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没想到来了医院,毫无心理准备地就扎了近二十针,还是在上下眼皮上。

    坐在外边椅子上,被刺破的伤口揪着疼,脑袋嗡嗡的,膝盖还无法自控地颤动着。她的头脑一片空白,等待着这一阵疼痛的过去。

    她习惯了忍耐,并不会哭。躺在操作台上时,密集的针扎袭来,一只眼的睑板腺被疏通处理完时,她不会喊停,不想缓一会,不想在恐惧中等待着疼痛的再次到来。

    幼年从自行车上摔下,哭泣时被妈妈说,女孩子不能哭。习惯之后,物理性的疼痛,只要忍一忍,都能过去。

    细密的血珠从极细微的伤口处冒出,刚触碰到眼睑的棉签就将血滴吸去,还有些许的脓液流出,李子望换了根棉签,再擦去另一只眼溢出的血。

    她家境优越,却从不是个娇气的人。从操作台上,到坐在外边的座椅上,她几乎全程沉默着,没向他和护士喊过一声疼。

    感受到她的微微发抖,他知道这是疼到极点。可身份转换,他需要保持分寸与距离,旁观她的独自忍受。再无法拉住她的手,跟她说没关系,我一会带你去吃冰淇淋。

    疼痛稍微缓解了些、手脚没那么抖时,林夏反应过来,想跟他说谢谢,不用了,余光察觉到一个身型挺拔的男人正往座椅的方向走来,她偏开头看过去,是程帆。

    李子望随着她的视线转头,察觉到自己与她的距离太近,他自若地直起了身,目光所及处没找到垃圾桶,就将棉签拿在了手里。

    “程先生,你好。”

    程帆低头看了眼林夏,一身正式的穿着,挽起的头发已有些凌乱,一双微肿的眼睛下的红点简直是触目惊心。

    虽然电话里她说自己在眼科,但他都已经在怀疑,到底是出车祸被人撞了,还是去工地出了意外。设想了最糟糕的情况,此时看到她这样,知道她一定很疼,但内心还是松了口气。

    程帆抬起头时看了眼李子望手中带血迹的棉签,“李先生,你好。”

    “我下午跟林总开会,林总送我离开时,眼睛畏光睁不开,我送她来了医院。”

    听着他主动的解释,程帆点头,“谢谢李先生,麻烦你了。今天时间紧张,我下次和夏夏一起请你吃饭。”

    “不用这么客气。”

    都不说怕她的丈夫误会些什么,于情于理,他该对这个场面作出前因后果的解释。但看着对方颇为真诚的道歉,一瞬让李子望怀疑,程帆是否不知道他与林夏这“尴尬”的关系。

    他随即又推翻了怀疑,哪个商人没有两张面孔。场面上自然要做到位,不会让一个外人看出喜怒。但这些都不重要,与他无关。

    林夏已经彻底清醒,站起了身,对李子望说,“李总,今天耽误你时间了。我派人来接你,将你送回酒店吧。”

    “不用,你保重身体,我先走了。”

    李子望再向站在她身边的程帆点头示意告别后,就转身离开。

    看着人离开后,旁边的程帆一言不发地向里走去。

    林夏无暇顾及他去哪,再次坐回到座椅上,回忆着今天背的包里有没有气垫,要翻找时才记起包没带在身上。她正想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要看下眼睛到底什么样时,就看到程帆走了过来,手里拿了一袋棉签。

    程帆撕开袋子,扯了根棉签出来,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低下身仔细看着她的眼睛。上下眼皮上被戳了好几个孔,眼眶很红,湿润到似乎是含着泪。特别是下边红的一圈,估计是流出的血进了眼眶。

    她的眼尾有几颗红色的颗粒,他用拇指擦去,捏了下,成了细碎的粉末,估计是在被针刺时流出而未被擦拭的血黏成了颗粒。

    近距离的看着她,当程帆看到她瞳孔中的自己时,目光一滞。几个针孔的伤口处又冒出了血,他拿着棉签,谨慎地一个个擦去。

    原则上,他知道这是个小问题。没有要求住院和手术,医生处理完了就让出来,这么小的伤口很快就能愈合,两三天就能完全恢复正常。

    电话里就说自己疼死了,看到她又一声不吭了,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可看着她这个可怜样,又没法当成个小问题,比如他此时忍不住问一句废话,“疼吗?”

    林夏看着他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的脸,她竟然下意识没敢动。结果他看了半天,就问出这么一句没常识的话。都被针扎眼睛了,能不疼吗?

