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辆辆豪华的铜盖马车,沿着大道徐徐前往齐郡临淄城时。

    嬴政坐在章台宫里,他望着天下的版图欢欣鼓舞。

    到现在,除过燕国北部还有一点残余之地,整个天下已经都在嬴政手中了。

    齐国被灭的消息传来已经快要半个月了。

    时隔多日,嬴政望着这天下版图,还是时不时狂笑一番。

    他发出各种赞叹之声,甚至抱着宫殿门隔大声地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见到宫中的侍卫,因为对方长得俊秀,嬴政也非常大方地称赞他,“子相貌过人,不可逼视啊!”

    赵高跟在后面,和其他宦侍一起并肩跟着。

    是啊,当今整个天下,没有人在听说天下一统之后,比嬴政更为高兴了。

    “天下,都是寡人一个人的了!”

    早在得知蒙恬、王贲攻入邯郸那一刻起,嬴政就发了疯一般,把身上悬挂的那些重物,不得不穿的厚冕服,统统给扔在了地上。

    “大王,不可。传出去有辱大王威仪。”太仆良心劝告。

    嬴政狂言,“礼,约束凡人的东西罢了。寡人要它做什么!寡人以后要废了礼!”

    太仆吓得身子一顿。

    “大王,万万不可。大王如今刚刚才得到天下,还有着很多事等待大王去做呢。若是这时候废弃礼,会招来天下人的指责。”

    嬴政一直就知道,很多人在骂他。他的出生除了他自己看来是个传奇,十分不凡,奉天命行大事;

    实际上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怨恨他。他们都在诅咒自己。

    童年做梦,总是一群赵人在追捕他,把他挂上城头,辱骂他,威胁他。

    青年做梦,一群臣子、亲戚,要围起来杀了他,坐他的王位。

    中年做梦,时常有一些陌生的面孔,持着剑来到他面前,对他重重地说出,“我恨你”三个字。

    这些年,嬴政承担着这些骂名,众人的不解,一步步吞并了六国,成就了当下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嬴政捋须,他把衣服穿在了身上。

    此时的他,脑海里迅速想到了当自己说出自己的政治想法,想要构建的制度时,国中大臣、将军们那些愤怒、不甘、怨恨的神色。

    现在诸位将军都在外带兵,大事还差最后一步,确实不能这就暴露自己的政治野心。

    何况燕国北部那一点地盘,始终没有落入寡人手中。嬴政总觉得有些不完美。等彻底把燕国盘下来,再来计议这些吧。

    十几个宦侍齐齐跪在地上,再加上赵高苦口婆心地劝告,嬴政这才把冕服给穿回来。

    赵高等人还坚持认为,当天他们又立了一功。若非自己苦口婆心劝告,大王可能真的就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无法回头了。

    但是很快,嬴政又跑去椒房殿抱着王后转了三个圈。

    随后见到王绾前来,嬴政高兴地在他面前夸赞自己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王绾很不情愿地恭贺他之后,嬴政逢人就说,“今日就连右相都夸赞于他。”

    其人高兴地像个孩子。

    是啊,嬴政似乎和某位入宫不久的壮士性格有些共通之处呢!

    到了今天,这股高兴劲儿还是没有过去。

    “七百年啊,整整七百年的战乱,多少能人志士想要从泥淖中站起来,站出来,爬上去,结束这些纷争。”

    “这期间经历了多少霸主,多少能臣。又经历了多少变革,多少纷乱。”

    “但是没有一个人完成寡人所能完成的事业!”

    短短两百年间,中国这块大地上,诞生了多少多少璀璨群星。也许在当时的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毕竟人才辈出的时代,当世的人只觉得不稀奇。

    左右环顾,人人尊敬的大佬其中之一可能就是自己老乡。

    但是在千年之后,却仍旧有无数人只能隔着冰冷寂寞的文字抬起头仰望他们。

    但是这么多的人,在嬴政一统天下的盖世丰功诞生之后,他们身上的光耀都开始变得黯淡起来。

    这就是主观思想和客观实际的区别所在。

    不管谁说的多好,说得多么伟大,到头来,把事情做成的那个,才让所有人都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

    虽然他的做法,是所有人最不提倡的那一种,是所有人都深受其害的那一种。

    但是只有他结束了乱世!

