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冉没有回家。

    医院床位紧张,便从家里搬来被褥,就这样铺盖在走廊里,和爸爸妈妈一起,合衣在外面躺了一宿。睡觉时候脑袋是空的,眼睛睁大大的,望着天花板,望着望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清晨鸟雀声叽喳,偶有滚轮咕噜噜划过地面的声音。

    她是第一个醒的,才五点多。

    舅妈在昨夜出了手术室,人已经醒了,但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医生说她要住在里面观察三天才能转普通区。她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里头,探望也得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去。

    一个人时候,做什么都静悄悄的。

    她对着水龙头用凉水胡乱冲了把脸,漱了口。抬头时候瞧见镜子似乎是脏了,照什么都显得模糊,她用力擦了几把,还是老样子,索性不管了。

    早市照常开。人来人往,声音鼎沸。

    日头才出云,照得明晃晃。

    许一冉找了个人不多的摊位,要了碗馄饨。店家将馄饨送上来,她也不管烫或不烫,大口大口吞咽着。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她几乎没吃饭,到现在已是饿极。

    吃着吃着,眼泪就这样啪嗒啪嗒落在碗里,用手使劲抹,抹了还掉。

    和舅妈关系好的邻居打来电话,说门口被泼了红漆,血淋淋的,瞧着可怕,让她最近别急着回来,先住亲戚家,他还不知道她人已经住医院了。

    问了程高,他帮着去瞧过,小诊所的门被人砸烂了,里面七零八落的,散乱的垃圾被扔了一地。

    她想,怎么会这样?

    明明表哥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他自首了,这该是好事,可顷刻间,他小心翼翼维护了十几年的家却变得支离破碎。

    这是为什么呢?

    “该被绳之以法的家伙逍遥在国外,不仅抓不到,还可以在千里之外操纵舆论,继续伤人。”

    当带着黑色长沿帽的男人坐到她对面,她终于止不住发问:“这是为什么?”

    陈几默压低帽檐,他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浅色的眸子和锋锐的眉,他眼神淡淡落下:“与虎谋皮,哪会有什么好结局?”

    “你表哥是个有良心的人,偏偏干了没良知的事情。就算你不把他送进监狱,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手捧着碗,抬头定定看他。

    真叫他料中,在无数次重生当中,她表哥一次次去世。唯一一次活下来,是被她亲手送进监狱,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他诧异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上:“你哭了?”

    “你这两天上过网吗?”

    “上过。”

    “他们将那个视频剪辑后发到网站上,我舅妈瞧见了,被气得生病住院。”

    “我知道。”

    有人看着,许一冉反而哭不出来,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平静地叙述道,“表哥家里和诊所都被弄得乱糟糟,我们连管的时间也没有。”

    他沉默听她讲述,未发一言,冷淡的表情分毫未变。

    春日料峭,又是才过的雨天,晨间风冷,她穿着单衣,风吹过来时候瑟缩了一下。

    她拢肩,这种姿势像是自己将自己环抱。她苦笑问他:“知道那些自诩正义的激愤网友帮你妹妹报仇,是种什么感觉?”

    “没感觉。”

    他声音很淡,语气随意。但站起来,抖了抖衣服,将大衣脱下来递给她:“早上天凉,你再披一件。”

    许一冉抿着唇,她瞪着他:“不要你衣服。”

    他将衣服收回来,重新穿好。他笑了,不过是冷笑:“许一冉,你不会指望受害人家属,去心疼一个帮过害死她凶手的人吧?”

    “那你去自首啊?你去自首,如果能重启时间节点,我说不定可以回到更早的时候,也许能救下你妹妹。”

    “那天我们不是说好过,可你为什么不去?”

    她说话时,胸腔在剧烈颤抖,心里更滋生出一丝怨怼。虽然她更清楚这其实是自己的错,是她抱着鸵鸟的想法,已经想要逃避这个时空,逃避被气病住进医院的舅妈,更无法面对是被她劝说才选择自首的表哥。

    他眉锋压低,肃着一张脸:“我自首后,你一定能重生吗?”

    “你一定能回到她死去的时间点吗?”

    “你一定能救下她吗?”

    “你劝我自首,可自首后我得到的消息却是王章全人在国外,已经脱离中国国籍,无法抓捕。与其将期待放在自首后靠警方漫长调查取证抓捕犯人还当年一个公道,不如我自己出来单干迅速。”

    “你呢,许一冉。你指望依靠能重生的便利救下谁?能救谁?你又已经救了谁?”

    他盯着她,看她因为他一连串的发问而步步后退,看她死死咬着牙,紧紧攥着拳,可瘦小的身材下,整个人却显得那样无力和弱小,他叹了口气:“只那一句简单的话,我怎么能够交付半生寄托到你的身上?”

    “交给一个恐于面对现实的女孩身上。”

    恐于面对现实……

    她被问的怔在原地。

    “还要加衣服吗?”