    “都快疼死了。”说出口时,还没来得及委屈,她的眼皮就感受到他陡然加重力道的按压,她疼的差点喊出声,“你轻点呀。”

    “让我擦,就这么疼。”

    刚刚那处血有点多,他只是拿着棉签蹭了下,这下倒是被她吓得不敢动。已经擦的差不多,他把剩下的棉签丢给了她,“自己擦。”

    什么叫让他擦就这么疼,什么态度啊。

    林夏拿起手机,要打开相机时,才发现手机黑了屏,长按了开机键,还没有反应。可能是没电了,本来电就不多,在操作台上时,她还不停地按着手机转移注意力。

    程帆看着她的动作,从兜里掏出了手机,解了锁递给了她,“用我的吧。”

    林夏一怔,她从不查岗,更不需要拿他的手机。这么被他递手机,倒是第一次,她拿了过来,“不怕我查你手机?”

    都有心思跟他开玩笑了,估计她没那么疼了,“要不你先还给我,我去删下聊天记录?”

    “用吧,我有两部手机。”果不其然看着她瞪他,程帆拿起座位旁的病历和各类单据,“坐在这等我。”

    程帆扫了眼病例,是睑板腺堵塞,轻度的干眼症。等待着上一位病人离开后,他拿了单据递给医生,“大夫,这需要配点眼药水和消炎药吗?睑板腺疏通完出了血,天热怕会感染。”

    医生在系统上找到了对应的病人,“可以,我这里配一点。”

    “她这个干眼症,是熬夜和长时间盯着电子屏幕导致的吗?”

    “有很多种原因,但都差不多是这样。”

    “那除了滴眼药水、补充维A、热敷,请问还有什么方法能缓解干眼症?”刚刚他已经查了下,再找医生问一遍。

    医生打完了最后一个药名,边等打印边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少看手机,少晚上熬夜看手机。”

    程帆噎住,的确,这一条,比他说的那么多条都有用,“好的,谢谢大夫。”

    他拿了单子,又从林夏手里拿回手机去交了钱,拿了药,再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医院。

    要走时,林夏才意识到,他穿了短裤和T恤,踩了双拖鞋,像是刚洗完澡,从家里赶过来。

    司机老杜已按照程总的吩咐,从储物柜里找了副程总的墨镜,递给了上车后的林总。刚刚路上,程总露出了不耐烦,似乎是嫌弃他开车速度慢、不超车,但这条主路,根本没法开快啊。他也吓得要死,以为林总遇上了什么事,可看她上了车,接过墨镜还说了谢谢,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程帆看了医生配的药,两种眼药水,一盒消炎药。他拆开盒子,按下一片胶囊,从收纳袋中拿了瓶水,拧开了盖子给了林夏,“吃片消炎药。”

    林夏刚吞下了药,他的手机就响了。

    见他接了电话,没听对方讲话,就说了“取消行程。”

    估计电话那头是助理,没有问原因,也没问是不是改期,他说完“好的”,程帆就挂了电话。

    想起他上一通电话是打来问护照,他这是本来今天要出差?为了她眼睛的小问题,就不去了?

    “今天只有一趟航班吗?”

    “不是。”程帆看向了车窗外,车水马龙,是上班族的下班点,“不去了。”

    “为什么?”

    “出发前你这就出了意外,这个合作,我不会再考虑了,也用不着改签走下一班。”

    哦,她还以为他是担心她,还想体贴地说一句,你去吧,我没事的。

    已至夕阳,他看着窗外,神情莫测。她戴着墨镜,光线变暗的车厢里,更是看不清他的脸。估计他在想工作的事,到底是取消了个合作。

    眼睛没那么疼,林夏也有了点精神。她下午从公司离开,一堆事务性工作,明天再说。合作正式签署,她需要发信息跟林建华汇报下。

    两人各想各的,一路沉默地回到家。

    到家时,看到玄关处的行李箱,要是她没说在医院,估计他人都在飞机上了吧。

    林夏忽然抱住了正换完鞋的程帆,双手挂在他的颈后,“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我?知不知道我今天差点疼死。”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程帆低头看了眼她的脚,红底的尖头高跟鞋,黑色的绑带挽在了白皙的脚腕上,“开会要穿这么高跟的鞋吗?”

    林夏随着他的视线低头,这双鞋一开始店里没有她的尺码,调货送到家后,刚好有正式的场合能穿,不然工作日穿略显夸张,“高吗?开会刚好啊。”

    “平时开会没见你穿过这么高的。”

    “还好吧,这双是新款,我第一次穿。”

    “特地买的新鞋吗?”

