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陆小凤毫发无伤地离开宅院的时候,外面恰好飘起了雨,一层层带着寒意扑在人的脸上、身上。

    陆小凤下意识抬头,天空已经由原本的晴朗转为雾蒙蒙的灰蓝,显然这突如其来的雨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停。

    身后宅院的大门闭紧,陆小凤当然已经不可能再折返回去避雨。

    他也半点不想再回去。

    陆小凤索性就这样冒着濛濛细雨,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他来的时候,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他走的时候,阴雨绵绵,挟霜带雾。

    就像这一段经年的友情,再看不到回头的路。

    雨果然变得更大了,陆小凤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他顺着官道一路快步折返,淅淅沥沥的雨水已经完全打湿了周围的小路,陆小凤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努力分辨不甚清晰的马蹄印迹。

    富江到底去了哪里?他不告而别,她一定气坏了,也不知现在有没有找到避雨的地方。

    陆小凤对附近并不熟悉,要在这荒郊野岭找到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他只能一点点细细摸索,企图寻到富江的些许踪影。

    但结果并不理想,陆小凤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按说从他离开算起,到现在也不过一柱香时间,在这短短的一柱香里,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便是脚程再快,又能快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陆小凤不由有些心急如焚。

    就在此时,一道细弱的声音从陆小凤刚刚跨过的沟渠里传来,“你,你在找谁?”

    陆小凤的脚步瞬间一顿,转头看去,却是一个浑身湿漉漉,衣不蔽体的小乞丐。

    他半个身子泡在积聚成的雨水里,头发和肮脏的泥土混为一团,只睁着一双眼睛盯着陆小凤。

    那双眼睛黑漆漆的,没有神采也没有生机。

    若不是他出声,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发现这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

    陆小凤哪怕已经心急如焚,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凑了上去,轻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乞丐仿佛没有一丝力气,声音也又细又弱,“我就要饿死了。”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浑身上下,果然没有任何能吃进肚去的东西。

    他掏了掏怀里,只能在小乞丐期待的眼神中把自己带在身上的五百两银子塞进他的手心,狠心开口道:“你等下一个人来,便把银子扔到他脚下,请他送你去县城 ,有了这些钱,你能在最好的酒楼里住上三个月,吃上半个月他们的招牌菜,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小乞丐的眼睛动了动,艰难地问道,“你,你在找谁?”

    陆小凤浑身上下也已经被彻底打湿,他索性脱下自己的披风支在两人中间,“是个红色衣服,长得很漂亮的姑娘。”

    小乞丐的呼吸已经很微弱,听到陆小凤的话却诺诺道,“…我见过的,我见过。”

    陆小凤愣了一愣,“你见过?”

    小乞丐眼睛微转,慢慢开口,“她说她叫富江,他们往那边去了……”

    “他们?除了富江还有谁?”

    小乞丐的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又很快眼睛一翻,一头栽进了泥地里。

    陆小凤猛地站起身,往他示意的方向快走两步,担忧和恐惧迅速袭上心头,若富江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会不会对富江图谋不轨?又是不是镇南王府派来的杀手?他到底带富江去了哪里?

    才走出百步,陆小凤的脚步忽的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去,扑在泥泞中的小孩面色青白,本被放在手心的银两彻底失了力气,竟咕噜噜顺着斜沟掉进了水渠。

    陆小凤面颊微绷,若是现在离开,这小乞丐岂不是必死无疑。

    人总会在某一时刻面临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这个选择关系着之后即将发生的种种,但在此时此刻,陆小凤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回过身,把泥地里的小孩抱了起来,运起轻功迅速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马车曾路过的最近的一处小镇,唯一一家医馆里,年轻的学徒举着蒲扇在后院煎药,医馆的老大夫在内室替昏迷过去的小乞丐医治。