    风牛马不相及地,他又问了一遍。

    “要,当然要。”

    她将衣服扯过来。宽大的外衣将她裹住,袖子往腰侧一系,像是包成了一个粽子。

    他摆了摆手,往远处走。

    对着他的背影,她瘪了一下嘴,

    反正那家伙冷不冷,她也不在乎。

    *

    偏近黄昏时候,霍文武姗姗赶到。

    他来时没带手铐,有两位便衣警察陪同。他从电梯里出来,恰和许一冉撞了个正着。她差点没认出来这是表哥,才两天不见,霍文武好似变了个人,

    他一直挺直的脊梁骨像虾背一样弓起,下巴胡茬横生,鬓角竟已有了华发,眼里是垂垂暮已的老态,任谁第一眼看过去也以为是个四十好几的中年男人,可他才只有二十四岁。

    是绝大多数人还在读书,或是刚刚迈入社会的年纪。

    却像是枯朽的废木,倚栏而立。

    “一冉!”

    看见许一冉时,他眼睛微微亮起,撑起一个笑容,“我妈她,怎么样了?”

    “舅妈已经做过手术,人没事。现在也醒了,只是还在监护室里……我带你去。”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有限制,仅限一人进入,限时十五分钟。

    许一冉便和两位警察在外头等候。

    这次来的警察有一个许一冉认识,是个才入职没多久的小警察,标准的国字脸,染了一头帅气的金毛,看上去朝气正义。他叫路齐,是前几次重生时表哥自杀案的跟案人员之一,不过因为资历较低,很少直接出面。

    她能记住他的名字,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是个热心肠的人,见许一冉难过就忍不住搭话安慰:“小妹妹,别难过了。虽然当年的案子因为涉事人更换国籍引渡困难,需要时间。但最近被散播到网上的舆论视频,警所已经专门立案展开调查,我们会将那些家伙绳之以法。”

    年长一点的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话少一点。

    案件还在调查当中,有经验的警察就知道,不要轻易给受害人家属承诺些什么。

    可这人委实不适合做警察,不仅没收到提示,还在和许一冉继续保证:“小妹妹你放心,从我做警察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肩负责任和使命的准备!”

    “咳咳,”旁边的警察只得咳嗽提醒,“空话大话要少说,重要的是务实。”

    “明白!”

    他朝同僚敬了一个礼。

    过于滑稽的动作逗得许一冉噗嗤一笑,见她笑了,路齐测过头悄悄朝她眨眨眼,原来他刚才所做只是为了逗她开心。

    探视时间有十五分钟,但没到十分钟,霍文武就出来了。

    他出来时候垂着头,过长的刘海微微将眼睑盖住,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怎么不多陪一会?”

    许一冉上前询问:“是不是就舅妈凶你了?”

    舅妈是个骨子里骄傲的女人,儿子做出触犯法律的事情,这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击羞耻的耳光,扇得她抬不起头。情绪大起大落,还没缓过来的她很难对表哥有什么好脸色。

    可门里人糊涂,门外人清。

    这一次探望过后,要再见面,就更难了。

    她拉他袖子:“舅妈如果凶你,也只是一时气急,她心里更多是心疼你。”

    他面色如常:“没有。她要休息。”

    可她瞧他的表情,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底下沉淀了各种各样的垃圾,面上却装出风轻云淡的样子。

    这样的霍文武,明明是难受到了极点。

    她去拉他袖子:“表哥……”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无奈笑笑:“我没事的。一冉,你该多心疼心疼你自己。”

    许一冉愣住,见他微微弓身,柔和的目光映着凉凉的白炽灯,温和落在她的眼睛里,“别怕。你记住,你做的是对的,表哥没怪过你。从来没有。”

    他声音像杨柳扶风,带着一贯的清隽温润。

    “以前过得浑浑噩噩,既忧心又彷徨,还绕不过良心谴责的关。”

    “现在这样挺好的,恶有恶报……”

    她听不下去,眼眶突的一热,猛地将他抱住,将头埋起来,呜咽出声。

    “好了好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就是小孩子!”她哽咽地嘟喃。

    “因为你,我做了全新的选择,但我没后悔过。就像你哥我现在坚定无比站在这里一样。我有勇气在视频风波后直挺挺地走出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有勇气。所以我希望你还有小姨她们,还有我妈妈,都能在饱含善意的世界好好生活,一冉你能做到吗?”

    她点头,像小鸡啄米。

    他便笑着将她推开,对着两位警察道,“我想去趟洗手间。”

    洗手间就在旁边,和两个警员点过头后他便进去了。

    没过多久,洗手间传来一声哗啦的碎响,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许一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边两个警察警惕地对视一眼,相继冲进洗手间。

    “喂!哎呀!老天!”

    一声咆哮的回喊,是那名中年警员的声音。

    她才意识到不对,忙也冲进洗手间里。

    男厕所间里,就站了两位警员。高竖的玻璃窗破了一扇,被人从内向外打破,残留的玻璃碎片上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迹。那名中年警员正趴在窗口朝下张望,路齐站在他身后。

    她感觉脑袋好像嗡的一声响,恍惚地后退一步,和转过身的路齐恰好对视,他眼里的歉然和懊悔明显到有些刺眼。

    “表哥,他人呢?”

    “他砸破窗户,跳楼了。”

    路齐右手握拳,猛地一锤脑袋:“对、对不起。我没想到……我的错。”

    她死死咬住唇,整个人像是被定格住,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

    “不,不是你的错。”

    这是他鼓足勇气后做的最坚定的一次决定,

    用最绝决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一步步,坚定地走向窗前,

    她怎么能后退,她该走上前,为他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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