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帆落地京州,依旧是司机老杜来接的他。

    老杜利落地帮他将行李放进后备箱,上车后跟他闲聊了句,“我都差点昏头了,来的时候把车开到了出发层,一看不对劲啊,赶紧来了到达层,不然还要让您等我一会了。”

    程帆边低头看手机信息边回他,“我自己开车时也常搞错,你这又绕了一圈吧。”

    “是啊,不过也巧,我还在出发层看到了林总的父亲呢。他正下车,拖着行李箱往里走。”

    “林建华?”

    “是的。”

    他这种人,坐飞机出差太正常不过,“就他一个人吗?”

    老杜想了想,“对的,司机帮他把行李拿下车,他自己一个人提着行李箱进去了。”

    后面也没了声,老杜看了眼后视镜,程总已经在闭目眼神。接送都是他来,这么几天就往返了一趟中美,舟车劳顿,定是累了。他平稳地开着车,可别吵醒了程总。

    程帆忽然睁了眼,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帮我把度假提前,明天,最晚后天出发。”

    挂了电话后,他又打了电话给林夏,却没有人接。才反应过来拿的是工作手机,他拿起另一部手机,看了她给他发的信息,“老杜,去另一个地方。”

    小区基本算是没有安保,从大门直接进去即可。

    进来时程帆观察了下周遭的环境,还算是安静,找到了单元楼,楼层低,没有电梯。他走了楼梯上去,一层有两户,刚到三楼想确认是哪一户时,就发现了左边的门开着。

    他往里面看去,几乎没什么装饰,还一股隐约的霉味传来,就是这一户。

    打了电话没有接,此时门却开着,程帆生了警戒心,走进了屋子,同样没有将门关上。玄关并不大,走了两步,就到了客厅。

    看到那幅画时,他心头一震,跟相册里看到的照片一样。很艺术感的创作,浮夸中带着荒诞的真实感。

    他没有在这幅画前停留,阳台不像是有人的样子,整个屋子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再往里走去,有两个房间,一扇门紧闭着,一扇门敞开着。

    程帆走到了敞开着的门外时,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间书房,朝南的窗户已经打开,采光很好,不用开灯房间的光照都足够。林夏却坐在了地上,阳光洒在她的背上,正低头看着纸张,专心到像是在办公室里看文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他却没有立刻进去,转头回去关上了屋子的门,再走进了书房,到了她的跟前。

    林夏知道是他,抬起了头,将手中的纸张递给了他,“你要不要看?”

    程帆伸手接过,迅速浏览着,关键的年份数字,由她之手递出,隐含的指向性很明显。而这份履历上的名字有点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林夏见他在仔细看着,“你在想什么?”

    眼神从纸张上离开,他说了句,“这得不出什么信息。”

    “真虚伪。”她将他手中的纸抽回来,扔到了一旁的地上,“你是不是在想,我可能是这个人的女儿?”

    程帆蹲了下来,下意识伸手揉了她的头发,“想过,但不成立。”

    “你猜对了,我是我爸妈的女儿。”她抱着膝坐在地上,不喜欢被他当作孩子一样摸头,但却也没推开他的手,“我哥哥,也是亲生的。”

    “这没什么,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妈妈为什么对我不一样?家里不穷,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外婆家养?”她笑着耸了肩,“然而结果就是,我们俩都是亲生的。”

    她当然怀疑过,还用了最科学的方式彻底打消了疑虑。

    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后,怀疑自然无法成立。更何况,人擅长找补与合理化现状。

    这很正常,一对醉心打拼事业的夫妻,在家时间都很少。彼时更是上升期,人这一辈子,关键结点就那几个,要有取舍,根本不可能停下用于照顾孩子。保姆哪有自己的亲妈做事踏实让人放心,孩子尚未懂事时送到乡下照顾,等读书了再接回京州。

    一个强势而锐利的女人,在家庭生活上性格也不会突变。对待子女,孙玉敏本身就不是温柔的母亲。自己不是她一手带大,感情不如她与哥哥的深厚,也正常。

    林夏不知林玮文为什么会忽然找出这种东西。可生活中哪里会有忽然揭晓的真相,答案都写在了日常的注脚里,取决于你想不想去看。

    震惊吗?

    她是二十八,不是十八。不会因为这样莫须有的东西而将生活的信念全然推翻,故作吃惊状,再扮作一幅幼稚模样去问父母,这是真的吗?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顾不上地上的一片灰尘,程帆撑着手坐下来,坐在了她的对面。她是这样的克制而冷静,可这一层坚硬的外壳,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世上有很多无奈的事,比如此刻她的痛苦只能由她自己承受,无法帮她分担的他,却要被她的情绪牵制着。

    “当能够告诉你真相的人永远不会开口时,你只能从蛛丝马迹中去推断,猜想也永远得不到验证。”林夏看着地上的纸张,“这些不相关的资料,不过是能佐证一种猜想。”

    程帆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但他不能说出口,也不想问她。她亲口说出,不啻于亲手将伤疤再次撕下。

    林夏看着沉默的他,“为什么不问我?”

