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蒂恩护士打着酒嗝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天空的尽头泛上血红色的迷雾,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一般幽幽地朝康复院的上空挤压而来。

    出来放风的病人早已散去。

    院子里只剩下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路宁,苍白的脸和胳膊都蒙上斑驳的阴影,冷风吹过,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

    佩蒂恩难得心软了一瞬。

    啧啧啧,白天出来了也是自己一个人呆着,真是蚂蚁一样的小可怜啊!

    她收敛了原本凶神恶煞的面孔,扭着水桶腰走到花坛旁,把手臂上亚麻布做的披风套在路宁的背上。

    路宁一手拉着肩上的披风,对着佩蒂恩眨了眨眼睛,鸦黑般的纤长睫毛微颤:“谢...谢谢。”

    哦,主呀!佩蒂恩捂住胸口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是被这个小屁孩脆弱又懵懂的模样给迷惑到,只是突如其来的大发善心罢了。

    这样想着,她又恢复了盛气凌人的模样,清了清嗓子吼道:“咳咳,还愣着干什么,你是要在这里过夜吗?冻死了我可不管你。”

    路宁弱弱开口:“我...的花。”是的,寄托她人设的花。

    “已经扔了!”佩蒂恩不耐烦道。

    路宁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冲击,面色一下子刷白,纹丝不动。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

    “主啊,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的吧。”

    ……

    “麻烦虫,那盆破花会给你收拾的!”

    听到肯定,路宁才乖巧起身,跟在佩蒂恩的身后回到病房。

    渐渐被黑暗吞噬的天空,散发着异样的气息,枯寂的树木在惨淡月色的笼罩下生出无数诡秘暗影,似乎昭示着什么。

    ——

    夜晚的阿里尔德康复院可称不上安静,外边不时传来一些诡异的吼叫声,似乎是病人们自我的狂欢。

    另一侧有人咚咚咚地敲着墙壁,还混杂着指甲刮过黑板那种尖锐的噪音,刺得人脑袋发疼。

    路宁强忍下内心躁意,半卧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规律旋转的分针。

    “嘀嗒,嘀嗒——”十二点整了,奈姆依然没有回来。

    今天佩蒂恩护士领她回来的时候,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可别像楼上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一样发疯。”

    “你最好一直这么乖下去。”

    “让乔治斯医生生气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那两瓣厚硕的嘴唇张张合合,却让人无法忽视眼神中的警告意味。

    不行,自己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拉开房门的那一瞬,走廊里阴冷的风就迫不及待地裹挟了她的全身。楼道里很黑,原先三盏白炽灯已经坏了两盏,剩下的一个由于电路老化一闪一闪的,

    隔壁的房门突然开了,从里面探出半个身体。“她”又黑又湿的头发紧贴着脑壳,神经兮兮地竖起食指放在干裂的嘴唇上,“嘘!”

    接着小心地指了指路宁的身后,然后似乎撞见了什么一样,猛地捂住自己的嘴。

    顺着“她”惊恐的目光,路宁下意识地扭头。

    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

    “咯咯咯咯——”那人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笑声,嘴里振振有词:“傻子,傻子,咯咯咯——”闪烁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眼球浑浊,深凹的眼窝里满是瘆人的红血丝。

    这人戏精吧?

    路宁朝“她”的方向走去,谁知那人看到她的靠近,就仿佛受到惊吓,砰地关上房门。

    神经。

    抛下和“她”打招呼的念头,路宁朝着楼梯间走去。

    因为常常加班到很晚走夜路,她很快就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楼梯的转角处挂着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她圣洁的面庞上,满是怜爱与慈悲。

    按照记忆中病房楼的地图,她顺着走廊尽头的楼梯上到了五楼。绕过拐角,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挡住了她的去路。

    康复院为了防止严控病房的病人发病时随意窜楼,发生伤人事件,用铁门将他们隔绝在这黑暗的一隅。里面大部分都是躁郁症及精神分裂症患者,破碎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让人不寒而栗。

    看来今天是没法进去了。

    正当路宁打算原路返回时,她的右脚似乎踩上了什么东西,嘎吱一响。视线下移,借着楼梯间微弱的灯光,才看清是个真铜珐琅怀表。

    路宁弯腰拾起,怀表外边由于氧化犯黑显得有些坑坑洼洼,但里面依然完好干净,不难看出主人对它的珍视。

    “啪嗒——”卡扣开了,从里面掉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相片上是一对依偎而笑的母女,约莫十几岁的女孩脸部匀称,眼睛弯弯像月亮,脑袋轻轻靠在母亲的胸前,白皙光滑的额头给她明艳笑靥增添了分宁静之美。

    是埃拉。

    和白天路宁在病例报告上苍白羸弱的模样不同,旧相片里的埃拉更加鲜活,有着少女时期独有那种含苞欲放的生命力量。

    正当路宁合上怀表时,周围的白色墙壁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坍塌,剥露出红棕色的壳,像是无数血肉模糊的脸孔的堆叠。一切都变得扭曲,无数光影在她的眼前切换,伴随着凄厉哀伤的嘶吼声。

    【技能触发:品尝你的记忆。】

    什么鬼?