    林夏还以为他要夸她鞋好看,这怪异的问题,难道是觉得这双鞋很丑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搞得她怀疑自己,买鞋时苏文茜在旁边说了句,这鞋只能脚瘦的人穿,脚胖的,跟捆猪蹄似的。

    难不成他觉得她这脚像捆猪蹄?算了,他不懂欣赏。

    真是无趣,林夏放下了手,脱了高跟鞋踩着拖鞋往里走去。她先去了浴室,开灯仔细地照了眼睛。已没有了血迹,几个孔扎得有点大,但不翻开眼皮细看也看不出来。

    浴室的门没关,走过的程帆在门口问了她一句,“要我帮你洗澡吗?”

    “不用。”

    “那你眼睛注意用水。”

    他说的挺对,她都已经好好的了。这么小的伤口,完全不疼了,她压根没当回事,一会直接洗澡,洗完擦干就行。

    林夏直接关了浴室的门,懒得搭理他。

    有点累,她本想泡个澡,但又怕蒸太久,对伤口不好。还是冲了澡,莲蓬头的水冲洒在头上,将疲倦洗去,头脑都变得清醒,正往头皮抹洗头膏时,突然想到了他刚刚那句,“特地买的新鞋吗”。

    他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觉得她为了跟李子望开会,还特地买双鞋打扮自己吗?

    应该不是她过度解读吧?

    她洗完了澡,抽了张洗脸巾擦干了眼睛,用浴巾裹了身体就出去。

    还以为他在洗澡,他却是站在客厅的窗前看落日,太阳彻底沉下,天际残存的火烧云还热烈着,但也快被深蓝的天幕所取代。

    “你什么意思?”

    程帆从落地窗的倒影里看着她,刚洗完了澡,不长的浴巾从胸包裹到臀,肩角的线条很美,他没有回头,“什么?”

    “什么叫我特地买的新鞋?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程帆转了身,看向她。

    他尚有理智,她绝不是这样的人。一时失言后,自然不想再提。

    可是,不适时的天真与单纯,对那样的关切与温柔视而不见,是不是对他程帆的残忍?

    一切都看似合乎礼仪,在文明的框架内,他需要用文明的方式处理问题。可他不文明的内心,要用什么来安抚?

    他厌恶失控,厌恶被人扼住脖子,厌恶被人掌握喜怒,他只是在忍耐着。

    “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他走到了她身边,“可以吗?”

    她忽然觉得很冷,命令的口吻,这才是程帆。

    平日里,他对她几乎没有要求。相反,对她助益颇多。

    但是,等他提要求时,是她一定要做到的。他不问过程和理由,只要结果。

    那一天,陪着失眠的她入睡的,真的是他吗?

    “好的。”她点了头,“只是一场有很多人参加的签约仪式,所以我没有告诉你。今天眼睛只是意外,下次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我眼睛不舒服,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林夏说完就转身离开,还不忘去拿被他放在了茶几上的两瓶眼药水。

    程帆看着她离去,在原地站了许久。再若无其事地照常去洗了澡,还破天荒地拿了吹风机将头发吹干。

    他走到主卧,没有开灯,上了床后,身旁空无一人。

    从她那天失眠后,这几晚,两人都睡在一起。

    程帆闭了眼,试图入睡。

    是没有什么不能被替代吗?那她是把他当成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

    失眠的人变成了他,不过这才几点。这么早,的确睡不着。

    也许可以起来看会书,或者去书房工作一会。

    黑暗之中,被子突然被掀开。却依旧没有开灯,只听到了被地毯吸走所剩无几的脚步声与开门声。

    如果不想晚上失眠,就不要想太多。对人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林夏敷了片面膜,吹干了头发,擦完身体乳,撕下面膜,再颇有耐心地用了全套的护肤步骤。

    重回次卧时,还颇为幽默地想起小说版《故园风雨后》的另一译名叫《旧地重游》,书名就如她现在的心境。

    手机放在了卧室外边,她躺下后,滴了眼药水就关了灯。

    心理暗示真是种可怕的东西,与他一同睡的几天,都没有失眠。现在回到了曾经多次失眠的房间,躺下就开始恐惧会失眠。

    心中不是没有失望,可她不是小女孩,怎么可能会委屈到哭。

    躺在床上清醒了很久之后,听到开门声时,她闭了眼,装作睡了。

    床垫一陷,被子被掀开了一个角,他钻进来时就将她抱住,不问她有没有睡,就开始吻她,从不给回应的唇,到细嫩的脖颈。他将头埋在其中,似乎在吸着她的香软。

    林夏推开了他,“抱歉,我今天没有心情。”

    他顿住,隔了会,跟她说:“我从不强迫你。”

    是的,他没有强迫她。

    当大腿被头发扎到,当感受到他柔软的唇舌,她的手揪住了薄被,想拒绝都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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