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于双子日出时穿过大气层。

    这颗围绕双星系统运动的行星上绝大多数为沙漠地形,两个太阳照在金沙上造就一条辉煌之路*,炫目之余走上去可不好受,然而他们两个小时的跋涉换来伪装在当场被轻而易举揭穿。

    杰森刚踏足在角斗场上,脚下大型机械运转的震荡便让他跌倒在地,他抬起头,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从两边被扣押住。场地从内部传来的轰鸣声终于停下了,它悬浮在半空中如同一座孤岛,因此杰森以这个低下的姿势依然看到了周围发生的事情。

    “你的线人两边告密。”领头的那个指使着将伊尔德利扔进角斗场,一副屈尊降贵的模样告知。她在挣扎时面上和腹部都挨了几拳,嘴角正渗出血迹。

    一切声音都在离杰森远去,耳鸣声反而对他起到镇定剂的作用,他的皮肤在烈日下晒得通红滚烫,不及他燃烧起来的心脏。他拒绝相信他们注定一败涂地,但看看现在,甚至连最后这次为她而战的念想也被剥夺,他没什么余下可争取的了。

    戴上面纱的科莉假装是前来欣赏血腥运动的他星贵族,她依然和旁边做男宠装扮的罗伊一同从观众中被搜出,与上一次相见只隔半小时便与他们在角斗场中重聚,这种情境下谈重振旗鼓是野心勃勃之举。

    “生死格斗!”主持人宣布道。

    真正的角斗士与他们形成对峙之势,他们的武器没有被夺走,这是场表面上的公平游戏,但最后站着的绝不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只能尽量拖延时间来思考下一步。

    伊尔德利被首个集中对付上,体术向来不是她的强项,她很快落到下乘。毫无防备地从身后被打倒时,灯戒从她的衣袋中滑出,顺着地面轻微的倾角一路滚开。

    但在它从场地边缘坠落之前,杰森看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伊尔德利被高举过头就要被扔出角斗场,即便最近的罗伊赶去帮忙,他立刻被其他对手缠上,她马上就要消失在这个平面了,千钧一发之际,杰森抓住了她的手,却因此错过了从自己手边滚落的戒指。

    “放手,你得放手,杰,”她张开五指极力挣扎,杰森能感觉到自己抓住的她的手腕一点点滑落,他没办法将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但她看着自己悬空的脚下令人眩晕的高度,轻轻吸气,“你要学会让我离开。”

    几乎是在同一刻,气浪卷起她的黑发向上,而她朝反方向坠落。这颗行星上的重力只有地球的三分之一,能多将她的面容印在脑海中几秒的代价是目睹她坠亡的详细全过程,可是杰森甘之如饴。

    他见过那么多近在咫尺的她,那个他从窗外窥见的随母亲一起跌倒在地的女孩,那个他抱起来扔到床上、尖叫转为欢笑的姑娘,那个在他的怀抱中几次差点失去的女人,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关系、不同的身份,他爱着她的每个变体,他的、他的、他的……他会一直说下去,倘若她能循着他的声音重返人世,倘若他能用语言和声音将她标记。

    但也有几倍多的离他远去的她,比如现在。

    可她是自由的。

    杰森被这个猛然跳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怎么可以这样认为?

    她尽可能地伸展四肢,增加阻力以减慢下落的速度,杰森看不清她的面孔,但知道上面的不会是恐惧。她像只自由鸟。她的落脚点不再是他的肩头。

    “罗伊!”她的大喊乘着风声而至。

    杰森在泪眼模糊中猛地看向好友。

    罗伊一个跃身扑到边缘处,他拉开弓弦精准地射出一箭,箭尾的牵引绳穿过下落中的戒指,而在动量消耗殆尽之前,最下方的科莉飞身抓住了箭头,她轻柔地拥住伊尔德利的肩膀,将戒指套上后者的手指并在她额上落下迅速的一吻,“好运,女孩。”

    “白晝朗朗,黑夜茫茫……”杰森愣愣地看着她双唇启合,极快的语速,偏偏字字清晰传入他的耳中,“魑魅魍魉,无所遁藏……”

    “邪徒奸党,惧吾神光……”这枚小小的戒指蕴藏着何等威力,缕缕绿色的光线抽出,包裹并治愈起她饱经伤害的身躯,她的战甲由自己铸就,过于耀目的光亮使杰森真的闭上了眼睛,“绿灯长明,万世光芒!”

