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门被一把打开。

    一个黑色后盖的手机,正面朝下直挺挺地掉出来,像一记重锤砸到地面上。

    衣柜里厚重毛绒外氅下藏了一个人,

    那人躲在几件大衣服后面,却还是露出粉红色的裙摆和一双精致的小皮鞋。

    是个女孩,

    尖叫声就是她刚刚发出来的。

    她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是谁?”陈几默厉声问道。

    刚刚是他一把拉开衣柜,而他现在,准备将这些堆在前面的衣服扯开。

    “这是我的卧室,”霍文武挤到他前面,拦在他和衣柜之间,他用身体挡住被陈几默拉开的半扇衣柜门,态度分外强硬:“现在,我请你出去!”

    照进衣柜的残光被他悉数挡去,他挺在前面并不强壮的臂膀仍旧可以成为她坚实的壁垒。他认出她的声音,毫不犹豫选择维护,

    其实这是个很愚蠢的决定。

    陈几默是聪明人,他迟早会反应过来,他这样坚定要维护的人是谁。而他这时候最该做的是,趁陈几默注意力还在她身上时候,去将掉落在地上的手机捡起来。

    正在无声播放视频的手机,是他最要命的铁证。

    “哥……”

    她声音干涩的不成样子。

    随着她的称呼,是霍文武逐渐弯下的脊梁。

    “我们不做坏事,我们自首,好不好?”

    探出衣服堆,她用手轻轻扯了下霍文武的后衣。

    他将她的手一把按住。

    他掌心热得仿佛要将人灼烧,力道也大的吓人。他就这样按着,像是要将她的话死死按回去,可他自己,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是你妹妹?她都知道了?”

    陈几默的话成了滔天骇浪前最后一颗打破平静水面的石子。

    他的身子猛地一震,

    而后妥协般让开位置,他苦笑:“对不起一冉,让你有我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哥哥。”

    她扬起头时,看见他贴着眼眶的镜片上,起了薄薄的雾气。

    *

    那台藏了特殊视频的手机被交到陈几默的手上。

    “这是一段清理尸体痕迹的视频。”

    “我到现场的时候,这个女孩她已经死了。”

    他拿过手机,肃着一张脸将视频点开。

    视频的开头是霍文武录制的,打开视频声音,可以清晰听见两个男声骂骂咧咧地相互推诿:

    “你为什么要下死手?我们惹事了。”

    “都是她挣扎得太厉害!她不反抗,不就什么说起也没有了?”

    “现在怎么吧?”

    “急什么,我不是把帮忙的人喊过来了吗?”

    而霍文武,就是那个被喊过去帮忙的人。

    视频中,他们经过一番交谈,最开始拍视频的人在尸体边慢慢蹲下,带起随身的手套。而本来围绕尸体的另外两个人,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静静围观。

    许一冉也在看视频。看到这一幕时,她像是一下子失聪了,耳朵里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目光下意识搜寻表哥的位置,而他背开身子,侧偏着头,不愿意与她对视。

    比真相惶惑的是更多的真相;

    比更多真相可怖的,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陈几默半蹲在地上,手机被他平放在面前,他双手握拳死死抵在地面,青色脉络的血管随着情绪起伏一鼓一鼓,狰狞可怕。

    当他抬起头时,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阴翳得有些吓人,声音从牙缝中被艰难挤出:

    “尸体是你帮忙处理的。”

    “痕迹是你一点点清除的!”

    他将他的衣领扯起,冷笑道:“霍文武,你可真不愧是我优秀的学长,永安市医学院的高材生啊!”

    霍文武缓慢地对视上他的目光:“我……”

    他话还没说,侧脸迎上陈几默结实的一拳。

    由于衣襟被陈几默扯着,他脸被打得偏转过去,身子也歪了大半,整个人像是被陈几默提着衣服单手吊在空中。

    “……很抱歉。”

    他用手背拭去嘴边的血沫,将要说的话补全。

    陈几默死死盯着他,如果眼神是一把刀,他大概已经举起刀往霍文武身上捅了无数回。

    “医者,为救死扶伤。”

    “学医,为兼济天下。”

    “医德、医学,却被你践踏至此,成为肮脏的手段,用来帮抹去罪证。”

    他缓声说:“你在抱歉什么呢,是抱歉表妹不小心发现你不为人知的真面孔,还是抱歉手机的事情被猝不及防地捅出来?总之,你不是在抱歉我妹妹的事情,毕竟你处理起、处理起……”

    他说不出口那个词,又将梗在喉头的话艰难吞咽下去,呲着牙恶狠狠笑了一下:“毕竟你当时,动作可真是从容不迫啊。”

    他攥着霍文武衣襟的手指再次收紧,白净的坐诊外褂被揪做一团,像两股麻绳纠缠着拧紧,嵌入脖颈当中,霍文武面色开始闷红。

    “陈几默,你松开他。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许一冉着急去拽陈几默的手指,她也哭了,一双桃杏眼含着泪像是肿大的一对核桃,“他是被威胁的啊,你没看视频吗?他是被威胁的。”

    陈几默胸腔剧烈起伏着,他朝许一冉低吼:“是啊,他被那帮杂种设局欠了一大笔账,被那些人威胁他妈妈、他妹妹的正常生活,他是情有可原。可这样我就该原谅他吗?原谅他帮那两人抹去痕迹,为他们卖命?原谅他让小凤沉冤莫白、让她在地下长久得不到安息?”

    也许这段视频最开始录制的目的,是为了报警和举证。

    就算视频中,霍文武曾明确拒绝过王章全等人让他帮忙处理痕迹的要求。

    即使他们听见霍文武被他们威胁的那些话。

    可这又能怎样?

