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只吸血蝙蝠并不容易。

    我并不爱喝血,但不喝血就会死,我不想死,就要喝不爱喝的血。

    所以我终日都很惆怅,不像那些喝饱了就打架,打完架就倒挂在树枝上休憩的同类,我总认为我不该是喝血的东西。

    我若能变成人,肯定日日以泪洗面。

    每一只诞生在“在深处”的蝙蝠,都会为自己起一个名字,为日后幻化成人,成为真正的血族做准备。

    我并未给自己起名,能不能成为真正的血族,对我来说,好像很无所谓。

    事实上我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蝙蝠都该像我这样无所谓。恶魔城的纯种血族并不待见我们这些本质上是从一团黑气进化成血族的存在,他们信奉血统的纯正,而我们更像地狱造物主闲来无事创造出的歪瓜裂枣。

    但我听过一个传闻,很古老,古老到似乎自我诞生起,就存在于我脑子里了。

    传闻,一只叫番尼·贝利尔的恶魔在“在深处”消亡,他的力量助长了“在深处”的黑气,这以后,我们才能从黑气中诞生。

    因黑气的增长有他的助力,我们或多或少有他一部分力量和特质。

    桑尼的“嫉妒”,曼森的“暴虐”,我的“贪婪”,还有——切斯特的“纯洁”。

    我一出生便瞧出来了。

    被所有吸血蝙蝠瞧不上的白毛切斯特,拥有番尼最柔弱、最不堪、最不被期望的“纯洁”。

    可能因为“纯洁”来自于一只死去的恶魔,切斯特这只纯洁的蝙蝠并不是个逆来顺受的脾气。

    我撞见过,不止一次。

    在我们吸血大军出去觅食时,他会紧跟在队伍后面趁机拖走一只欺负过他的蝙蝠,拔人家的毛,喝人家的血……必要时,甚至能把一只黑色的吸血蝙蝠折腾残废。

    然而大家一起欺负他的时候,他却从来不会还手。

    他大概很清楚,他孱弱的身子并不能对抗全部蝙蝠。

    切斯特所有反击的手段,我都将它称作“智取”,他比我见过的大多数成为血族前的愚蠢蝙蝠都要聪明。

    我不参与这些事,只做一个旁观者。但只是旁观,不出手相助,已经是一种虚伪的表现。

    不过我常安慰自己,对蝙蝠这种倾向恶魔的存在,就不要有太高的要求了。

    我常将自己置身于蝙蝠之外,是以同蝙蝠大军没什么交流,同切斯特的关系更是一般。

    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让我总是关注着切斯特。

    这不是讨厌他,想看他过得不好的关注;也不是希望他过得好的关注,总之很平淡,我总是在反映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关注切斯特好一阵儿了。

    有段时间我关注他过于频繁,以至于打破了我中立的态度,给他送了点儿“残羹剩饭”,之后我自我怀疑了一整晚,我莫不是爱上切斯特了?

    可我从未体会过爱。

    从未?想到这里,我突然质疑了这个用词。

    然后第二天我就遇到了一只有着花臂的黑猫。

    我同吸血蝙蝠大军飞一起在高空,对这只孑然一身闯入森林的黑猫蠢蠢欲动。它很快就会死,被一群蝙蝠吸得只剩骨架。

    黑猫却很是镇定,端坐在草地上,丝毫不受“在深处”的瘴气影响。

    也不知道它一路怎么过来的,在骑士都会死亡的森林里,健康得不像话,况且“在深处”还有白桦女巫,她们最喜欢折磨这种看起来乖巧的生物。

    我徒然不忍直视起来,悄然转身飞离此处。

    逃开大军队伍的同时,我又撞见队伍末尾,悄悄拖走一个同伴的切斯特正朝我想去的方向飞。

    见状,我默不作声地换了个去处。

    我回到了那处使我认出自己的湖泊,清澈的水萦绕着只有“在深处”出生的物种才看得见的瘴气。

    “喂——”

    我听见有人唤我,便转了头去。

    切斯特的白毛占满了鲜血,想来那只被他拖走的蝙蝠活不长了。

    不知道他找我做什么。

    我有些烦躁,不大喜欢那个“喂”字。尽管因为我没给自己起名,蝙蝠都这么叫我,我今天就是突然不喜欢了。

    我语气不好地回他:“我叫南芜。”

    “你给自己起名字了?”切斯特悬停的位置离我远远的。

    我不作声。

    他飞到湖泊旁,同样离我很远,用里面的水洗了洗身子,告诉我:“我叫你只是想告诉你,我在你身上闻见了死气。”

    “你可能快死了。”

    听起来不怎么吉利的话,我大概知道蝙蝠们为什么都这么讨厌他了。

    希望他变成血族后,能学去血族的高贵,说话委婉些。

    不过这种提醒影响不了我,我早有预感,我似乎,生来就是奔着死亡去的。

    “谢谢,”我随口答道,“蝙蝠本就活不长。”