    还没等路宁反应过来,声嘶力竭的嘶吼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

    “呜呜呜,我没有得病!”

    “放开我!”

    “妈妈,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妈妈,我会很乖的,不要,不要抛下我……”

    ……

    这和她在恐怖游戏里见过的里世界设定很像。

    【技能提示:与梦境主人公相关的物品承载其意志精神力,在进行触碰后会有里世界短暂的闪回,在里世界里能够有更多发现,请引导员抓紧时间。】

    电子音适时在脑海中响起。

    当整个空间终于稳定下来,路宁环视四周,埃拉的精神世界里的康复院已然是一片颓败。

    墙上满是血红的手印,因为潮湿而霉菌滋生,一直延伸到走廊的尽头。脚下是一滩滩血污,抬起脚时能感受到那种粘腻恶心的拉丝感。

    路宁有些好奇,她对于人的精神表里世界探求有着极大的热衷,但唯物主义的现实世界中绝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伸出手触碰皮层脱落的墙壁,竟然感到一阵刺痛。

    原先世界的铁门被撬开,沾着血迹的榔头随意地扔在一边,空气中血迹与铁锈味的混合让人犯恶心。

    推开铁门,两侧的墙壁却骤然收缩,向身处中央的路宁挤压而来。她试图继续往前走,却被一股冲击力抵挡在外,原先打开的病房门却一扇一扇自动关上。

    路宁皱了皱眉头。

    “今天是妈妈给我寄信的日子。”

    “她终于要来接我了吗?”

    埃拉的声音空灵而缈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信?

    是要自己去寻找母亲寄给她信吗?

    康复院的信纸寄存处设置在二楼的储藏室,被送到这里的病人由于精神问题大多不会与家人写信联系,所以寄信处也可有可无。

    “吱呀——”路宁拉开储藏室的门,一股动物腐烂发臭的气味扑鼻而来。

    幽暗而狭小的房间里,男人无力地垂坐在地上,他形若枯槁,脖子被残忍地割开,周身是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一对眼睛只剩下两个骇人的窟窿,嘴唇早已腐烂,几条白蛆从他张大的嘴巴里缓慢爬出。

    虽然一般来说要对死者表示敬重,但是这样富有冲击力的场景还是让路宁生理性犯呕。

    不行,她要申诉,这得算工伤。

    捂住口鼻,路宁走到房间内部。长满红色藓状物体的桌上有一本解剖学相关的书,但应该是被人撕扯过,有几张纸缺失了。

    路宁拉开一旁的写着“埃拉的信箱”的储物柜,里面有很多张泛黄信纸,黑色的墨迹渐渐淡去——

    [亲爱的埃拉,虽然仅仅过了一周,但我很想你。你在康复院适应的怎么样?大家都说这家康复院很适合稳定情绪,我相信等你出院,一定会变得更好。——你的母亲,1942年3月19日]

    [亲爱的埃拉,他们和我说你的情况不太好,我很担心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很乖巧的好孩子,只是有时候疯狂了一些,你一定要好好配合治疗,我会为你祈祷。——你的母亲,1942年4月5日]

    [亲爱的埃拉,我知道你对我把你送走多有怨恨,所以你到现在都不愿意回信给我,即便是一个字。等过了这个夏天,我一定会来探望你的,请再给我一些时间。——你的母亲,1942年4月16日]

    ……

    真是奇怪。

    埃拉的母亲说她不愿意给自己回信,但是在埃拉绝望的哭泣声中,她明明很期望母亲的来信,渴望她能够接走自己。

    而且照片上埃拉明明对母亲满是依赖,即使对母亲送走自己的行为感到颇为怨恨,也不至于完全断绝两人间的联系。

    路宁眸光微暗。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埃拉的回信没有寄出。

    她擦去收信箱旁边柜门上的灰尘,上面只写着“Ella”,但是这个柜门死死紧闭,像是被用胶水牢牢粘固着。

    路宁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了几次都拉不开。

    她叹了口气,到储藏室后边的货架上找到一把老虎钳,试图暴力砸开柜子的门,却被反作用力震得手腕疼。

    “是还没有到触发点么?”路宁蹙眉,打算再去其他房间找找。

    她的右脚刚踏出门槛,左脚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噬骨的凉意让路宁浑身一僵。

    转头看向那具尸体,男人的脑袋不知何时变了方向,正对着路宁诡异地笑着。

    不对,那还不能称之为“笑”,原先在口中蠕动着的蛆从眼睛和鼻孔里爬了出来,扯着他的嘴角上扬。

    路宁垂下眼皮,手心微热冒着虚汗。

    空气静默了一瞬,随后她反手握住老虎钳,直直往左脚方向插去,尖锐的头猛地刺穿了尸体的手臂。

    “啊啊啊啊——”惨烈的叫声贯穿了整个空间。

    伴随着惨叫声,整个深红的空间又开始坍塌、扭曲。

    “妈妈,我很需要你……”

    在脱离里世界的那一刻,路宁听到埃拉的呢喃。

    转瞬间便回到了梦境世界,路宁紧紧握住手中的珐琅怀表,和画像上圣母垂下的视线无声对视。

    如果“光明计划”真的是治愈与救赎,埃拉为什么会如此痛苦?

    在黎明到来之前,她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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