钱的？到时候鸨爹还是数落。”
其余几人也是叹息，走到门外才撑起了笑脸，要去拉排长队的客人。
难得有一两个意动了，但大多是还是宁可等船清梦的画舫。
队伍里人头攒动，时不时有心急的女人抱怨太慢，负责接引的两个船清梦的男子便娇俏地上前笑语几句，染着香的衣袖抚过女人的脸，那心急的就神魂颠倒了一半儿，再也不催了。
这接引的两个男子，只是船清梦最不起眼的男色，却也将桃花阁里的花魁都比了下去，本有些意动的女人也登时不走了。
普通的男子都有这般容色手段，那船清梦的头牌该如何呢？那些女人心想着。
只是要见那人，一座城池都不够换。
清梦丙字房内，金炉里沉香屑已经落了一层。
“星河怎么还不来?怎么，连孤都请不动他了？”身着明黄色长袍的女子原有的三分耐性在这几盏茶的功夫里都消磨殆尽了，便将怒气撒在了正替她揉腿的小侍身上，抄起桌上的茶盏砸在了他的头上。热茶混着上好的茶叶淋了那小侍一身，她却不觉得解气，仍旧面沉如水。
居然正是太女殿下东方媱。只是如今的她，半分也看不出在宫学时的气度。
“太女殿下息怒，公子他——”
那小侍想上前安抚几句，只是还未开口，却又被东方媱一脚踢开了去。而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被这力道踢得踉跄着摔出去好几尺远。
他低垂着眉眼快速爬了起来，眼神有瞬间的晦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笑容却半分未变。
那小侍低伏着爬回东方媱脚边，轻轻扯了扯她的裙角，正欲开口时，有一人推门而来。
“听闻太女殿下记挂我？”慵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只见一美人缓步走了进来，面上蒙着蝉翼般的绡纱，手里还抱着一把古琴。
衣衫轻摆，环佩和金丝穗子叮当作响。
蓝玉耳坠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曳，银白色的流苏项圈也堪堪遮住了大半个脖颈。
再往上，墨瞳如深池般幽深，眼角染了一抹红。嵌着白玉的银丝冠，将发丝仔仔细细编织其中，银丝末端，是额前眉上坠的珠帘。
眉间用朱笔点的朱砂，藏在珍珠银丝线后若影若现。
来人正是船清梦的头牌公子，身份神秘莫测，除了“星河”二字，再无更多。但过去一年，仅凭一手古琴和一副面纱，他便游走在了京城最上层的权贵女子之间。
“我在外面曲意逢迎，替殿下费煞苦心地打探消息。殿下倒好，片刻都等不了，还拿我的人出气？”
东方媱急忙迎上前，想帮忙拿琴，却被不动声色避开。
普天之下，能这么不给太女面子的人屈指可数。
东方媱微微皱了皱眉，很快也换上了一副笑脸。她摘下腰间挂着的紫气玉佩抛给方才被踹了一脚的小侍，眼睛却盯着坐到了榻上去的美人。
“星河说什么呢？我不过与他玩闹罢了。”后半句说给那小侍听，“这玉佩赏你，下去吧。”
小侍捧着玉佩应声出去，房内只剩两人。
“可还满意？”
被叫做星河的美人一个眼神也懒得给她，只轻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放好了琴，自顾自弹了一曲。
曲终，美人才缓缓开了口，道：“安王在进京路上了。”
“玉璧上一次出现，就在他守得那座皇陵里。”
太女大喜过望，连道了三声“好”，当下就想出去部署，走到门口才顿住了脚步回了头，脸上笑意真切了几分：“这次又多亏了星河，待孤登上那个位置，必接你入宫！”
抚琴的美人摇了摇头，美眸流转看向她，眼里满是玩味：“我不过替殿下弹了首曲子解乏……殿下觉得这曲子值得多少？”
“千金！值千金！”太女大笑着跨出了这清梦丙号房的门。
面纱下的面容这才露出点真切的笑意来，如玉般的指尖在琴弦上敲了两下，走进来两个容色姝丽的伶人，低头听差遣。
“去，待太女殿下结了账，便让画舫送她，可别误了她的‘大事’。”
一个伶人领命退下，另一个上前取了放在一侧的琴，恭恭敬敬问道：“公子接下去到何处？”
“清梦乙。”
清梦乙的一曲也终了。余音绕梁，美人双手轻轻抚平还在轻颤的弦，并不急着先开口说话。
琴的另一侧坐着另一名女子，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宫装。
二皇女东方凌。
她在船清梦倒反而显得比太女沉得住气。室内静谧良久，她只伸手握住了面前人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似是情人的嗔怨：“星河为了太女，倒将本宫冷落一旁了。”
“原想与你一同用膳。左右等不来，可惜了一桌好菜。”
东方凌的手一摸上来，美人的眼神瞬间便冷了，只是低垂着头没被发现。
“是星河的不对。只不过——”将手顺势从东方凌掌下抽了出来，美人起身缓步走上前，后半句话压低了声音在东方凌耳畔道：“方才太女殿下与友人饮酒，要我作陪，我心中想着殿下您，便留下了……”
“哦？”
美人状似羞赧，不再言语。东方凌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她们可说了什么？可提了——玉璧？”
眼前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太女殿下似是心情极好，举杯庆贺呢。”
东方凌面色骤暗，猛地起身要走，咬牙切齿：“陛下果然将玉璧给了她！”
美人像是被她吓到了，轻唤了一声“殿下”，泫然欲泣。
东方凌回过身来，忙安抚：“吓到你了？是本宫不好，本宫给星河赔罪。”
美人掩面垂泪，反问：“是星河这里的酒菜不好吃，还是曲子不好听，殿下要走？”
东方凌忙回答：“哪里是你不好？星河千好万好，待本宫登上皇位，必定——”
“那殿下觉得，这酒菜和曲子，价值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