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无垠，终变天府。1955年，地质学家何世航带领百余人深入西北荒原，风餐露宿二百三十四天。喝的是带沙的浑水，吃的是峡谷里的野草和虫子。何世航独自深入绝崖17天，带着源头活水归来。百余人顶着风沙植草种树，无垠荒原终变千里绿洲，黄沙尽褪。”
这是语文书上关于何世航的课文的导语，人物传记大多没什么意思，老师要求我们自读课文后，大部分人都昏沉地睡去。
而我，茫然地感受着倏忽加速的心跳，看着“何世航”这三个字，鼻尖发酸。
为什么？我不认识他，却好像对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明明西北的黄沙或碧草是我从未触及过的，却熟悉地仿佛亲身体验过。
我俯下头翻动着书页，意识飘忽在西北荒原。
1955年的何世航不过三十出头,面容夹杂在青涩与成熟间,头发因为刚洗完还是乌黑蓬松的，小麦色的皮肤衬得他身上的白T恤格外干净，左胸口印着的“中国地理研究院”以及它的logo格外醒目。
在他的身后整齐地站着百余人，看装统一。我没来得及看清，视角就转换了，何世航就在我的旁边，他说：“别看了，出发。”
??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梨香。
向前走了好久，到了一处平坦宽阔的石子地，我们就在这里扎营。我和队伍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队员分在一起。她们身上都穿着研究所的白T恤，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一件浅粉色短T恤和一条黑色阔腿裤。
??其中一个叫林素爱的女队员问我：“你是队长的女朋友？”
??“啊…”我缓缓答，“不是。他是我妈妈同事的儿子。”
她们忽然笑作一团，中间坐着的女子也在笑，但笑得很收敛，边笑边佯怒道：“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细皮嫩肉的大学生怎么能看得上糙老爷们？”
??我感受到她们的敌意，小心地向后挪了挪。
这时，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姐姐端着一盆菜进来，看了她们一眼，又看了看我，心里明白七八分，微笑着坐在我面前。“这是咱们的晚饭。”她说，“别管她们，都是学地理出身，经验这东西人人平等，谁也不用瞧不起谁。”
那边的笑声缓缓停下，中间那个女的说：“英子你就闲的，反正她有队长护着。把菜拿来咱几个择菜。”
英子无奈地笑了一下，“她叫沈丽华，除了嘴上毒点，人还是很好。”说完，她就拿着菜挨个分。
??我领了一把，蹲在角落里慢慢收拾。
晚上的西北很苍凉，星空暗沉，狂风奔涌。远处的蓬草被风吹走，发出“沙沙”的声响。
所有人围在中央的篝火旁，裹着厚棉衣，何世航站在中央，讲着目前的形势。“保鲜的蔬草和带的干粮只够十四顿，之后我们就要靠这片土地为生。今天我和乔巴鲁走了一遍，东南方向约400里有一片峡谷，有大面积的绿植和水域，但都是死水。之后每天我们都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堪探地貌，一部分采集食物。明白吗？”
??众人齐答：“明白。”
“现在，我、乔巴鲁、任靖、肖连开、姚荣、王立华各带一组，两天一轮。每人抽签决定进谁组。“何世航说完，从衣兜里掏出六张卡片，走到每个人面前让他们选。
我站在最后，何世航背着火光走来，两双澄明的眼认真地看向我.他举出卡片，说：“挑一个吧。”
同时，他用手指轻轻地推起一张卡片，辐度很小，但我看清。.我从棉衣里伸出两根手指抽出它，上面写着“何世航”。
??我抬头看向他，他眉眼弯弯地笑了。
??他没有要回卡片，我把它放进衣兜。
峡谷里虽然有绿植，但没能缓解多少热意，植物大多都是耐旱的稀疏地铺了一大片。我跟在何世航身后，挑了几把无毒的草放进少袋。组里的大部分人都在抓虫子。尽管我知道虫子是蛋白质，但我一只也没碰，我怕虫子。
走到日上丘头的时候，我手中的七个袋子已经装满了菜和草，我甚至还发现了芹菜，它长在一处死水旁，长势很好。
??我把发现告诉了何世航，他点点头，在笔记上记下了我的发现。
水洼里的水不论怎么舀都是浑的，我把双手放进去搅了搅，手背上沾了些泥沙。“太脏了。”我说。
何世航用水杯舀了最上层的水，喝了下去，他舔了舔他仍然干涸的嘴唇，“凑合吧。”