    许多心虚的观众都推搡着急于离开,更别提这些手上染血的领主,他们见机不妙已经悄悄登上了飞行器。

    “噢,想都别想。”伊尔德利的喃喃自语里充斥滔天怒火,从头皮一路流至额头的血迹已经干涸,缘于被生生扯下几缕头发,她的形容可称狼狈,却如同在无数次打斗后鬃毛斑驳的母狮,皮毛在鲜血的浸润下愈发油亮。

    她变幻出的巨掌一下子捏碎了引擎,“他们在哪儿?”

    “和你最坏的猜想一样。没法说话的货物才能闭紧嘴巴。一边是即将被处决的小家伙儿们,一边是你痛恨的奴隶贩子,”为首蓄着八字胡、衣着精致的矮小男人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指甲,他带着令人作呕的信心认为还有的与伊尔德利讨价还价,“你怎么选,绿灯侠?”

    “我见过不少自诩掠食者的混蛋,但你依然从中脱颖而出——原因不是你喜欢的:你找错了自己在食物链里的位置。”她的镇定自若逐渐让男人慌了神,他的小胡子与身体一起恶俗地颤动着,风度全失。

    “我能看出来你是个电车难题狂热爱好者,好在法学院同样青睐其中的各种道德困境,写过数十篇论文可没有辜负我。”她抬了抬手,能量凝聚成的鸟笼式样的临时监狱一下子罩住了他们,“你也忽略了一个变量——我不是一个人。”

    没错,她不是一个人。杰森内心里在赞同喊叫。只需等他从这个重得出奇的外星人身下钻出来……

    他兀自挣扎着,没有注意到天空中流星般的飞行轨迹,听到陌生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后,他才看到被她称呼为“盖”和“杰西卡”的另外两名绿灯侠。

    “我们来迟了吗?”女人熟络地与伊尔德利交谈。

    “这么说吧,你们知道如何引人瞩目地入场。”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已然昭示着放松下来,“这里就交给你们。”

    “你还好吗,杰森?”赶来的科莉一下子掀翻这个压住他的外星傻大个儿,但重量只是换了个位置存在,目睹一切的罗伊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很好。”他咬牙答道。

    “我帮科莉和这两位绿灯侠一起安置好受害者。与此同时,”罗伊将一串当啷作响的物什扔给他,“飞船是你的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科莉的飞船是自动进行生物特征验证的。”杰森怀疑地提起这串钥匙,“所以,这是什么?”

    “我私下打的你的安全屋钥匙的备份。只是走个形式,也为了增加戏剧感。”罗伊一切照旧的玩笑确实让他感觉到好些,直到紧跟着的下一句话,“祝你好运,哥们儿。”

    “你确定科莉没意见把整艘飞船借给我们吗?”拉下操纵杆后,伊尔德利迫不及待地从驾驶位钻出来,“回程换你来。”

    杰森当然没意见,却恍惚被带回她以新生身份去大学注册的那年:她把自己的绝大多数身家塞进一辆不知转过几道手的老爷车里,拉上他轮流换手一路开到中城,寻常八小时的车程因此被扩展成两日一夜的公路旅行对待。她用音乐轰炸收音机,同时踩下油门和节拍。被她怂恿加入一起放声歌唱的前后,杰森不止一次思考私奔的可能性,是那时的情景给他的有端联想,同样飞逝而后的过往道路上应有一辆车尾系着锡罐、仪式结束后便带着新娘绝尘而去的拉风敞篷车——可他连这个都给不了她。

    他只能让旋律灌满脑袋,令闲聊中一众描绘出的图景堆起希望,然后他用自己拥有的少得可怜的东西竭力取悦她,杰森的思绪安歇在勉强能容纳下两人叠躺的后座和自六十年代建起便从无改变的旅馆房间里,至少他还能为她献出自己。

    杰森下意识收紧了咬肌,因着伊尔德利碰了碰他的胳膊,递给他一个呼吸罩,他没忘记她不满或尽兴时会如何拍打和抓挠在自己小臂上。

    他们在飞船的前部找好了位置,仿佛看起一场露天电影,闪烁着点点光芒的宇宙如同见证过太多的剧院幕布,真正的演员是作为观众的他们。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你呢?”她点评道,有相同熟悉感的杰森摇了摇头,“看来我们都有了不错的成就。”