    他洗干净身子,抖抖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朝外飞去。

    我没叫住他,就像不知名的力量让我关注他一样,我有预感,那股力量也能让他忘记我。

    等我再回到刚才的地方,蝙蝠大军已经离开了,草地被染成血红,四处零散躺着一些蝙蝠的绒毛。

    我嗅得出来,里面有桑尼和曼森的血。

    那只黑猫没走,就坐在我们发现它的位置上,端坐着,见我在看它,它舔了舔花臂,用花臂擦干净了脸颊上的血。

    这应该是桑尼他们第一次败北,而这只让吸血大军失败的人畜无害小猫咪,分毫未伤。

    明明有前车之鉴,我却不怕它,在它前面一点儿的位置落下。

    我们对视着,中间隔着蝙蝠的血。

    腥臭的血味中,它走了过来,低下头嗅了嗅我,接着,它舔了我一下,我没有动弹,像是一个许可,它用它的脑袋蹭了蹭我。

    就这样,我被一只猫咪饲养了。

    这大概就是被我质疑过“从未”。

    有了这只欺辱过吸血大军的黑猫,我便不能在这里久留了。

    我独自离开那晚,只有切斯特前来送我,如果倒挂在“在深处”边缘的一棵白桦树树枝上睡觉前瞧的那一眼算送别的话。

    我同切斯特的关系,应该会比我所想的那般要友好。

    我与黑猫游历在森林边缘,它将我养得很好,我甚至比离开吸血大军前,还要胖上许多。

    彻底成了一团黑乎乎的毛球。

    黑猫喜欢舔我的毛,我也喜欢落到它背上打滚,除了它不会说话,总喜欢盯着我看外,我们几乎没有相性不合适的地方。

    这种事说到“在深处”之外去,有谁能信一只吸血蝙蝠会同她的食谱相处得这般融洽?

    起初确实不容易,我靠近黑猫,总能嗅到它身上若有似无的一点甜香,这是“在深处”里任何一种毒花都不会有的香气。

    我总想咬它一口,好在我很会忍耐。

    我似乎忍耐过很多事,导致现在这种情绪都成了我的习惯。

    大抵是错觉,这只有灵性的黑猫在知道我想咬它以后,故意将脖颈暴露在我眼皮子底下。

    我不常发火,只能忍耐着,颇有耐心地一遍一遍用翅膀将它的脖子推开。

    后来发现它听得懂我说话,我便直接告诉它:“梦辞,我不需要你的血。”我并不知道这个脱口而出的名字有什么含义。

    这时,它总会一面老神在在地退开,一面用失望的眼神看我。

    真是奇了,哪有上赶着让蝙蝠吸血的?

    我很久没听见吸血大军的消息了。

    只是偶尔,能偶遇到脱离队伍觅食的切斯特。我离开后,它被欺负得更惨了,好像梦辞对蝙蝠大军做的那些事引诱出蝙蝠所有的不堪,它们全都发泄到了切斯特身上。

    但他还活着,就说明蝙蝠们也好不了。

    活着比什么都强。

    我和切斯特不会互相搭话,哪怕打招呼的动作都没有。

    他求他的生,我过我的生活。

    好日子截止到一个瘴气稍退的夜晚,我睡到一半,听见梦辞威胁的低呜声。

    它只在为我捕猎动物的时候,才会发出这样可怖的低频声音。

    我拿下翅膀,倒挂在白桦树枝上,看见了皎洁的月色前,飞得仓皇的切斯特。

    他说:“你真的快死了。”

    我没告诉他,我能感知到。

    黑猫听见这种话,浑身的毛奓开,都快赶上圆滚滚的我了。

    我感谢地看了切斯特一眼:“谢谢,你走吧。”若是报答我从未欺辱过他的友好,还有那点儿“残羹剩饭”,早在上一次提醒,他已经还清了。

    切斯特的翅膀突然恢复了正常的扇动频率,他不怕黑猫,只看我,许是看见了我豆豆眼里的坚定,他转身走了。

    我没轻易告诉他,他以后会过得很好,基于我生来的直觉。

    最近我的贪念愈发多了起来。

    看着为我猎下一只苍鹰的梦辞,鬼知道一只猫怎么捕猎到苍鹰的,也许是鸟儿都归猫管?

    我突然想杀了梦辞,既然我快死了,让一只我舍不得的猫陪我一起死,身为“贪欲”的我,很正常吧?

    可我迟迟没动手,理智告诉我,我不该这样,连想都不能想。

    无论我怎样压制,杀意都太甚了,梦辞感知到,疑惑了瞬,便冲我躺下,露出柔软的肚皮。

    他在示意我,杀了它,没关系。

    有关系,我的错不应该由它来承担。

    我愣了几秒,我的错是什么?

    森林新生长出的洞口有了动静,好巧不巧,入口就开在离我们不过几十米的位置。

    我望见了几匹马,马鞍有皇家的标志,最前方的马上,坐着一个铁甲披身的女人。

    我闻得出来,她身上有番尼的味道。

    我从未见过的、传闻中的番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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