那天的晚饭是一道蟑螂炒芹菜，黑得发红的蜷缩着的蟑螂和翠绿的芹菜相映，令人头皮发麻，我只挑了几根芹菜吃了，又试着将蟑螂夹在馒头中间，但牙齿刚触碰到外壳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咬下去了。
??沈丽华坐在我对面，看见我的表情，阴阳怪气道：“大学生吃不了虫子啦？”
我抬眼瞪着她，“嘎嘣”一下咬碎了蟑螂，使劲地咀嚼着。沈丽华没再看我，转头跟其他人说话了。
??咬完蟑螂后，我再没吃任何东西，拿着剩下的半个馒头离开了帐篷。
??营地每天晚上都会生篝火，我坐在篝火边取暖，左手举着馒头，右手拿着昨晚抽签的卡片，对着火光，就那么傻傻地看着。
??“彤彤？”
我猛地回头，看见何世航站在我身后，我慌张地藏起卡片，看向他。
??何世航递给我一条牛肉干，“那道菜我做的，尽力了。”
??我没有接过牛肉干，而是吸了吸鼻子，低头问：“我是不是有点矫情？”
??何世航把牛肉干塞进我兜里，自然地摸了摸我的头，“相比同级的人，你已经很不错了。”
??我没说话，寒冷的晚风吹来了他身上的梨香，很好闻。
??他又说：“如果嫌你矫情，我就不会带你来。”
??“不是因为我是…”
??“不是。”他打断我，“快回去吧，外面冷。”
之后在采集食物的过程中，我们还发现了蛇和鼠，但暂时没抓它们。何世航说，要靠它们找水源。
后来我也和姚荣组的人去堪探地势，英子也在，她并不是和我们一个帐篷，她是高级研究员，和何世航一个级别。我们一起发现了一处绝壁，英子和何世航以及一些资深成员都听到活水声。这处在我们正在勾画的地图做了标记，等待重点堪查。
我还发现了一处风势对流点。如果能有树挡住风势，会减少荒原上近半的风量。
但还没来得及细细考察，我就病了。
刚开始是不停地咳嗽，迎风的时候更厉害。我并没在意，继续工作。后来从一处沙地回来后，我咳出了一摊沙子，还夹杂着血丝，气管里麻麻的痛。
队里的医生说我是气管受损，让我注意防护。做地理堪探的十个有九个气管不好，谁也没在意。倒是何世航有些焦虑，他说：“你歇会吧。”
??我皱着眉看他，沙哑地说：“不行。”
??何世航态度坚定，“我答应了阿姨要把你安全带回去。”
??“我妈？”我瞪大双眼，“她知道我来找你？她知道我在西北？”
何世航又摸摸我的头，“她不知道你在这，我告诉她你在苏州。”他弯腰靠近我，“所以，照顾好自己。”
??梨香扑鼻，炽热呼吸。我移开眼，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周内我都没有看见何世航，其他人出去干活时，我一个人裹着棉被缩在床上，风沙从外面击打着帐篷，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垮。
??我一下一下地咳嗽，痰中带着明显的血丝，浑身发冷，我知道我又发烧了，队里的药只有一点抗生素，征求了医生的意见后，我就着满是泥沙的水喝了下去。
??不知道药效还是我的病，我既困又亢奋，不想睡去，从包里掏出一本《艽野尘梦》。那是我从何世航办公室的书架上拿的。但是头太晕了，看也看不清，只是象征地看着文字发呆。
帐篷的门被掀开，何世航走了进来，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还烧呢。”
??我无力地问：“你哪去了，好久没见你。”
??“我准备去引水。”他漫不经心地答，“今晚就走，给你送个东西。”
他把一个红色的平安符放在我面前，菱形.布料，不大。它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梨香，我拾起它，“你的？”
??他点头，“我要离开很久，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起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无垠荒原上。
??我把平安符夹在书里，盼望书也可以染上梨香。
大概是队员们对芹菜有了新的发现，饭菜里的芹菜越来越多，但是再没有人做蟑螂炒芹菜了。何世航给我的那条牛肉干我还没有拆，和抽签卡片一起压在枕头下。
某天晚上，我从梦里惊醒，鼻血流了满脸，简单清洗后，我出去接了点水喝。喝下去后，我的胃开始抽搐，大口大口地吐出消化一半的饭菜，到最后，是混着鲜血的酸水。
??缓了一会后，我又开始咳嗽，担心回去会吵其他人，于是一个人坐在帐篷外坐到天亮。
白天我依旧在帐篷里，没有外出，身上又烧了起来。每次咳嗽都会有血从嗓子里涌出。
??