    她繁密的黑□□浮在空中,肆意一如曾经在中西部的平原上被热风吹起,他们翘着脚坐在那辆破福特的引擎盖上,那时他也是这般坐在她身边,眼睛也不舍得眨地端详她的侧颜。紧实的肌肉随着她在身后撑住胳膊显现出来,她仰起头,即便闭上眼睛也藏不住面上的倦色,可杰森能看出来她同样为这无声的陪伴感到充实,沁出的细汗在她小麦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她当之无愧会在本地被选作丰收女王,但她的梦想和野心不是一座小镇能容得下的。

    麦浪掀起的沙沙声弥补了她的安静,而他紧张地吞咽,彼此的相伴也莫名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用他们还有无尽的时间来推卸,但隐隐已经有些预感——他们不再频繁地讨论起未来,更无论是有对方参与其中的。

    当然可以用“活在当下”作为借口,但直至今日,还有什么掩盖的必要呢?

    自言自语似的顿悟霎时将他们有过的一切凝结成司空见惯的纪念品雪景球,每个笃定的字音都沉甸甸地压在杰森的舌头上:“当我们在一起时,我们互成双方的拖累。”

    “别这么说,”杰森感受到她的手轻柔地抚摸在自己面上,她不做反驳,“至少把用词打磨成我们‘磁场不合’。”

    他配合地笑了笑,但胸腔的震荡伴随着细小的刺痛,随着伊尔德利目光中的悲伤穿透成荆棘。

    “当我刚被召回欧亚星时,我期望中的那个人还在缺席。”她转动了几圈中指上的戒指,,“我以为这是属于哈尔·乔丹的那枚,差点就要重现《泰坦尼克号》结尾的那幕——我对哈尔有太多的尊重和敬仰,因此我认为让这枚弃他而去的戒指葬身鱼腹很公平。还是我现在的同僚及时将我拦下,他们向我保证只是一个阶段,最后我们定会将所有我们爱的人带回来。”

    “骨肉皮还是私生饭?”这脱口而出的刻薄话语把杰森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连忙补充,却似乎让情况更糟了,“我的意思是,多年的共事经历让蝙蝠侠侵入了你的头脑让你对超级英雄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我知道和前任继续做朋友有难度,但是小心你的嘴巴。我现在也算超级英雄了。”伊尔德利佯装不满地睨了他一眼,在杰森手足无措时才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无意将想法强加于人,但这是我的军团,我们是宇宙间的清教徒,反抗而不是施加宗教迫害,我们提灯里的绿色火焰被肩以冲破未知和恐惧的责任,无论别人如何悲观愤慨,我们必须相信明日会变得更好。”

    “但我能理解你,嘿,你以为所有人都喜欢‘灾星简*’吗?”两支左轮手枪在她戒指的投射下出现在他们面前,旋转着朝虚空发射。

    “若是有人不喜欢我狂野的女孩,我会让他们尝尝这个的滋味。”杰森扬起拳头,她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包住他的手拉下来。

    “我的生命里怎么能少得了这个。”她的声音都被怀念软绵绵地裹起,又含蜜像只活泼的蜂鸟。

    他不得不问,“我明白你说的所有东西,伊尔德利。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说有一天,当一切都失去意义,而世界也濒临毁灭,你会同我走吗?”

    “这是个大结局式的问题,你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将它甩出来。”她闭了闭眼睛,“……‘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

    “‘从此以后,有公正的冠冕为你留存’*。”他轻声接道,倏忽笑起来,“我以为你一向厌弃宗教。”

    “我为你奉上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的全部忠诚*。”她摊开他的手掌,摩挲上面断裂的掌纹。杰森没办法否认他喜爱诗歌。他迷失在她的呼吸中,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知到热寂这一终极命运狡狯地钻入他们之间,“但我们无法阻止彼此改变的进程。”

    “我还在找寻我的位置。”杰森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承认了。

    “而我已经是宇宙公民。”她可以不用悬浮飞起、投入浩瀚宇宙的怀抱向他证明的。

    一半不忿、一半伤感,他调转话题:“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是我该知道的吗?比如,你最近有在与什么人约会吗?”

    “别只说我,科莉是位值得尊重的战士,当然也是个可爱的姑娘,有她作为队伍中的一员,或者作为其他什么——一定很幸运。”对上伊尔德利唇边的揶揄笑意,即便知道没有指责的意味,他也支吾起来。

    “还为时尚早?”她善解人意地点头,“如果未来有哪个女孩够幸运,把教母的位置给我留着?”