    送了人来的陆小凤看了眼窗外串珠一样的雨幕,拍下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

    雨还在下,浑身湿透的陆小凤脸上却满是汗水,他不知道富江被带到了哪里,只能顺着小乞丐昏过去之前指示的方向继续寻找。

    所有的痕迹都几乎被大雨冲刷干净,若是普通人,恐怕早已毫无办法。

    但陆小凤到底不是普通人,在昏沉的雨幕里,他脚下生风,一双眼睛仿佛寒星一般迅速掠过四周,又以极快的速度收回。

    越是着急,他反而越是冷静。

    劈在树干上的镰刀,挂在树梢上的衣摆,脱落在草地的钗发。

    陆小凤心里一阵阵发凉,就连脸上唯一一点急切的表情都已经消失。

    直到大雨将歇,乌云散去,陆小凤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无比疲惫,他依旧在寻找。

    少女微弱的呼救声就是在此时传入陆小凤的耳中,他眼瞳骤缩,脚下发软,整个人却利箭一样蹿了出去。

    可等他真的看到面前的这一幕时,陆小凤的呼吸还是狠狠地停滞了一瞬,脏污的落叶中,娇小的少女被身材高大的男人死死扼住脖颈,四肢无意识地抽搐着,被硬生生砍断深可见骨的手腕脚腕上,潺潺而出的血液和着泥水,轻而易举地染脏了大半他曾精心挑选的衣裙。

    陆小凤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几乎已经不知要作何反应。

    原已经被他纳入怀里娇养的花朵被毫不留情地撕裂,比莫大的愤怒抢先而来的,是瞬息炸开的杀意。

    陆小凤已经很少杀人了,这么些年,他杀的人,就是一个手指都数的过来。

    可在这一刻,在这满目的血红中,他的身体快到了极致,出手便是避无可避的杀招。

    在这个江湖上,可能根本没有人见过陆小凤杀人时的样子。

    他的眼睛是赤红的,他的脸是苍白的,他的手却很稳很硬,被丢弃在一边的镰刀转了几转,轻巧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便已经没入了男人的胸腔。

    鲜亮的血液喷洒而出,一片血海之中,沉闷的倒地声里,陆小凤牙关紧咬,试探着伸手想要触碰苍白的少女。

    “富…富江…”

    直到他的手碰到富江冰凉的额发,陆小凤全身上下才颤抖了起来,“富江?富江,你怎么样了?和我说说话啊?”

    富江的皮肤一片森白,姣好的面容上血色斑斑,脖颈上乌青的扼痕骇人般醒目,瞪大的眼瞳里尤带着痛苦和恐惧,却木愣愣地散大着,胸腔和鼻翼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陆小凤心脏针刺一样疼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喃喃道:“你不是说你不会死吗?难不成是骗我的?”

    他的手慢慢触碰到富江冰凉的皮肤,“不可能的,我明明亲眼看到的,可是……为什么现在你还不醒过来?”

    迟到的后悔和悲伤眨眼间接踵而来,陆小凤瞪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富江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在这里?

    他还要带着富江去京都,还要帮她的忙,她明明说过她死不了的,怎么可能是骗他的?

    陆小凤的思绪乱成一团,心脏的痛楚和喉口的酸涩叫他控制不住地站了起来,又很快重新蹲下,“富江?富江?你别吓我啊?我相信你,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们别玩了,好不好?”

    了无声息的少女张着眼睛躺在遍地落叶之中,原本灵动的神情只余下彻底的僵硬。

    陆小凤的大脑一阵嗡鸣,他突然失了全部力气,就这样伏下身去,沉沉地趴在了富江身上。

    离巢的小鸟煽动着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似乎还有小动物探出头来远远地向着这边张望,绝对的安静中,陆小凤忽得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慢慢挪到他的头顶,还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慢慢回响在他耳边。

    “你哭什么?陆小凤。”

    微弱的心跳逐渐恢复,一下下地冲击着他的耳膜,陆小凤猛地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

    苍白的少女那双纯黑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了下,“虽然我很喜欢你为我哭,但你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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