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阴雨,大明村。

    这年雨水格外多,从六月一直淅淅沥沥到十月之交,若那冷雨滴上人身上,能激的人直打哆嗦,不似冬雪,却比冬雪天潮湿阴冷。

    王勇母亲张氏不过四十余岁,因为常年劳作辛苦,头发已经花白,明明是一双杏眼,却也有些浑浊,眉心成川,更显老态,但脸庞是老实和蔼的,让人觉得这是个好相与的妇人。

    她双腿盘在炕上,怀中抱着刚刚满十一个月的孙女宝儿,嘬着嘴逗的小婴儿咯咯直笑,摸了摸宝儿后脖颈,她冲坐在地上撮麻线的媳妇月娘道,“宝儿穿的单薄,有点冷呢,你去外面抽几根柴火,烘烘屋子里湿气。”

    月娘闻言放下麻绳起身,站在炕沿伸开双手,“宝儿,走过来,好乖的宝贝,扶着奶奶的手,慢慢走……对……到娘怀里来……”

    宝儿刚学走路,摇摇摆摆的蹬着腿过来,伸着软乎乎的小胳膊,“凉……抱……抱……”

    月娘见宝儿腿一弯要跌倒,忙一把搂怀里亲了下,“娘的小宝贝,让娘摸摸手手冷不冷,”说完摸了摸,对婆婆苦笑道,“是有些凉。柴火潮湿,不好生呢,不如将夏天的小衫子拿出来套上。”

    张氏起身去床头,打开箱子翻了翻,找出来一件稍微厚的,在宝儿身上比了比,“有点小了,这臭丫头长得真快!”

    月娘抱在怀里摇了摇宝儿逗她耍,“将我昨儿洗的褂子先裹上,等一会我得闲,将几件小衣服弥成大的,眼看天冷,又得裁过冬衣裳了。”

    张氏去拿衣裳,叹了口气,“去年也是十月就开始冷,娘活了大半辈子,江南从未这样冷过,老天爷真是瞌睡了,春夏秋冬不挨着过。咱们大人都好说,只是这小宝贝得穿暖和。今年的新棉花和布料又涨了十几文,唉。”

    月娘也叹了口气,“又得裁冬衣,又得交秋粮,不知道勇哥打听的怎么样了。”

    张氏将衫子裹宝儿身上,又找了根衣带勒紧,“今年肯定添不了冬衣了,将我那件棉袄袖子拆了,背上也抽点棉絮出来,给宝儿做件小棉衣,若勇儿托福能找到活,咱们还能松泛点,给宝儿添件新的。”

    月娘忙打住,“娘,你身上不好,棉袄拆了怎么过冬?我还年轻,不如拆了我的,宝儿是我的孩子,自然是我这当娘的该操心。”

    张氏嗔了她一眼,“宝儿难道不是我的乖孙孙?我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能有几天活头?你们年轻人保重好,才能撑起家,我这老婆子左右挨着罢了!”

    月娘闻言眼圈红了,“娘别说这话,听的人怪难受。”

    王勇一进院子便直喊冷,在门口跺了跺泥,这才进里间,见到宝儿,眉心这才舒展,开怀大笑,“我闺女白净,穿月娘这衫子更惹人爱了!”

    说完将女儿架脖子上,逗她作耍,张氏忙问,“打听的怎么样了?”

    王勇烦躁,但不愿将外面的气带回家里,只得道,“我去刘里长家打问,能不能给个甲丁的活儿,刘里长说前阵子我干了修渠,这次甲丁安排其他人干,不然十个甲一百多户人,怕大家有意见。唉。”

    张氏叹气,“要说刘甲长也是个厚道人,不像其他甲长仗势欺人。”

    王勇道,“谁说不是呢,我就没再提。刘甲长说今年天不好,又加了三饷,粮更难征,何必为了那几个钱得罪人。这次征粮,他选了些有身手又硬气的,否则完不成指标,他还得自己贴补。”

    月娘不满,“为打辽东剿匪多征些,我倒觉得能接受,只是那些乡绅生员,不劳作还免除赋税徭役,咱们这些劳作的反而承担他们的赋税,想想就气的很。”

    张氏接话道,“就他们的地多,他们还逃夏税秋粮,也不来个青天大老爷好好查查他们!”

    王勇将女儿放炕上,“怎么没有青天大老爷?你们还记得前阵子修渠,我这嘴没把门,逮着个人乱嚷嚷一通,没想到竟是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不但不计较,还给咱们发米面衣裳,我活了二十几年,哪里见过这等好事?他连程员外都敢当众掌掴,十分硬气。”

    张氏赞道,“知府大人倒是个好官,你们知道东王村那个陈家,听说他家连生了三个女孩,不是扔桶里溺死就是丢山里饿死……”

    月娘惊诧,忙紧紧搂住宝儿,“怎么这样狠心!”

    将脸颊贴着宝儿柔软娇嫩的小脸上,“我就是饿死,也不舍得弹我宝儿一指甲盖。”

    张氏摇头,“世道艰难,家贫的揭不开锅,怎么还有钱养女孩?况且长大了又得丰厚陪嫁,女儿回娘家一次,多少得带点东西回婆家吧,带的多了娘家受不了,带的少了婆家看不起,唉。婆家有什么红白事,都得通知娘家,不去不行,去了没钱周旋。你不知道,我年轻时候那日子才难过呢!”