    在整个过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功业能够和今天嬴政所完成的相提并论。

    嬴政沉浸在这样的喜悦之中是必然的。

    众臣起初不以为意,他们也跟着嬴政沉浸在这样的喜悦之中。

    王绾整日红光满面,就是隗状,平日里不甚参加宴会喜庆之事,他也频繁参加庆功宴会。

    一车一车的凤酒从雍城拉往咸阳。

    宫中的庖厨每天都要宰杀大量的牲畜,用以嬴政与群臣宴饮作乐。

    越来越多的美女从各国送往宫中。

    大街上到处都飘散着凤酒的香味,女子的胭脂粉味。

    萧何一个人走在咸阳城的大街上。

    太子这次一走,把他在咸阳城认识的人全部都带走了。

    寂寥时,萧何终于想着要歇一歇了。

    他走在大街上,看到商贾谄媚讨好达官贵人,看到有妻室的男人盯着别人家的妻子,看到街上的小孩张口就是某某爵的儿子。

    看到这些,萧何只觉得自己眼皮疼。

    这些天,他在廷尉府里看到了来自天下各国的案件。看得他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什么乱七八糟的。十个官与民的纠纷案情里,只有一个案子是判庶民无罪的。

    原来在他自己看来义所当为的事情,在旁人眼中,竟然成了义举、善举。

    走在大街上,萧何心事重重的。

    这里是多么富丽堂皇,整个咸阳城都是朱红色的,美女穿红披绿,好不妖娆。城中的房屋瓦肆,都是从外地搬运上等的石块建造的,横梁也是挑选最好的木头。

    从外走过,内里的石板甚至在闪烁银辉。据说这是某位九卿的亲戚开的店。

    大街上的道路很多都是用石板铺就的。

    骏马疾驰,车辆往来犹如梭子在织布机上来回移动。看得人眼花缭乱。

    俳优在大街上表演,男人捧个大肚子,以滑稽的样貌,博取看客的高兴。来往路过的富商看得高兴了,给予一笔重金,往往就能够他们改善伙食。

    齐国来的人善于正在击相唱歌。相是古代一种敲击乐器,又叫作拊,成相,即一边唱一边击拊。一说荀子《成相篇》可作歌谣,又为相声的发源。

    “请成相:世之殃,愚愚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群臣莫谏,必逢灾。”

    “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

    “曷谓“罢”?国多私,比周还主党与施。远贤近谗,忠臣蔽塞主移。”

    相声相声,自然朗朗上口,辞章优雅,断句成诵。

    这些说相声的人不懂文字,但是荀子的文章,他们却在心里记得滚瓜烂熟。

    小孩子在一边欢欣鼓舞拍打手掌,三五成群,一个拉着一个,也在唱着这样的歌。

    除了说相声的,再就是乐师班子了。技艺高超的人,都在秦国王宫里侍奉秦王。

    一些稍有才华的人,也加入了技团,跟着他们一起走江湖,靠手艺混饭吃。

    这就是咸阳,形形色色无数人。

    可是萧何却记得,就在去年秋天,他最后离开沛县的时候。

    沛县的百姓家家户户尚且住着草料与木石修筑起来的新房,家门口旁边也只是一圈树枝树杈就围起来的栅栏,养鸡养猪。道路都是人人在黄土大道上走出来的。() ()

    人们大都穿着黄色、褐色的葛衣,男子整天在田地里辛苦劳作,除了某位壮士;女子都在家中摘豆织布煮饭。

    沛县县城里,同样的季节,只有一望无际的山林,袅袅炊烟在落日下腾起。

    是的,略显荒凉。

    而咸阳城,则是高楼林立,酒肆瓦舍并排,男子不耕食肉,女子不织着鲜衣。

    人潮来来往往,金钱如水流动,人声不绝于耳。

    这咸阳城如此富丽繁华,反而让萧何脑海里不断闪回着沛县的人和事。

    可在看到咸阳城最底层的庶民百姓生活时,心中却又忍不住感慨。

    “到哪都一样啊!”

    萧何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两个看相的人身边。他们手上拿着一卷竹简,地上画个五行八卦。背一个娄筐,筐子上竖着一面旗――蜀地术士。

    “飘泊四海,浪迹天涯的男人,可奇怪的是,一旦遇到合适的女人愿意和他们组成家庭,这个男人就像是有了归附,像是秋天种子落在了泥土里,迅速落地,不再居无定所了。”

    “奇怪的是,甭管再穷的男女夫妻,也许过去家里真的是穷的叮当响。可一家里有了小孩,这个家就一定会莫名得到一笔钱财,甚至因为这个小孩家里开始逐渐有了余钱、有了资粮。”

    “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旦要让一个人生下来,就一定会让这个小孩身上带着财库。再穷的人,小孩一生下来,他就活了。原本父母之前连自己都养不起,可孩子只要一落地,反正就是能把这个孩子养活了。”

    “每个人生下来就带着财库。”

    谈论这些事的人,正是从蜀地来的术士。

    他们掌握了阴阳五行流转的学说,靠着这些知识,再结合上古科学预测术《易经》里学到的皮毛知识,到处为人言说、演说道理,博取他人的信任,为其算上一卦,收取金钱。

    萧何在一边看着听着,他的家仆也忍不住感慨说,“真是高人啊!咸阳城里实在是非凡啊。没想到随便遇到摆摊的,竟然也有这样的高人。”

    “江湖术士罢了。也算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一道朗声在萧何身后响起。

    萧何转身回望,正是李斯。他也只带着一个家仆就来逛街。

    “萧何拜见――”

    “无需如此,此地人多眼杂。一切随意。”

    “您为何来这里呢?”

