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骗寡人。”嬴政抱着王后。

    他的手在颤抖,闻着王后身上传来淡淡的药香,还有丝丝缕缕的腥臭味。

    嬴政也只是贴着王后的额头。

    那一个刹那,他终于反应过来,原来王后之前说那些话,已经是在哀求他了。

    她毕竟是楚国的公主,多么骄傲一个人,怎么会愿意求着让他来看望生病的自己呢。

    “好了好了。”王后抚摸着嬴政的下巴。

    自己的心不知道凉了多少回了。反正在大王心目中,权力才是第一,事业第二,美色第三。自己都不知道排到哪里去了。

    “能在死去之前,看到自己最爱的人都陪在身边,那也是人生的一桩美事。毕竟多少人死的时候……”

    嬴政瞪着王后,不让她再往下说。

    “你别怕!寡人这就召集全天下的医家来给你治病!”嬴政脸上露出很痛苦的神色。

    “若是他们治不好你,寡人就治他们的罪!”

    到了这个时候,嬴政还是这么自负。他觉得权力可以搞定一切。

    这么多年,扶苏自己也忍不下去了。

    “够了!母后为何生病,难道就和君父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扶苏怒气冲冲地望着嬴政。

    “反了!你要反了不成!?”嬴政望着扶苏。“沛县的事情,我还没和你算账。趁着寡人没有叫士兵来把你拿下之前,赶快给寡人谢罪!”

    “难道我说错了吗?”

    扶苏提着攥成铁一般的拳头。

    椒房殿里静悄悄的。

    父子二人对视一番,嬴政双目空洞,他低头望着眼里流着两行清泪的王后,愣是说不出话来。

    扶苏提着空拳走了回去。

    椒房殿里,嬴政按着自己腰间的剑,怒气在心中急剧地积攒。。。

    直到一只素手拉住嬴政的手,“别。”

    “扶苏他长大了。大王应该高兴啊。”

    嬴政望着王后,便把腰间的剑解了下来,丢在地上。

    他拉上床帘,陪着王后一起休息。

    “你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病的?”

    “去年小产之后,就时常感到腹痛。起初没在意,等到召见太医时,已经来不及了。”王后说罢,拉住嬴政的衣角,“这是命数。”

    “我成为大王的王后,在大王心目中能够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生的儿子又是秦国的太子。这么多的荣耀加在身上,总得失去什么。”

    嬴政听了,望着帘子外的烛火。

    火苗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

    “所以,上天就要夺走的性命?”嬴政双手攥成拳头。

    “大王,这世界上总是有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大王要学会放下。”王后握住嬴政的手,对方手心传来的温热又让她感到为难。

    生命的长短,是她无法掌控的。

    嬴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给王后盖好被子,“睡吧。”

    ――

    人生就是翻山越岭,但是总有那么一天。

    当你正在为登上这座山而高兴的时候,回头却发现,自己的亲人永远地留在了山的另一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早有预兆。

    毕竟王后一向是那么完美无缺的一个人,她更是过去从来都没有经历什么过贫穷、疾病、挫折。

    以至于当她的生命戛然而止时,所有人都是惊愕但不感到意外。

    越是漂亮美丽的花,花期却很短暂。

    ――

    扶苏回到自己的宫殿里,精壮的胸膛前贴着一颗小小的脑袋。

    他的眼睛就像是黑曜一般,莲藕一般的手臂,肉嘟嘟堆在一起。

    扶苏抱着这个孩子,抚摸他的手,听他的心跳,扶苏逐渐开始理解嬴政作为父亲的心境。

    他开始有一点理解嬴政对自己的感情。

    灯影摇曳,扶苏的身影变得高大起来,仿佛一夕之间成长了数倍。

    扶苏望着这个孩子,“把这孩子送到母后身边,他可以让母君高兴。说不定就……”

    “太子,没有女人得了那样的病还能活下来。”今淑望着扶苏。“我每天都去带孩子给母后看,希望母后能够开心。”

    扶苏摇摇头。

    没有人愿意接受生母将要离世。

    “让一个生病的人,为了生者的感受,每天坚持苦撑,难道这就是爱吗?这样未免太自私了。”

    扶苏望着今淑,“你又在说什么疯话。”

    “如果不是王后想给大王再生孩子,又怎么会生大病呢。难道要去怪王后和大王两个人感情好,所以导致悲剧吗?这就是命啊。”

    今淑抱着怀中小儿,一脸认真地对扶苏说着。

    “不要再折腾王后了。为了大王和太子,难道王后的付出还不够多吗?”