    该心疼霍文武的,是他的亲人们。

    他只会心疼他的妹妹。

    陈小凤,

    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还会挂怀的女孩子。

    他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直盯盯瞪着眼前的女孩——

    调染成粉红色的波浪头发,额发前别着亮闪闪的发卡。

    穿着带碎花边的粉色裙子,和一双精致的小皮鞋。

    真好看,真漂亮。

    是那种让人想要粉碎的美好。

    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可她是这家伙的妹妹。

    她还和小凤是一样的年纪,当她还在为发型发色、或是一件衣服忧愁时,小凤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盯着她,看着她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肘间拭干眼泪,她是怕了,手却仍旧紧紧握住他的手,一根根将他的手指掰开,

    是了,她是霍文武的妹妹,她总是向着他的。他低声冷笑,却因为愤怒气息紊乱,声音听上去更像一种呜咽,

    深陷困囿的困兽,不掉眼泪。他的心里只有恨。可沉浸在仇恨中的他却听见她说,

    “你是对的,不需要原谅他。”

    她肯定了他的话。

    他难以置信,斜眼睨她时,看见她目光坚定。她是那个家伙的妹妹,可这一刻,她是懂了他满腔的愤恨和悲伤的那个人,

    她换了一种方式告诉他:“可你还需要他,需要他帮你出庭作证,不是吗?”

    她郑重其事地请求他:“陈几默,不要做冲动的事情。”

    她在用目光告诉他:

    是了,

    眼泪不能成为道歉的理由,

    道歉亦不能作为原谅的借口。

    那就极力去弥补,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缓慢地,他松开手,低低笑出了。

    *

    陈几默到阳台上去抽烟,留霍文武和许一冉还在卧室。

    剧烈冲突后,他们每个人都需要时间去整理和调节情绪。

    霍文武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他才捋过气来,胸腔还在剧烈地起伏着。许一冉无声蹲在他的身边,他抬头看向她时勉强笑了一下,眼神却比哭还难看,

    “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人吧。”他自嘲。

    “我知道啊,”

    许一冉仰头,试图将溢出的眼泪倒流回眼眶里。

    她当然知道了。她重生过,早就亲眼见证过表哥的死亡,了解过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当然知道。

    他是她的亲人,是她的哥哥,他做过再坏的事,她对他的感情也只会是心疼大过其他的一切一切。

    她从口袋中掏出两张纸,一张摊开平放在脸上,另一张递给霍文武,“我都知道。我知道哥哥和大学的舍友关系都不好,身边没有什么真心朋友,重视利益往来,迫切地想要赚钱……”

    “是因为舅妈当年生的那场大病吧。”

    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细细描数他掌心厚厚的老茧。舅妈身体不好,工作又需要经常出差,打十岁起表哥就需要操持起家务,也学会做点零工赚钱补贴家用。

    “我一直都记得,去你家做客,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送我了一根超大号彩虹色的棒棒糖,舅妈夸你,说你是用帮邻居家洗碗赚的钱,专门给我买的见面礼。”

    “那颗糖,我一直留着,直到糖全化掉,将糖纸黏做一团,我也没舍得吃。”

    “从小时候,大人们就总夸你……是不是给了你很多压力?”

    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刮刮她的鼻子,可手抬到半空中,动作却停滞住,转去轻轻摸摸她粉色的小脑袋,

    “我们一冉也要成大女孩了呢。”

    “哪有什么邻居真的需要花钱请人帮忙洗碗。与其说是洗碗,不如说是他们的怜悯,或者,我的乞讨。”

    “我希望做的很好,能成为你们的骄傲和榜样,可到头来要让你们失望了。”他苦笑着敲敲地板,“知道吗?这里,这间诊所,都是他们给的,是封口费。”

    “一百万。”

    “除去买诊所的钱,还够在永安市买栋房子。”

    “安家、落户,过上很多人需要奋斗一生才能享受的生活。”

    “可一冉你相信吗,如果给这些条件的人不是王章全,这些统统我都不会答应,我宁愿把人亲手送入大牢,我还做那个负债累累、一无所成的家伙。”

    “我相信你。”

    事已至今,也许相不相信已经没有意义,但她始终相信表哥。

    即使他做了坏事,需要受到法律制裁,他也还是疼她宠她的表哥。

    “但是哥,我其实还有不知道的,”她将洇湿的纸巾攥成一团,

    “你是怎么和王章全认识的?”

    表哥自尊心极强、行动上自律、自立,虽然一门心思琢磨搞钱,但在生活上也是个善良有爱心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王章全,她相信表哥靠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奋斗出一份产业。

    从小他就是她的榜样。

    那个人毁了她的榜样,她没办法恨做错事的表哥,只能恨那个将表哥引往不归路的混蛋。

    她甚至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再重生到王章全死的那一天,她不会再绞劲脑汁去搭救他,她会冷眼旁观他的死亡,看他狼狈绝望地倒在血泊当中,为他的死亡拍手称快,甚至恨不得让他能被多捅几刀……

    多捅几刀,

    她又想到那人死时的画面,血淋淋的。

    血淋淋……

    肩膀陡然一沉。

    许一冉仓皇抬头,是表哥将手搭在她的肩头,他眼露疑问,

    你怎么了?

    她才发现她在发抖,像是患了帕金森病似的,全身都颤抖得厉害。

    弧度圆润的指甲在掌心深深扣出无数个白色的半月痕。

    她惶惑地眨眨眼,泪水不自觉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她喃喃:

    “是啊,我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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