??一个烈日当空的午间，何世航回来了。头发乱糟糟地推在头顶，面色惨白，整个人都瘦了好几圈。我站在营地外迎接他，他在风中摇摇晃晃地走近，狠狠地抱住了我。
我们两人都没什么力气了，一起跌坐在地。我笑着问：“你怎么比我还虚？”
周围的人把我们两人扶起来，何世航用极度沙哑的声音说：“我找到水源了。”
说完，他忽然昏了过去。我看见他卷起的裤腿下的脚踝全是脓疤。队员连忙把他抬进帐篷，我回去想把平安符找出来还给他。
平安符一直夹在第一页没有动，保存得很好，只是没有了梨香。我捏着它，恍然大悟——不是平安符有梨香，而是它的主人有梨香。
??它的主人是何世航。
??我紧紧地握着平安符，泣不成声。
他们说何世航只是过度疲劳。他歇了两天就好了，开始领着人在干涸的石子地上引水，忙活了大半个月，引来了一条浅浅的小溪。所有人都很激动，何世航煮了两只鼠和一条蛇，那是我们第一次吃的新鲜的肉。
我一直吃一面咳嗽，强撑着笑意咽下满口的血。何世航说后天就要开始种树了，明天所里就会运来新鲜的树苗。他还给每个人都发了笔，要在树皮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做记号。
??我握住自己的笔，意识到自己大概没机会写上自己的名字了。
第二天白天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外面十分喧闹，是所里的树苗来了，还有时令蔬果。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我瞥见一道红色的影子从帐篷半掩着的门钻了进来。看清后，我困意全无。
??一条毒蛇。
我的身边是一盆血，刚咳出来的。我不知道蛇会不会对这个感兴趣，但我知道我咳嗽时的颤抖会让蛇发现我。
??蛇朝着我的方向爬来，越越近，就在这时，我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蛇迅速朝我爬来，我摇晃着下床，想走出去，可蛇比我更快，一瞬间咬上了我的脚踝。
??剧痛传来，我忍不住叫出声，转身用手死死地摁出蛇的七寸，泪水夺眶而出。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沈丽华，她把蛇扔到一旁，迅速捏住我的脚踝，用嘴吸出毒血，吐在地上。
第二个是何世航，他把我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我忍不住哭起来，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说：“你…要替我…种树，写我的…名字…”
??何世航一瞬间红了眼眶，“你别胡说，你可以自己去写的。”
我已经感受到左腿的麻木，我不怪他们来得太迟，我从枕头下掏出马克笔，抽签卡片，车肉干，还有早己散尽梨香的平安符和他的书。
??何世航终于哭了出来，“为什么才告诉我？”
??我咳出大口的血，哭着说：“我不敢。”
何世航掏出手帕，颤抖着擦去我脸上的血和泪，低声下气地像个孩子，“你别睡彤彤，你挺住，我要带你回家。”
??我笑了出来。
我想告诉他，不必了。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我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能体验自己真正向往的事业，足够荣幸。或许我不算什么忠骨，但我热爱土地，热爱生命，也热爱你，能死在绿洲前的风沙里，是我无上荣光。
我还想告诉他，回家后告诉我妈妈，我很爱她，我一直爱她。记得陪她一起给我爸上坟，他最喜欢西北了。他的女儿替他看了。
可是我的心脏好痛，就快要停止跳动。我在坚息的边缘.微弱地说：“好。”
??西北的光熄灭前，是何世航在我耳边放声大哭。
??意识渐渐回来.我的心脏痛到难以呼吸，眼眶酸的。
??课文翻到最后一段，副标题竟然是“惺惺相惜：从战友到夫妻。”
??第一行写着“何世航的妻子，邓继英。”
??邓继英？她是谁？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心跳漏了一拍，随后“咚咚”地跳起来。
??那不是我，何世航叫我彤彤，我不是这个邓继英，那她是谁？
??我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没有发现有一个人叫曲新彤