    没有碰过满是灰尘地面的那只手笨拙地将粘在她脸颊上的一缕发丝捋到了耳朵后边,他慢慢开了口,“怕你不说心里憋着,又怕你说出来更难受。”

    她摇了头,“我不会难受的。”

    “如此矛盾的一种可能是,她生下我时,以为我是另一个人的孩子。当时的她,无法面对我。”林夏想再说什么时,却忽然感到一阵哽咽,“可是程帆,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在乎我是谁的孩子,我只在乎她是不是自愿的。”

    眼泪毫无征兆就流了下来,她明明说自己不会难受的。

    真相并非要有切实的证据,有时仅是一些微妙而共通的情感。

    比如,一个女人不爱一个男人,那她很有可能不爱跟这个男人生的孩子。

    如果孙玉敏无法接受刚出生的孩子,那她压根就不爱那个男人。这场交易里,她是别人的筹码,还是将自己当作了筹码。

    林夏不是天真到不知社会的残酷,这种事并不鲜见。

    当以钱权为唯一追求时,过程对一部分人来说并不重要。到了高处,再一步步洗白,拥有着巨额的财富,或是在一定范围内不羁使用的权力。见不得光的过去,没人会提。

    对与她无关的旁人,她甚少做道德评判。

    可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妈妈身上时,她只关心,孙玉敏是否是自愿的。她更觉得羞愧,自己什么都没有做,生来就得到了他人牺牲带来的利益。

    眼泪却无法受控地止住,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哭泣,她将脸埋在了膝盖上,抱着自己无声地哭泣。

    她缩成了一团,身体颤抖着,离得极近才能听到的细小呜咽。压抑了太久,连线断裂的那一瞬,都是悄无声息的。像是一把磨了很久的刀,锋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地将他的皮肤割裂。并非痛到无法接受,但却无法停下。

    程帆对孙玉敏的过去不感兴趣,更不在乎林夏是谁的女儿。看到她这样,他恼怒到想把他们都揪出来,麻烦他们处理好自己的事,至少藏好了。别让她一个对过去无法做任何改变的人在这承担无解的痛苦。

    他抱住了她,在她颤动的背上抚摸着,在她耳边回应着她,“我知道,抬起头看着我好不好?”

    她没有动,他也不催促。只是一直坐在地上,安抚着她,陪着她。

    她忽然侧过了头,眼神一片茫然地问着他,“是我的存在给她带来痛苦了吗?是不是她看到我,就会想到很糟糕的过去。”

    “不许这么说。”程帆皱了眉,当即就呵斥了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凶了时,内心叹了口气,将终于抬起头的她搂到怀中,揉着她的发丝,呓语着说对不起。

    “你不该这么说,你的存在,一定给她带来很多......快乐。”

    林夏不喜欢哭泣的自己,这样很软弱,她一向习惯了不哭的。妈妈教给她的很多东西是对的,女孩子不能哭,不要用眼泪去轻易获得一些东西。痛苦也要打碎了往肚里咽下,不能给别人看。

    可趴在他坚实的肩头时,眼泪就流淌在了他的衬衫上,她摇着头,“不,不会的,哥哥不在了,是我没有......”

    说到这,她再也没法说下去。

    在找咨询师时,其中一个,第一次见面就问了她一堆问题,要用来填评估资料。其中一个问题是,家族是否有遗传精神病史,或因精神类疾病而自杀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常规的流程,但当场就恼怒了,认为被冒犯了隐私,拒绝回答后就结束了咨询。

    林玮文有抑郁症。

    早年有过,但也没有什么治疗,兴许是艺术和恋人治愈了他,他又恢复了。

    林夏不知道他又复发了。

    他是个艺术家,他在赶作品闭关时厌恶被打扰,人都联系不到,还经常成宿的熬。后来的他变得很瘦,精力还不太好,只以为是他压力太大了。创作时的他总是脾气很古怪,两人联系也不多。

    后来的咨询中,她跟咨询师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林玮文。讲他的年少不羁,不算主流的性取向,与思想观念十分传统的家庭的对抗;讨论自己也不喜欢压抑的家庭氛围,却能去容忍与顺从,而他却成为了叛逆者;同为子女,她未曾支持过他,是不是一种背叛;还有那微妙的嫉妒心,他未将她当成对手,而她却下意识要跟他争抢一切。

    但她从未向咨询师开口的一件事是,他去找过她。

    衣服被泪水打湿,黏在了皮肤上,怀中的她却是无声,程帆觉得不对劲,放开了她,才发现她在咬着唇,极力抑制着哭出声。

    心中无名的怒火顿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他用手指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松开,不许咬自己。”

    “好痛。”

    “咬自己就不痛了?”程帆扯了她的下唇看了眼,还知道分寸,没有出血,他知道自己脾气算不上好,刚刚一急,让她松开时手上就没了个轻重。但对哭着的她,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转移了话题,“客厅的画,是他哥哥画的你吗?”

