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不远处,宫墙外。樊桑木驾着马车等着,隐隐有些忧心。

    每次陛下召见她家殿下,似乎殿下心情都会不好。

    京城里那些说书人,都只说四皇女不受陛下喜爱所以才早早被赐了府邸搬出宫去。但这么多年看下来,樊桑木再傻也反应过来了。

    事情根本不像传言里那样。

    与其说是陛下不待见殿下,还不如说是殿下对陛下心中有怨,不愿见陛下。

    想到自家殿下进宫时黑着的脸,樊桑木叹了口气。她正想着要不要翻进去看看,就见东方祈穿过了东门,朝着这边走来,连忙驱车去接。

    东方祈神色黯然,并未刻意在亲信之人面前隐藏,只无言上了马车。

    樊桑木见状也隐约猜到一些,替她拉好了帘子,只问:“殿下今夜欲往何处歇息?”

    身为四皇女,便回四皇女府;若是星河公子,便回船清梦。

    “去老宅吧。”东方祈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樊桑木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应声。

    马车在青石路上匆匆而过,沾了尘土的落叶扬起又落下。

    自皇宫东门,穿过半个京城又出了城楼,经过一片梧桐树林,最终在这处城外不远的荒郊停下。

    一座挂着灯笼的宅院孤零零在这里,门口木牌匾刻着飘逸的“岁府”二字。

    许是听见了动静,一侧的门被打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探出头来,看见了车头坐着的樊桑木,连忙把另外半扇门也打开。

    “殿下怎么这么晚来,可是用过饭了?”男子语气温和,对着马车行了一礼,是宫中侍人惯有的姿态。

    东方祈从车上下来,见了他,神情比刚才好了不少,也终于有了几分孩子气,可怜兮兮唤了一声“陈叔”,然后老老实实道:“还不曾用饭,不过倒也不觉得饿。”

    樊桑木感觉有目光骤然拐过弯来狠狠杀了她一刀,然后又回到了东方祈身上。

    “这怎么行?”陈亦忧心忡忡说道:“就算不饿,一日三餐总是要吃的。”

    “快进来,我去煮碗殿下爱吃的圆子可好?”

    东方祈应下,走进了这方不大的宅院。

    樊桑木跟在后头进门,就听见陈亦意有所指地说道:“殿下身边也该添个知道冷热的男孩子。要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女郎,殿下饿了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东方祈脚步顿了顿,笑道:“这不是还有陈叔在?”

    陈亦望着她的背影,眼里满是慈爱,道:“我也一把年纪了,只能替殿下守着这宅子,顾不上再多了。”

    如此说着,心中便开始盘算,殿下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养得这般好,京城又有哪家公子合适?他确实打听过,可现下想来想去,哪一个都配不上。

    陈亦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女,隐隐看出了另一个人的模样,恍惚之间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眼前人也成了那个让他看一眼就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的男子。

    只是那样的人仿佛谪仙,可遇而不可求。

    陈亦替东方祈沏了热茶,回厨房看着烧起来的灶火,独自喃喃道:“谪仙般的人……怎么不再谪下一个来呢?”

    兴许,能让他家殿下真正过得开心一点。

    翌日,天仍未放晴,下了小雨。

    樊桑木昨夜又挨了陈亦的一顿数落,今早便格外勤快。

    东方祈刚推门出来,樊桑木便凑过来笨拙地替她将手中的伞撑开,末了还掏出手帕擦了擦伞面上那个“祈”字,道:“沾了水了,属下心疼。”

    东方祈斜了她一眼,懒得搭话。

    岁府门口,陈亦正从马车上下来,见东方祈要出门,便关照道:“做了些点心干粮放在车里,殿下莫嫌弃,饿了也能垫上一垫。”

    又转头教训樊桑木,“府中有的吃食别都进了你们的肚子,替殿下备着些。”

    樊桑木正要唯唯诺诺应下,却突然面色一凛。

    有响动从梧桐树林的方向传来。

    东方祈也抬头望去。

    只是还不等樊桑木前去查看,那人虽未现身,却先开了口。

    “劳驾。请问此处,可是岁府?”

    少年嗓音清脆明朗,从梧桐林中传来,只这一句,便让人心觉置身晴空之下。

    话音刚落,一人影踏过枝头而来,惊飞了半边林鸟。

    衣摆随风落下,一少年便立在了举着伞的东方祈面前。他的眼里仿佛有灿烂星光,此刻就这般大方地倾泻在了眼前人的身上。

    “阿祈?”他歪了歪头,忽然出声唤道。

    这个称呼,东方祈多年不曾听过了,如今听见这陌生的少年说出口,只觉得心口顿时有些疼。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还有隐约的茫然,全然没有平日的从容。

    少年看了看东方祈,又看了看她手中的伞,星眸更是亮了几分。

    “阿祈,我终于寻到你了!”