??我在哪？
??老师开始播放PPT ,我看见一行字:“地理研究所出征西北102人，无人伤亡，凯旋而归。”
??102人，102人？少了一个人。
??无人伤亡，无人伤亡。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泪流了满面。
??所以我是谁？
??是误入70年前荒原梦境的一个过客，还是消散于无声中的一个魂灵？
??都是梦吗？篝火，蓬草，夜空，都是梦吗？只是一个迷恋梨香的梦吗？
??老师打开下一张图片，是一个盘子里黑绿相交的菜。
??“这是队员们的食物，大家猜猜是什么？”
??我低声说：“蟑螂炒芹菜。”
??老师神秘一笑，“我怕说出来之后大家吃不下午饭了，我就不说了。”
??全班都开始起哄，“说说！说！”
??“黑的，是小强。”老师用手圈画着，“绿的是芹菜。”
??我痛苦地笑了笑，擦去泪水，看老师放了下一张图片。“这是邓继英，何世航夫人，她是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看看，大美女。”
??我愣住，画面上的女人大眼睛，微微笑着，十分温柔。
??老师说：“这是在西北拍的，那时她也就三十或二十八九那样。大美女还这么优秀，同学们，长得没人好看还没人家努力，行吗？”
??我鼻尖又是一酸，原来是英子，邓继英
??倒也，的确般配。
??所以，只是一场梦，而已。
??老师放了下一张图片，“这是队员们第一批种的树，七十年前拍的，每棵树上都写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距离有些远，但能看出来，这个是何世航。”老师指了指一棵树的树干。我看见它后面有棵离得很近的树，我以为那是邓继英，但不是，她是左面的那棵。
老师再没有继续往下讲，不一会就下课了，我冲到前面，带着最后的侥幸努力地辩认着树干。
??那上面的痕迹弯弯曲曲，因为距离太远而分不清笔画。但是看它的形状我知道，是曲新彤，我的名字。
??我终于破防，站在讲台上嚎啕大哭，心脏剧烈地跳着。
所幸，所幸。还有一棵树记得我曾存在，我曾是70年前西北漂泊的魂灵，如今终于有所属。
我知道，这已足够。
这是语文书上关于何世航的课文的导语，人物传记大多没什么意思，老师要求我们自读课文后，大部分人都昏沉地睡去。
而我，茫然地感受着倏忽加速的心跳，看着“何世航”这三个字，鼻尖发酸。
为什么？我不认识他，却好像对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明明西北的黄沙或碧草是我从未触及过的，却熟悉地仿佛亲身体验过。
我俯下头翻动着书页，意识飘忽在西北荒原。
1955年的何世航不过三十出头,面容夹杂在青涩与成熟间,头发因为刚洗完还是乌黑蓬松的，小麦色的皮肤衬得他身上的白T恤格外干净，左胸口印着的“中国地理研究院”以及它的logo格外醒目。
在他的身后整齐地站着百余人，看装统一。我没来得及看清，视角就转换了，何世航就在我的旁边，他说：“别看了，出发。”
??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梨香。
向前走了好久，到了一处平坦宽阔的石子地，我们就在这里扎营。我和队伍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队员分在一起。她们身上都穿着研究所的白T恤，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一件浅粉色短T恤和一条黑色阔腿裤。
??其中一个叫林素爱的女队员问我：“你是队长的女朋友？”
??“啊…”我缓缓答，“不是。他是我妈妈同事的儿子。”
她们忽然笑作一团，中间坐着的女子也在笑，但笑得很收敛，边笑边佯怒道：“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细皮嫩肉的大学生怎么能看得上糙老爷们？”
??我感受到她们的敌意，小心地向后挪了挪。
这时，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姐姐端着一盆菜进来，看了她们一眼，又看了看我，心里明白七八分，微笑着坐在我面前。“这是咱们的晚饭。”她说，“别管她们，都是学地理出身，经验这东西人人平等，谁也不用瞧不起谁。”