    “我闲暇时常爱出来逛街。如今两个儿子都已外出赴任,只能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萧何很是恭敬地望着李斯。李斯,字通古。一开始萧何对李斯是出于下级对于上级的尊重,但是慢慢地萧何完全被李斯的博古通今所震慑。

    对方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但是堂堂廷尉,学富五车,他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实在是让人感到诧异。

    李斯直言,“我祖上曾经也是贩夫走卒。每每看到这些人,总是会想起祖上往事。”

    李斯,非常喜欢思考人生,经常和名士探讨人生哲学。

    他总会发出一些人生喟叹。

    人生哲学似乎十分消极,每次有人和他聊完天,李斯就会让对方感觉到自己很差劲,而李斯是多么的厉害,因为他能面对,还能利用绝境。

    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消极的爱谈人生哲学的大佬,却是嬴政所有的臣子里最勤勉的一个,最具有奋斗精神的一位。

    萧何前去廷尉府没有多久,就被李斯的才华折服了。但也仅仅是才华。

    “去楼上,我请你喝酒。”李斯非常喜欢萧何,爱干实事,比廷尉府那些乱七八糟肚里连半碗水都没有的人强多了。

    “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正要上楼。

    方才猝不及防被骂的那两位术士却忍不住了。

    “二位留步,我愿意为二位分别算上两卦。不收钱。”

    这位术士,他手里持着铜板,虎视眈眈望着李斯。

    李斯不愿意理会他,拉着萧何就要离开。李斯非常想和萧何切磋一下人生哲学,可以说是迫不及待。

    “二位先生,都是君侧之人。”

    李斯这才顿住。

    “到楼上算吧。”若是被其他人看见,还以为自己是个会信命的人呢。

    就这样,李斯、萧何,和两位术士一起上了酒肆。

    平日里很是节俭的李斯,为接待萧何倒是十分大方,给他开了最上等的房,点了最贵的菜肴,要最上等的凤酒。

    到了酒肆里,李斯对这两位术士还不爱搭理。

    术士就拉着萧何的手开始算起来。

    “先生额头方正,好似一块印章啊。未来可为国之佐才。”

    李斯听到,只是捋须笑起来。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骗子。一个人要做到每一句话都说真话,很难。因为说了真话,很可能无法在这个世界上长久地活下去。”

    “但是有些人则不然。他可以做到一生尽无谎言,不欺骗任何人。”

    李斯一个人吃着菜,对着萧何说着。

    李斯是这样的,面对讨厌的家伙,礼遇再加上无视。

    术士不理李斯,又对萧何说,“先生中年之后,大贵。可以持国。”

    李斯闻言,慢悠悠地将箸放下。

    萧何则从头到尾,始终很平静。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神色很平和。

    这就是李斯喜欢萧何的另一个地方――修养深厚。

    慢慢地,李斯也摊开手。

    “说是为我二人都算的。”

    这术士走了过来,他观察着李斯,极其精瘦,相貌方正,神色严肃,乍看有些仙风道骨在身。

    只是细看,却看到他额头上满是皱纹。再观察手,发现手掌纹路极其鲜明,又像平地里的沟壑一般纵深。

    “可否出生辰八字?”

    李斯没有说话,板着脸十分冷酷。但是命小厮拿了竹简和笔,写给了对方看。

    这术士看到后,掐掐算算,“您以后,会贵为丞相。”

    李斯闻言,双晴一闪。

    “不可妄断。”

    萧何已然恭敬地垂首,装作没有看到或是没有在意听的内容。

    说着,李斯已经拿下了自己的玉佩。李斯这样的人,他是不对钱财感兴趣的。

    他只是想让自己在有生之年体验不同的人生境界。

    他的身上不带金钱,衣服都很朴素。很多时候看到别人装饰什么,他也装饰什么。就为了观察别人看到自己时的反应态度。

    世人世事,在他眼里,都像是游戏一般。

    “这个算是你们的赏。我身无长物。”

    只是面对李斯的巨额打赏,两个术士却相视一笑,都没有接受。

    这让李斯倍感惊讶。

    “为什么不要呢?”

    “我们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李斯心道:这两个人,不懂得圆通啊。这时候接下这块玉佩,典当之后,足够让他们有本钱在咸阳城落脚了。何必整日背着筐到处行走呢。

    但是他们既然拒绝了,李斯也就不再给他们。

    “机会,是自己抓取的。”

    看着这个李斯这个贵人并没有因为他们两个术士拒绝他赏赐的行为感到生气。

    这两个术士又忍不住上前。

    “贵人以后,会死于非命。”

    “贵人从前不屑的人生,将会是贵人将死之际最渴盼的人生。”

    李斯听到,也是非常虚心的听了进去。

    若是别人,恐怕早就恼羞成怒了。

    萧何听着,也是喉哽一紧。他为这两个人的断言感到惊讶,但是再看廷尉李斯时,他却捋须,似乎又在思索什么重大的事情。

    别说生气了,他甚至都没有反感这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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