    少年满心欢喜,欲上前靠近。一旁的樊桑木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挡在了两人中间。

    “来者何人?!”

    樊桑木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

    她也算是精通武道,只扫了少年一眼,便瞪圆了眼睛如临大敌。

    不好对付,她心道。

    这人虽是一身白衣,却被树枝划了好多口子,似是赶了不少路;且他身后背着一柄缠着碎布条的长刀,分量显然不轻,他却还能运功在林间枝头行动自如。

    不止。樊桑木眉头一紧,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少年手里还提着一个更破的布兜,里头满满当当像是塞了不少东西……暗器?

    樊桑木噌的一声拔剑出鞘护在东方祈面前,瞪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又喝道:

    “意欲何为?!”

    少年皱了皱眉,似是不满她将东方祈挡在身后,但也知这是护卫之举,便耐心答道:“这位女侠莫要动手。在下姜流英,意欲——”

    自称姜流英的少年顿了顿,将双手重叠举至额前俯身行了一礼,是不曾见过的江湖礼节。礼毕,才抬起头庄重道:“意欲,娶阿祈为妻。”

    此话一出,周遭一片寂静,似乎连鸟鸣都消失了。

    樊桑木瞪大了眼睛,仿佛见了什么妖魔鬼怪,整个人倒退了三步,持剑的手也微微颤动,说不出话来。

    “你……你……”

    东方祈听到少年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这会儿也拧紧了眉头。

    这少年究竟在说什么?他说要……要娶她为妻?

    世上哪还有这样的荒唐事?上下五百年,没有哪个胥国女子是被男子求娶的,这简直闻所未闻。

    要知道,京城权贵人家的闺中男子就是出一趟院门也难,更不要提见陌生女子了;而即便有贫苦人家的男子无奈出门做工,遇到陌生女子,也是循规蹈矩不肯多说一句的。

    但眼前这少年全然不似一般的男子。

    像是生怕东方祈没听清,他又耐心说了一遍,还换了个说法:“我是来娶阿祈过门的。”

    若说东方祈原本还能思考他的身份,这下便彻底乱了分寸,咬牙切齿道:“还不快将他扫出去?”

    然后逃一般转身拂袖上了马车。

    樊桑木如梦初醒,胡乱应了两声,果真听话去门后寻来了一柄扫帚,对着姜流英比划了两下,恶声恶气道:“哪来的疯人,还不快走!”

    姜流英睁大了眼睛,这下轮到他仿佛听见了什么晴天霹雳似的。

    阿祈居然不认他这个夫君,要撵他走?!

    樊桑木趁着姜流英发愣,扔了扫帚,跳上车辕,见了鬼一样驾着马车快速逃了。

    落荒而逃的更是东方祈。

    那从天而降的少年,说的这最后一句“娶阿祈过门”,仿佛咒语萦绕在她耳畔,扰神得很,让她连脸颊都不自主热了起来。

    东方祈坐在车里,只觉得天气像是又入了夏一般,便嘟囔着:“怎么这么热!”伸手把车里的一壶茶都灌了下去,脸上的红晕也没减半分。

    东方祈越想越是浑身难受,长这么大,可从来没人说过要嫁她——更不要说娶她了!

    要知道满京城的人都不待见她这个四皇女。身后既无父族可以倚仗,又不见得受皇帝喜爱,成日里招猫逗狗不学无术,还一天到晚往船清梦的公子身上真金白银地砸。

    都说整个京城的纨绔女加起来也抵不上东方祈一个。

    所以谁家都把宝贝儿子捂紧了,深怕她借着皇女的身份抢去糟蹋了不说,更不用指望她登上那个位置,前途简直一片黑暗。

    东方祈很是满意这样的结果。京城的人越不看好她,她那两个皇姐就越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如此一来她暗中行事反而方便。

    至于这些风言风语导致京城的男子见了自己都如避蛇蝎,长这么大半个意中人也寻不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东方祈安慰自己道。

    所以说到底,这个一见面就对她叫得亲热,还大言不惭的少年——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樊桑木在前面驾着马车,听见车里东方祈气得砸车板的声音,心里倒是有几分同情。她家殿下向来一朵桃花也没,好不容易有个看上了她的俊俏公子,偏偏好似是个傻子一般说要娶殿下过门。

    这种事,这种丢脸的事,搁哪个有骨气的女人能受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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