那边的笑声缓缓停下，中间那个女的说：“英子你就闲的，反正她有队长护着。把菜拿来咱几个择菜。”
英子无奈地笑了一下，“她叫沈丽华，除了嘴上毒点，人还是很好。”说完，她就拿着菜挨个分。
??我领了一把，蹲在角落里慢慢收拾。
晚上的西北很苍凉，星空暗沉，狂风奔涌。远处的蓬草被风吹走，发出“沙沙”的声响。
所有人围在中央的篝火旁，裹着厚棉衣，何世航站在中央，讲着目前的形势。“保鲜的蔬草和带的干粮只够十四顿，之后我们就要靠这片土地为生。今天我和乔巴鲁走了一遍，东南方向约400里有一片峡谷，有大面积的绿植和水域，但都是死水。之后每天我们都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堪探地貌，一部分采集食物。明白吗？”
??众人齐答：“明白。”
“现在，我、乔巴鲁、任靖、肖连开、姚荣、王立华各带一组，两天一轮。每人抽签决定进谁组。“何世航说完，从衣兜里掏出六张卡片，走到每个人面前让他们选。
我站在最后，何世航背着火光走来，两双澄明的眼认真地看向我.他举出卡片，说：“挑一个吧。”
同时，他用手指轻轻地推起一张卡片，辐度很小，但我看清。.我从棉衣里伸出两根手指抽出它，上面写着“何世航”。
??我抬头看向他，他眉眼弯弯地笑了。
??他没有要回卡片，我把它放进衣兜。
峡谷里虽然有绿植，但没能缓解多少热意，植物大多都是耐旱的稀疏地铺了一大片。我跟在何世航身后，挑了几把无毒的草放进少袋。组里的大部分人都在抓虫子。尽管我知道虫子是蛋白质，但我一只也没碰，我怕虫子。
走到日上丘头的时候，我手中的七个袋子已经装满了菜和草，我甚至还发现了芹菜，它长在一处死水旁，长势很好。
??我把发现告诉了何世航，他点点头，在笔记上记下了我的发现。
水洼里的水不论怎么舀都是浑的，我把双手放进去搅了搅，手背上沾了些泥沙。“太脏了。”我说。
何世航用水杯舀了最上层的水，喝了下去，他舔了舔他仍然干涸的嘴唇，“凑合吧。”
那天的晚饭是一道蟑螂炒芹菜，黑得发红的蜷缩着的蟑螂和翠绿的芹菜相映，令人头皮发麻，我只挑了几根芹菜吃了，又试着将蟑螂夹在馒头中间，但牙齿刚触碰到外壳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咬下去了。
??沈丽华坐在我对面，看见我的表情，阴阳怪气道：“大学生吃不了虫子啦？”
我抬眼瞪着她，“嘎嘣”一下咬碎了蟑螂，使劲地咀嚼着。沈丽华没再看我，转头跟其他人说话了。
??咬完蟑螂后，我再没吃任何东西，拿着剩下的半个馒头离开了帐篷。
??营地每天晚上都会生篝火，我坐在篝火边取暖，左手举着馒头，右手拿着昨晚抽签的卡片，对着火光，就那么傻傻地看着。
??“彤彤？”
我猛地回头，看见何世航站在我身后，我慌张地藏起卡片，看向他。
??何世航递给我一条牛肉干，“那道菜我做的，尽力了。”
??我没有接过牛肉干，而是吸了吸鼻子，低头问：“我是不是有点矫情？”
??何世航把牛肉干塞进我兜里，自然地摸了摸我的头，“相比同级的人，你已经很不错了。”
??我没说话，寒冷的晚风吹来了他身上的梨香，很好闻。
??他又说：“如果嫌你矫情，我就不会带你来。”
??“不是因为我是…”
??“不是。”他打断我，“快回去吧，外面冷。”
之后在采集食物的过程中，我们还发现了蛇和鼠，但暂时没抓它们。何世航说，要靠它们找水源。
后来我也和姚荣组的人去堪探地势，英子也在，她并不是和我们一个帐篷，她是高级研究员，和何世航一个级别。我们一起发现了一处绝壁，英子和何世航以及一些资深成员都听到活水声。这处在我们正在勾画的地图做了标记，等待重点堪查。
我还发现了一处风势对流点。如果能有树挡住风势，会减少荒原上近半的风量。
但还没来得及细细考察，我就病了。
刚开始是不停地咳嗽，迎风的时候更厉害。我并没在意，继续工作。后来从一处沙地回来后，我咳出了一摊沙子，还夹杂着血丝，气管里麻麻的痛。
队里的医生说我是气管受损，让我注意防护。做地理堪探的十个有九个气管不好，谁也没在意。倒是何世航有些焦虑，他说：“你歇会吧。”
??我皱着眉看他，沙哑地说：“不行。”
??何世航态度坚定，“我答应了阿姨要把你安全带回去。”
??“我妈？”我瞪大双眼，“她知道我来找你？她知道我在西北？”
何世航又摸摸我的头，“她不知道你在这，我告诉她你在苏州。”他弯腰靠近我，“所以，照顾好自己。”