    疼的都忘了哭,她点了头。

    “那我找人裱起来,放到你的公寓里好吗?”可那幅画也太艺术了,放在家她时不时见着了也不太好,“或者放到小范的画廊里去,能让更多人看到他的画,好不好?”

    见她又点了头,也不知是同意哪一个,眼睛都快哭肿了。在没有外人的屋子里,两人都毫无形象可言地坐在了地上,他忽然凑了过去,亲了她的眼睛,“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感受到他的唇将她眼下的泪吮干,林夏不习惯他为她这么做,侧过脸躲避着。可他却追着她,捧住了她的脸,贴着额头,吻着她的眼,“夏夏,我也会怕。”

    她不解地望着他,“你怕什么?”

    程帆却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余光扫过了被她扔在一旁的纸张,“这是哪儿来的?”

    “在抽屉里发现的,应该是哥哥搜集的。”林夏看着他的沉思,自己先回答了,“这跟他的......离去无关,他不会是因为这种事要选择走那条路的人。”

    她苦笑,“抑郁症,却没有人拉他一把,包括我。”

    他严肃地看着她,“不要责怪你自己。”

    她想说你不懂,可此时此刻,她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他看出她有话说不出口,也没有追问她。这个屋子封闭了太久,灰尘细菌都太多了些,久呆不好,“先回家吧。”

    她点了头,刚想站起身时,整个人却忽然被他横着抱起。她又不是行动不便,哪里需要让他这样抱着下楼,“放我下来。”

    程帆没有答应她,手臂用力箍住了她,她再无法动弹。他抱着她,脚踩过了被扔在地上的纸张,往外走去。路过客厅时,他又看了眼那幅画,那样的她,也只会是她的过去。

    林夏到家后,就独自去了浴室,关上门时顺手上了锁。

    明明不晕车,他开车更是平稳,她却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抱着马桶将午饭吐了个干净。

    呕吐过后,在洗手台上漱了口,她看着镜中自己的苍白脸色。从小到大,很多人夸她漂亮时,总要添一句,长得真像你妈妈。

    外貌于孙玉敏来说,到底是利刃,还是累赘。是有能力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还是对命运不满时,以容貌为资本。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她无从得知,答案并非一个是与否,有太多的模糊地带难以用言语说出。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才能细微体会。旁人说一句懂得,都显得僭越。

    一回家,就看她去了浴室,程帆将行李箱内的衣物扔进洗衣机后,自己也去洗了个澡。水冲撒在身上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有点熟悉的名字。

    聪慧如她,兴许猜的没有错。

    父亲与那人曾为同僚过,他哥的大变动指日可待。遇见了,打个招呼,再客气两句实属正常。父亲让他哥独善其身,到底是一贯的指示,还是感受到了时局的动荡。

    但这个人,不会跟林夏有任何联系。他也不会允许有这种联系。

    洗完澡后,他发现她还没出来,刚想敲门时,她就打开了门,穿了睡裙走出来。

    “你脸色差成这样,先去休息。”

    程帆将她赶去了卧室,去倒了杯蜂蜜水端进房间,放在了她那侧的床头柜上。要离开时,却被她揪住了衣角,“不要走。”

    看了她难得黏人的样子,人很矛盾,喜欢她这样,但他此时却希望她不需要这样。他解释了句,“我去拿吹风机。”

    他很少帮她吹头发,让她的头枕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发丝穿过指缝,微热的风慢慢吹着。指腹在她的头皮上轻按着,“为什么不继续留长头发?”

    从认识他以来,她就一直是中长的头发,也不知他怎么知道她曾经留过长发,“觉得打理麻烦。”

    “真懒。”

    风口将最后的发梢吹干后,她依旧躺在他的腿上,满手是她柔顺的头发,他耐心地将头发捋到了一侧,“夏夏,我们不能改变过去。你的存在,对你妈妈来说很重要,对我来说,更重要。”

    “有些事,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我说过,很多事要你自己去面对,但我会陪着你,看着你。”

    见她闭了眼沉默着,程帆知道她心里难受,将她抱回枕头上,看了眼旁边枕头上的熊,他拿起了那只熊,放到了她的手里。

    林夏睁了眼,房间只开了盏床头灯,昏暗到适合入眠。他正弯腰看着她,将熊放到她胳膊里后,似乎又要离开。

    她的心很软,软到了酸涩,“对不起。”

    “什么?”

    “那只泰迪熊,是哥哥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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