    噢。

    杰森的心脏像被攥紧似的疼了一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伊尔德利的小腹上,那里曾经怀有他们共同的希望,却在时运下被毫不留情地碾碎,“我很抱歉……”

    “我也很想念她们。”她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是我将你们留在了身后,但这归根到底不是任何人的错。再者,暂时接替哈尔在正义联盟的席位开会时,布鲁斯向我提到过你最新的周日爱好。带着鲜花和工具箱去除草和修整墓碑?妈妈会为你骄傲的,她也会感慨于我们都走了多远。”

    “我想是的。我有过你们,这已经是我混乱不堪人生中莫大的慰藉。”沉默找上了他未说尽的话语,是他们相握的手才让他维持站立,但杰森没忘了重重哼一声,“布鲁斯。”

    “不要告诉我你们一定需要那种‘更衣室谈话’的时刻才能缓和关系。”她若有所悟,□□了一声,“真的吗?非要在这方面发挥男子气概来?情感便秘只代表你们心智不成熟。”

    “我会更加努力尝试。”杰森下意识对她做出承诺,甚至没留给自己太多反悔的余地,“……但别有太高期望。”

    “这便是我想听到的全部。”她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但也不要迟疑离开,相信你的心。将他人预设成最坏在某些情况下很有效。”

    “一个曾经认为塔利亚‘善良且关切’的女人如是说道。”

    “你需要将信息不对等的因素考虑在内,而且——嘿,不要谴责受害者!”她捏在鼻梁的位置,有些头疼,“塔利亚或许应当对你我的mommy issue负一部分责任。诚然,她为我在义警生涯的初期挣得名声,也在刺客联盟训练过我,但这毕竟是刺客联盟……”

    “欢迎加入组织。”他点评,“恶棍们还是救世军,从来难以定论。”

    就这样,他们聊尽了话题,并不难耐的沉默中,杰森反而舒出一口气。他们尽可以推迟道别,但两颗笃定的心不再需要此类粉饰,并不是只有永远待在一起才属于对方。

    她后退几步,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更完全地记在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初恋,我第一份毫无保留献出的爱的对象。”

    杰森听到了伙伴们的声音,接着看到伊尔德利与他们站在一起,“心所呼唤的地方才是家。告诉我,杰,你情愿与谁一起、又在哪里?”

    杰森遵循本能,看向她身后的罗伊和科莉。

    “正该如此。”她转过身,在配合低下头的科莉的唇上快速吻了一下,拉下来罗伊的脑袋啄在他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上,但她只是对他点点头,杰森在愣怔中被她推到科莉和罗伊之间。

    “他们说,伤口会因为吻而痊愈,但肋骨之后的位置太过遥远、你年轻的心受过的伤太过累累,于是我吻在你的手背、你的面庞、你的肩头——你身体的每一处,我祈祷它们终会潜入你的皮肤之下,裹挟你这颗从不知疲倦和平静的心脏;然后我擦去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因为在一天的最后,你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她手指上绕出的绿色丝带涌动在他的身周,出于无尽的珍爱仿佛要将他裹住藏起,但这股能量最后释放成光点消散,“我们崭新的身份使得我不能再给予你任何形式的偏爱、反之亦然,因此我不能再高兴你找到了其他深深爱着你的人。有一天,你会像我们爱你一般爱自己,我期待它尽快来到。”

    “我一直好奇我的故事会怎样结局,阿卡姆暴动的那次躺在你怀里时,我想的是‘看来今天就是这一天了’,但后来是怎样你也知道了,我的故事没有完结——我们的故事都不会完结。”她并起两指在额头上点了一下,朝他扬飞作为道别,“我会一直在太空里留意你的,杰。直到下次再见。”

    “直到下次。”因为他们都不会停留。

    杰森歪头靠在依偎过来的罗伊和科莉的脑袋边上,平静地目送伊尔德利被灯戒的能量托起,于空中与她的朋友汇合,这个奇特的角度使得多方光芒汇集在她的位置上。她浑身都披着火。

    这一次,他依然随着她遥遥垂下手而将手臂伸向天空,但他们的指尖不会再碰上。

    火焰自空中雨落,照亮一个个极野蛮的理想。而作为并不轻浮自负的伊卡洛斯,她张开双臂,即将进行一场环日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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