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辩得正热闹,宋颜也听得入神,忽见管家神色慌张地进来,四下搜索了一圈发现没有熟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等到一路挤过人群看到坐在后面的宋颜,如蒙大赦般将外面正焦灼的情况一股脑的都跟她说了,全然不顾宋颜此时的年纪,一心只想着找一个能管事的人。

    原是一男孩想要旁听大家清谈,结果那男孩的身份背景却被在场中的几个人认出——是住在城北的苏氏。城北苏氏家主靠做生意起家,具体是什么生意无人知晓,反正大家也不感兴趣。了解他们家情况所知不过是他走南闯北了一圈,有了不菲的家底,千挑万选之下选择在临安定居。苏家非做学问的世家,“富”而不“贵”,家主估摸着是想让孩子受文人风骨的熏陶,真正进入“贵族”圈子,才决定选在临安,毕竟四下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举目临安皆士族。

    管家想着此时不好打扰宋崇,便找了宋颜让她过去看看。

    影壁前,一群锦缎华服将一个男孩围在中间,那男孩看似要比宋颜小几岁,着一身玄色衣衫,佩全金的金钩,神色有些慌张,透出的气质确实和满院儒雅世家不太相仿。

    “你父亲是商人,商人家的孩子也配来这听?”

    “冯兄说得不错,他不仅不配来这,他连清谈的门槛都不够进,何况还是临安宋氏举行的清谈。”

    那帮人不断用言语对男孩进行攻击,合伙要将男孩赶出去,混乱中不知谁出的手,那男孩被推倒在地,摔了结结实实的一个屁股墩。为首的那人瞧见不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似在责怪苏家那男孩故意做样子。

    宋颜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拨开人群将那男孩扶起,然后转过身和直勾勾看着为首那个被叫做“冯兄”的那个人,严肃地说道:“请阁下放尊重些。”

    那人气焰正盛,根本没把宋颜这个小小女娃放在眼里,一副就凭你也配管我的神情,轻蔑道:“你是谁,也配管小爷的事?”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知道临安宋氏,尊重天下英雄。”

    那人听了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更嫌她多管闲事,见宋颜护着那男孩不放,伸手便朝她的肩膀探去。好在一旁的管家反应迅速,冲上前挡在二人中间,神色凛然道:“此乃宋公府嫡长女,公爷说过,见小姐如见宋家家主。”

    那人听了登时收回手,握着拳头放在身侧,一双丹凤眼从上到下似探寻状将宋颜看了遍,直看她浑身发毛,躲开他的目光低头望向旁边的男孩。

    那男孩眸子漆黑,深不见底,虽年岁上比宋颜小,却明显比她老成许多,且极能忍耐,自始至终一声不吭,任由他们冷嘲热讽,动手动脚。

    一群人见宋颜是代表宋家发话,登时默声,为首的冯氏见状也不再强迫那个男孩,冷冷道:“既是宋小姐要护着他,我等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在下好心提醒宋小姐一句,最好让这清谈干净些,别到时候惹众怒。”说完便拂袖离去。

    待他们走远,宋颜才转过身将护在身后的男孩拉到前面,像照顾小孩一样细心地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因为男孩要矮她差不多半头,便弯下腰看着那双幽黑的眸子,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安抚道:“他们一向眼高于顶,爱瞧不起人,你不必和那种人计较,只管在公府里听,若是再有什么麻烦便来找我。”说完忽然想起自己已经离开太久,怕有人寻她不得,便也回屋去了。

    回屋里坐了不到半个钟头,宋颜正撑着头发呆,只听前面熟悉的声音徐徐响起。

    “宋公圣才天下尽知,宋公也一向教导有方那声音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知今日可否请宋小姐赐教一番,也让我们领略一些宋家的家教。”

    庶女不能参与这些大型场合,宋家嫡女除了宋颜再无旁人。

    这宋小姐,只能是宋颜。

    众人闻言皆看向坐在上面的宋崇,宋颜内心似擂鼓,和众人一样望向宋崇,却一副恳求的神态,希望父亲能替她解围。

    宋崇没有看任何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朗笑了一声,在空中虚抬两下手手道:“颜儿,还不快出来请冯公子赐教?”

    宋颜心跳加速的不止半点,四肢百骸绵软如无骨,好像都快要撑不起她这个身躯,更别提站起来。她还未经历过这么大的场景,也未曾想过今日要上场,可以说之前一点准备都无。下面众人均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不等宋颜反应,已然十分识趣的留了条路在宋颜面前。路两侧各世家子弟均侧目,好像帷幕前等待演员上场的观众,目光中闪着期待。

    算了,也怪她倒霉,清谈了无生趣,要拿她做祭。

    温桓原本想替她拦下,却被她摇头否决,她总不能事事都要他出马摆平。

    宋颜临走前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不必担心,然后在一众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缓步向前,伴随着心里一阵发毛。

    无语,真是无语,冯家这人太记仇。可见冯氏也是心胸狭隘之辈。宋颜边走边在心里骂道。

    *

    “小女不才,还烦请冯兄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是想请教宋小姐一些问题。”冯氏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可以落到屋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宋颜又作一揖,以示谦逊,同时表示请对方继续。

    “请问宋小姐是如何看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声高于顶,众必毁之’?”