??梨香扑鼻，炽热呼吸。我移开眼，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周内我都没有看见何世航，其他人出去干活时，我一个人裹着棉被缩在床上，风沙从外面击打着帐篷，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垮。
??我一下一下地咳嗽，痰中带着明显的血丝，浑身发冷，我知道我又发烧了，队里的药只有一点抗生素，征求了医生的意见后，我就着满是泥沙的水喝了下去。
??不知道药效还是我的病，我既困又亢奋，不想睡去，从包里掏出一本《艽野尘梦》。那是我从何世航办公室的书架上拿的。但是头太晕了，看也看不清，只是象征地看着文字发呆。
帐篷的门被掀开，何世航走了进来，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还烧呢。”
??我无力地问：“你哪去了，好久没见你。”
??“我准备去引水。”他漫不经心地答，“今晚就走，给你送个东西。”
他把一个红色的平安符放在我面前，菱形.布料，不大。它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梨香，我拾起它，“你的？”
??他点头，“我要离开很久，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起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无垠荒原上。
??我把平安符夹在书里，盼望书也可以染上梨香。
大概是队员们对芹菜有了新的发现，饭菜里的芹菜越来越多，但是再没有人做蟑螂炒芹菜了。何世航给我的那条牛肉干我还没有拆，和抽签卡片一起压在枕头下。
某天晚上，我从梦里惊醒，鼻血流了满脸，简单清洗后，我出去接了点水喝。喝下去后，我的胃开始抽搐，大口大口地吐出消化一半的饭菜，到最后，是混着鲜血的酸水。
??缓了一会后，我又开始咳嗽，担心回去会吵其他人，于是一个人坐在帐篷外坐到天亮。
白天我依旧在帐篷里，没有外出，身上又烧了起来。每次咳嗽都会有血从嗓子里涌出。
??
??一个烈日当空的午间，何世航回来了。头发乱糟糟地推在头顶，面色惨白，整个人都瘦了好几圈。我站在营地外迎接他，他在风中摇摇晃晃地走近，狠狠地抱住了我。
我们两人都没什么力气了，一起跌坐在地。我笑着问：“你怎么比我还虚？”
周围的人把我们两人扶起来，何世航用极度沙哑的声音说：“我找到水源了。”
说完，他忽然昏了过去。我看见他卷起的裤腿下的脚踝全是脓疤。队员连忙把他抬进帐篷，我回去想把平安符找出来还给他。
平安符一直夹在第一页没有动，保存得很好，只是没有了梨香。我捏着它，恍然大悟——不是平安符有梨香，而是它的主人有梨香。
??它的主人是何世航。
??我紧紧地握着平安符，泣不成声。
他们说何世航只是过度疲劳。他歇了两天就好了，开始领着人在干涸的石子地上引水，忙活了大半个月，引来了一条浅浅的小溪。所有人都很激动，何世航煮了两只鼠和一条蛇，那是我们第一次吃的新鲜的肉。
我一直吃一面咳嗽，强撑着笑意咽下满口的血。何世航说后天就要开始种树了，明天所里就会运来新鲜的树苗。他还给每个人都发了笔，要在树皮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做记号。
??我握住自己的笔，意识到自己大概没机会写上自己的名字了。
第二天白天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外面十分喧闹，是所里的树苗来了，还有时令蔬果。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我瞥见一道红色的影子从帐篷半掩着的门钻了进来。看清后，我困意全无。
??一条毒蛇。
我的身边是一盆血，刚咳出来的。我不知道蛇会不会对这个感兴趣，但我知道我咳嗽时的颤抖会让蛇发现我。
??蛇朝着我的方向爬来，越越近，就在这时，我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蛇迅速朝我爬来，我摇晃着下床，想走出去，可蛇比我更快，一瞬间咬上了我的脚踝。
??剧痛传来，我忍不住叫出声，转身用手死死地摁出蛇的七寸，泪水夺眶而出。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沈丽华，她把蛇扔到一旁，迅速捏住我的脚踝，用嘴吸出毒血，吐在地上。