    扶苏怔住。

    夜里,月亮艰难地扒开乌云,渗透出一点点光来。

    到了这个地步,扶苏又能怎么办呢。

    ――

    第二天一早,嬴政召见王绾。

    “丞相,寡人要你召集天下的名医。告诉他们,谁能治好王后的病,寡人赏赐他万金。”

    王绾听到,只觉得荒唐。

    王后的病情早就传到宫外了,咸阳城的贵妇们都在议论。

    王绾也一早就听说了详情。

    在这样的时代,除非西王母赐药,否则谁能治得了王后。

    王绾希望大王可以理智一点,不要做愚蠢的事情。

    “宫中的医家,已经是天下医家中医术最为精湛的了。”

    “大王要从全天下选最好的医家来给王后治病,臣可以理解。只怕以臣对王后的了解,王后应该也不愿意看到大王这么做。广招天下医家,那天底下其他生病的人该怎么办呢。”

    面对王绾这样直白的回答,嬴政手上暴起青筋,“丞相难道没有妻子吗?丞相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臣之妻便是在生了幼子之后离开人世的。所以臣明白,王后现在的病情到底如何。”

    嬴政抽出剑来,直奔王绾而来,“寡人今日就劈了你!”

    王绾倒也不怕。

    他一早就知道大王今天单独召见他一个人,是因为嬴政这个疯子今天要为王后发疯。

    王绾早有准备。

    嬴政的剑辞向他来,他只是跪在嬴政面前作揖道,“大王可以忘记我曾为大王授业的旧情;大王也可以一时失去冷静,忘记身后的江山大事;大王也可以一怒之下杀了大王亲自设下的丞相。”

    “但是微臣以为,大王作为未来的天下之主,这种时候越是要保持冷静。给王后在天下召集名医,这实在是自乱阵脚,只会害了王后。”() ()

    嬴政最恨自己的就是这一点,他永远都能在极端的情况下听得进去道理。

    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些读书少的人,能够正常的发泄情绪。

    但是他不能,手上的剑不知何时回到了剑鞘里。

    嬴政又坐回了王座。

    “所以你说,寡人要怎么办?”

    “大王眼下可以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尽量陪着王后;二是担起自己大王的责任,在章台宫里好好处理政务。”

    嬴政瞪大眼睛望着王绾,“你曾经笑寡人冷血无情,现在看来,你简直是禽兽不如。”

    王绾没有说话,他知道大王心里苦。

    “身为王者,就是要摒弃自己私人的欲望,把自己交给天下,交给国家。”

    面对嬴政的指责,王绾极其平静,似乎承认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大王,您不该这样。您是秦国的大王,除非到死的那一天,否则您永远也不能像常人为自己妻子痛苦。为王后悲伤愤怒一天,天下各郡县就会有一处地方的情况失控。”

    “为王后失控一日,消息传到臣子面前,大王的威严就要降低一分。”

    “要成就千秋的功业,就是要付出代价。”

    王绾望着嬴政,这句话是嬴政曾经告诉自己的。

    当初在嬴政得知了和自己的母亲私通之后,王绾曾经试图安抚嬴政,但是嬴政反而出奇的平静,当时他就告诉了王绾这样一句话。

    只是时隔多年,嬴政心爱的女人将要死去,却是王绾把这句话重新在嬴政耳边说了一遍。

    这自然是在劝告嬴政清醒一点。

    同时也是王绾在暗示嬴政,王后的早逝也是嬴政未来夺取天下的代价之一。

    “你滚出去!”