    宋颜听到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还行。

    她不知道是对面没有故意刁难她还是他的水平着实有限,但从这个题来说,实在算不上难,萧明为难她的时候,句子出处都找不到,好几次宋颜怀疑原文或许出自萧明自己之手。

    她其实当下已然有了答案,不过碍于在场的人太多还有冯家公子针砭大的心眼,眉峰高高蹙起,故作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展眉,下意识理了理衣衫恭敬地拱手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在场诸人除几位颇为年长者外听后皆屏住呼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宋颜,间或夹杂着赞赏的目光,那冯氏亦如此,只是回神后眼神微微放光,宋颜感觉两人间的气氛少了些压迫,只听到他感慨道:“宋小姐此等胸怀,我自愧不如。”

    宋崇坐在上头,完整地看完这一场闹剧。他原本还怕宋颜招架不住,虽有锻炼她的想法,又担心冯氏叫她当众难堪,宋颜虽非弱颜,但也不是讪脸,各个世家都在场的情况下,她要好久才能缓过来。

    等到听到宋颜的答案后深觉骄傲,不愧是他的女儿,临危不惧,大家风范。笑容升起不过一瞬,再看向宋颜时忽然目光深邃,笑意尽散,轻声叹气。

    宋颜知道自己答得不错,转头看向父亲,也想讨个赞许。

    谁知道赞许没讨到,只看见他一副严肃的表情,还有她观察到的,不易察觉的叹息。

    彼时宋崇尚在可惜。

    可惜宋颜是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宋家这份家业百年后交到她的手中,他便可安心去了。一想到宋融将来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一下忧从中来,再笑不得。

    宋崇的担心不无道理。自他这一代,宋颜的几个叔叔都在虎视眈眈大宗这个位子,倒不是他不肯交权非要找自己的孩子继承,着实是宋颜的几个叔辈实为庸才又贪欲过盛,宋家交到他们手上,不要说传承,怕是最后落不下个好结局。好在他有了宋融,让那帮人收了些心思。不过他已过不惑,宋融是否能撑起宋家姑且不论,他能不能熬到宋融长大还另说。他对死生着实没有多少执念,只是他走了以后宋氏究竟如何,不能不叫人担忧。

    宋颜不知父亲在思虑宋氏百年大计,只当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仔细想来又不知到底哪里逾矩,于是在众人赞许的目光中,她并无喜悦,反而落寞垂首,机械般回到座位,眼底尽是不知所措。

    经此一事,宋颜对清谈再提不起兴致。

    众人如火如荼地展开辩论,宋颜见一张张嘴开开合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各个地方的口音在空气中搅在一起凝成一团浆糊黏在空中,让她犯呕。

    她想走,站起来手却被人拉住,回过头,陆央瑰面纱上面一双眼睛隐隐担忧,宋颜拍了拍她的手,便一个人掀开帘子偷偷溜了出去。

    府里的人都在忙着这场清谈,几乎能用上的人手都被派到各内厅庭院间服务世家子弟,其他地方自然没什么人手。这正合了宋颜的意,刚刚一顿喧嚣让她颇觉疲惫,想找个清静无人之地缓神休息。

    宋家的花园名叫芳菲园,从清谈的会客主厅穿过,再绕过宋崇的书房,面前便是一片湖,湖中种了荷花,此时均已盛开,风吹过,如少女曼舞,腰肢堪折。绕湖向北走再向东走,有亭名曰望月亭。

    宋颜坐进望月亭内,看着荷花发呆。芷芜不在,她刚让身边的成椒去沏了一壶碧螺春,准备在此消遣一下。

    “长姐。”

    宋颜回过神,两个女孩款款走来。走在前面的大概七八岁的模样,着橙色衣衫,浅绿色领口绣有万寿藤,玄色腰封配浅黄色宫绦,梳的随云髻显得她很成熟,发髻根部插一根金簪,小巧别致。她后面的女孩一个身量较小,着鹅黄色的衣衫,双髻,桃粉色腰封,全身上下只在腰间挂了一块玉。

    是赵姨娘的两个女儿,宋颜同父异母的妹妹,宋思和宋慈。

    宋颜合上书,笑着向她们点点头,指了指一旁的石凳温言道:“坐吧。”接着十分体恤地问道:“可吃过饭了?”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这个话题找的真够无聊。

    她与自家的这两个妹妹说话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太严肃怕给她们疏离感,可是明明又没有那么熟悉。

    好在她们没在意。

    宋思一边落座一边答道:“回长姐的话,吃过了。”

    宋颜点点头,本来还想问些什么,宋思却抢先一步问道:“长姐怎么没在屋子里听他们清谈?”

    “屋子里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宋颜答道,然后对乖顺地站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宋慈问道,“阿慈最近身体如何?”

    “回...回长姐的话,好多了。”宋慈的声音轻而细,别人声音柔软如棉,她的像从棉花中抽出的几根棉丝。周遭若再有人有动作或发出什么声响,她的声音必然要被全然淹没。

    宋思看着她支支吾吾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嘲讽,语气颇为轻蔑道:“长姐别在意,她天天就是这样,问点什么话都说不明白。”

    “阿慈弱颜,你别太逼她。”

    宋思立即恭顺道:“是,长姐教训的是。”

    她立刻变脸的样子让宋颜不太舒服。

    “你也不必如此。你我虽非同母而生,但到底是姐妹一家,虽然平日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有长有短,但父亲疼爱我们的心是一样的。”

    “长姐说笑了,父亲自然是更疼爱你一些。”宋思似乎并不吃她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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