    王勇怒道,“那陈三真不是个东西!我也听说他溺死女儿,畜生!我和月娘生了个女孩,我却高兴的很,以后再贫苦,我也得贴补我闺女过好日子,不让她在婆家受气。”说着和月娘一起逗女儿,“这世道,活一天算一天,难道生男就好?打仗死在辽东还不如不养呢,我却看女儿很可爱呢!来,乖乖,爹爹抱抱……”

    月娘哭道,“我也是命好,能嫁到王家,娘疼爱我,不嫌弃我生个女儿,勇哥也不计较,我这宝儿也是有福气,托生在这样的家庭。”

    王勇有些难受,“什么好福气!这个臭丫头,若真会托生,就该托生在那穿绫罗绸缎的大户人家,有丫鬟伺候着。我这爹当的也是没用,不能给闺女添补几身好衣裳。”

    月娘忙擦了泪安慰,“勇哥在外面辛辛苦苦营生,为我们娘仨遮风挡雨,我庆幸嫁了个好人呢,村里谁不羡慕?请勇哥别说这样的话,跟着你吃糠咽菜我也愿意,若下辈子还能进一家门,我还要跟着勇哥。”

    张氏抹泪,“勇儿疼媳妇,可比他那死鬼爹好多了。我自己受的罪,可不愿让媳妇和孙女再受一遍,人活一辈子,能开心几天?你们知道那陈三的媳妇,眼睛都快哭瞎了。听说呀,陈三去年强行抱了他那二丫头,要去丢山上,那可是冬月天!陈三媳妇刚生产完,哭着跑村上到处求人救救她闺女,拉着大伯哥就跪下,大伯哥倒劝她想开些,谁让她肚子不争气。陈三回来后给媳妇说,我把那赔钱货丢土坑里,走了老远还听见哭的哇哇,估计现在冻死了。陈三媳妇一听,当时就晕过去了。”

    月娘不忍心听,泪眼汪汪,“简直是个畜生!刚出生的小婴儿眼睛还没睁开,手脚蜷缩,抱在怀里都怕冷着,如何忍心丢山里!天啊,我这当娘的,实在听不得,那陈三媳妇想必心疼死了。”

    王勇握的双手青筋暴起,咬牙切齿,“这怎么不是杀人?官府怎么不把他抓起来!”

    张氏道,“这又生了老三,还是女孩,陈三快气死了,专门买了纸人纸马,在江边搭了祭台,说是要给老天爷个教训,活生生烧死那刚出生三天的女孩。”

    王勇惊道,“怪不道听说江边好多人,我还以为是去看知府大人剿匪呢!我那天在地里收豆子忙,只隐约听见几句,也不留心。”

    张氏道,“我也是昨儿听人说才知道。那些人原是围着看陈三烧死女儿,不想碰见知府大人去江边剿匪,听说是街上哪家的女眷被倭寇掳了,真是骇人。这个天杀的陈三,活该他碰见知府大人!”

    月娘追问,“知府大人看见了?”

    张氏点头,“大人过去一看,陈三正把骨灰纸灰往江里扬,嘴里念念叨叨。大人问话,他还顶嘴,说是他自己的女儿,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官府也管不着。知府大人当场让人给了他几十个嘴巴子,说他不敬长官。又呵斥周围人,怎么不阻拦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王勇叹气,“别人家的事,怎么开口?那陈三好勇斗狠,最是难缠。咱们这边各个府县都有溺死女婴的传统,民不举官不究,再者,也没律法规定溺死女婴要入罪,我从小不知见了多少饿死冻死女儿的。”

    张氏抹泪,“我这幸好只生了你,若添个女儿,你那死鬼爹肯定和陈三一样不是东西!”

    王勇满脸怒色,“娘,你总提他作甚?死的骨头都烂了,我只恨那时候力气小,拉不住他打你!现在他要活着,敢打你一手指头,我不撅了他膀子!”

    张氏哭笑不得,“那好歹也是你爹,他死了,咱们仨倒好过不少,他活着吃喝嫖赌,不干活还倒卖家里东西,还是个拖累。唉,就留了这院破房子。你们听我说,那陈三当天就被下了大牢,说他拖欠官粮,撂荒土地,横行乡里,还有很多我老婆子听人说也记不住,总之听说被关起来,要被充军呢”

    王勇大笑,“好!大快人心!”

    月娘却皱了眉头,“那陈三媳妇恐怕在家里,以后日子不好过。”

    王勇道,“不知道她公婆怎么样,要迁怒陈三媳妇,倒真是又受磋磨。”

    张氏道,“听说和陈三一样蛮横,要不然怎么纵容陈三连杀三个女儿?那可是亲孙女呀!”

    正说着,院子有人喊,“有人吗!在家不!收粮了!”

    王勇听到是李驴儿的声音,看了月娘一眼,起身去屋外。

    李驴儿已走进来,看到桌上放着馒头,伸手拿起来就吃,“饿死了!”

    王勇心里不高兴,这白面馒头是留给月娘加餐吃的,她给宝儿喂奶辛苦,要吃些精粮。今儿才蒸了四个白面馒头,早上月娘吃了一个,还剩三个正晾着,准备干了收起来,没想到被李驴儿抓起来就吃。

    不动声色地将馒头收柜子,王勇语气也有些不善,“纳粮由帖呢!”

    李驴儿好棍棒,爱斗殴,游手好闲,这次被聘为甲丁,不免趾高气昂,说话也不耐烦起来,“这不是,多加二文跑腿费!”

    说着从怀里掏出由帖拍桌子上。

    王勇忍气看纳粮由帖,果然加了三饷,一听又多收二文跑腿费,顿时有些怒气上涌,“这上面也没写多加二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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