    王绾何尝不是心里滴血,他知道嬴政现在痛苦万分。

    可是作为丞相,他要为手下的臣子庶民负责,更要为嬴政的君王威仪做考虑。

    所以,宁可在眼下一时得罪大王,也要让大王在这个关口挺过去,否则大王就是前功尽弃。

    “唯。”

    王绾走了出来,他望着湛蓝的天空,真是无边无际啊。

    人,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抬头看,就能看到天。

    但是这老天,他对章台宫里的那位,从来都不公平。

    王绾低着头往宫外走。

    宫中朗卫看到廊道上王绾走过的地板上落着几滴湿哒哒的水。

    ――

    王后生病了,给扶苏的庆功宴自然而然延后了。

    当然,等到秦国的各位将军都回来一同庆功也更热闹些。只是就怕等到将军们回来,有的人已经没了。

    好在,宫里的一切似乎都和平常一样,井然有序。

    嬴政最终还是克制了自己的情感,他回到了章台宫和平常一样处理政务。

    楚国刚刚被打下,秋收时节又到了,正是忙碌的时候啊。

    没人给嬴政喘息的机会。

    更不要说给他为自己妻子悲伤的那么几天。

    白天,嬴政在章台宫处理政务;到了晚上,他就急匆匆地跑去椒房殿看望王后。

    只是几天后一个早上,王绾突然带着几个医家出现在嬴政面前。

    “大王,这都是臣以丞相之名连夜从各地请来的医家,请大王让他们为王后看诊,也许还有转机。”

    嬴政望着王绾,手中的笔都滚落了下来。对王绾这样的臣子,嬴政真是恨得要命,却又不愿意让他死。

    只是,奇迹没有发生。

    每个医家都是摇着头从椒房殿出来。

    嬴政的心又凉了半截。

    王后的病就这么不好不坏地搁着,这成了嬴政心头一块病。

    但是他不能忘记为王的责任。

    攻打六国的事业还没有完成,嬴政还是得站起来。

    看嬴政每天装作无事发生,和平常一样处理政务,李斯、姚贾、冯去疾等人合伙请嬴政和王后一起宫中散步。

    这样嬴政就可以不用在处理政务时担心王后,也不用担心在陪伴王后的时候是否怠慢了臣子与国政。

    单凭李斯、姚贾、冯去疾等人联合起来想出这么一个招,嬴政就可以记挂他们一辈子的好。

    因为这是雪中送炭的事。

    最后的日子对王后来说,似乎格外美好。

    只是几人就这么在花苑中坐着,王后正听嬴政和大臣谈论国事,忽然两个侍卫从花圃另一面走过。

    “你听说了吗,太子这次从沛县带来的那几个楚人,一个个个性嚣张跋扈。尤其是那个刘季,他居然还扬言要去见大王。”

    “有个叫夏侯婴的,更是目无法纪。宫中养马的事务,一向由赵常侍管理,可是他一来却提出太子宫里的马要用不同的方法养。”

    “他一个给太子养马的,上来就和昔日的中车府令抬杠。这不是成心让大王和太子闹难堪吗?”

    “至于那个萧何,更是荒唐。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人,竟然直接成了太子舍人。淳于博士给十八世子说儒家教义,他居然上前反驳……”

    “这几天,太子宫里都要被那几个楚人给搅翻了天了。”

    “乱了乱了,全乱了。王后一生病,这宫里都乱套了。”

    “稍微好一点的那个吕泽,说是什么齐国来的,看着老实巴交的。却是靠着献上自己的妹妹得宠。”

    “可怜的王后,到现在还重病躺在榻上,若是知道太子被奸人所误,还不得直接气死。”

    王后本晒着太阳,心情好转,这忽然听到这些情况,她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生气。

    说笑吧,这两个士卒竟然会为这种事担心她。

    说生气吧,扶苏竟然做下这么大的事情却不告诉她。王后自然担忧。

    “站住!”

    章邯快步追上那两个士卒,把他们给拦了下来,“你们方才讲的是不是真的?”

    两人看到来人是将作少府章邯,立刻停住脚步。

    “将作,我们说的都是真的啊。”

    “可是太子宫里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章邯就纳闷了,他们两就不能去别的地方瞎聊吗,偏偏让大王听到。

    “将作,这些事都在宫里传遍了啊。现在人人都在说太子好好的一个人,被楚人给迷惑心智了。”

    章邯瞪着两人,疯狂暗示,“以讹传讹,也叫真的!?”

    “将作,冤枉,别人没有见过。可是那个刘季,他恨不得把恒阳宫都给掀了。我曾经与他打过一次交道,实在是不像个人啊。”

    “好了,你们走吧。”

    章邯回来后,见到嬴政面色黑得似铁。

    “把太子和那几个楚人都给寡人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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