第二个是何世航，他把我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我忍不住哭起来，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说：“你…要替我…种树，写我的…名字…”
??何世航一瞬间红了眼眶，“你别胡说，你可以自己去写的。”
我已经感受到左腿的麻木，我不怪他们来得太迟，我从枕头下掏出马克笔，抽签卡片，车肉干，还有早己散尽梨香的平安符和他的书。
??何世航终于哭了出来，“为什么才告诉我？”
??我咳出大口的血，哭着说：“我不敢。”
何世航掏出手帕，颤抖着擦去我脸上的血和泪，低声下气地像个孩子，“你别睡彤彤，你挺住，我要带你回家。”
??我笑了出来。
我想告诉他，不必了。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我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能体验自己真正向往的事业，足够荣幸。或许我不算什么忠骨，但我热爱土地，热爱生命，也热爱你，能死在绿洲前的风沙里，是我无上荣光。
我还想告诉他，回家后告诉我妈妈，我很爱她，我一直爱她。记得陪她一起给我爸上坟，他最喜欢西北了。他的女儿替他看了。
可是我的心脏好痛，就快要停止跳动。我在坚息的边缘.微弱地说：“好。”
??西北的光熄灭前，是何世航在我耳边放声大哭。
??意识渐渐回来.我的心脏痛到难以呼吸，眼眶酸的。
??课文翻到最后一段，副标题竟然是“惺惺相惜：从战友到夫妻。”
??第一行写着“何世航的妻子，邓继英。”
??邓继英？她是谁？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心跳漏了一拍，随后“咚咚”地跳起来。
??那不是我，何世航叫我彤彤，我不是这个邓继英，那她是谁？
??我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没有发现有一个人叫曲新彤
??我在哪？
??老师开始播放PPT ,我看见一行字:“地理研究所出征西北102人，无人伤亡，凯旋而归。”
??102人，102人？少了一个人。
??无人伤亡，无人伤亡。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泪流了满面。
??所以我是谁？
??是误入70年前荒原梦境的一个过客，还是消散于无声中的一个魂灵？
??都是梦吗？篝火，蓬草，夜空，都是梦吗？只是一个迷恋梨香的梦吗？
??老师打开下一张图片，是一个盘子里黑绿相交的菜。
??“这是队员们的食物，大家猜猜是什么？”
??我低声说：“蟑螂炒芹菜。”
??老师神秘一笑，“我怕说出来之后大家吃不下午饭了，我就不说了。”
??全班都开始起哄，“说说！说！”
??“黑的，是小强。”老师用手圈画着，“绿的是芹菜。”
??我痛苦地笑了笑，擦去泪水，看老师放了下一张图片。“这是邓继英，何世航夫人，她是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看看，大美女。”
??我愣住，画面上的女人大眼睛，微微笑着，十分温柔。
??老师说：“这是在西北拍的，那时她也就三十或二十八九那样。大美女还这么优秀，同学们，长得没人好看还没人家努力，行吗？”
??我鼻尖又是一酸，原来是英子，邓继英
??倒也，的确般配。
??所以，只是一场梦，而已。
??老师放了下一张图片，“这是队员们第一批种的树，七十年前拍的，每棵树上都写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距离有些远，但能看出来，这个是何世航。”老师指了指一棵树的树干。我看见它后面有棵离得很近的树，我以为那是邓继英，但不是，她是左面的那棵。
老师再没有继续往下讲，不一会就下课了，我冲到前面，带着最后的侥幸努力地辩认着树干。
??那上面的痕迹弯弯曲曲，因为距离太远而分不清笔画。但是看它的形状我知道，是曲新彤，我的名字。
??我终于破防，站在讲台上嚎啕大哭，心脏剧烈地跳着。
所幸，所幸。还有一棵树记得我曾存在，我曾是70年前西北漂泊的魂灵，如今终于有所属。
我知道，这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