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再次降临这个世界。星星和月亮像是五岁小孩用蜡笔画出来的抽象涂鸦。伦敦的白雾是大胆的白色波浪纹,大色块覆盖住黯淡的星光与月光。

    这是陆羽进入游戏的第二个深夜。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小谢终于上线,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陆羽。”

    陆羽先是松了一大口气,接着,一颗心又立刻悬起来,想知道结果又害怕知道结果地问:“Lunar怎么样了?”

    小谢接了一句不明深意的叹息,似是“终于搞定了”的疲倦长吁,又似是“抱歉,让你失望了”的惭愧叹惋。

    小谢说:“她答应了。”

    一直在状况外的陈弦打上两字:“漂亮!”

    小谢的回答只是表明Lunar愿意配合这次狩猎行动,却没有回答陆羽刚才的问题。她是问,Lunar还好吗?在知道自己的哥哥永远回不来以后,小姑娘怎么样了?至少从表面来看,Lunar答应配合行动,就足以证明她的哀伤剧烈到短暂压抑住了她对陆羽的仇视。可在做进一步了解之前,陆羽明白,他们还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开始。

    陆羽的计划分三个步骤。第一步,将极星和陆羽作为信息素上传到某个云存储的空间里。第二步,说服三名钢琴师之一的Lunar主动交出机器的控制权。第三步,将空间变成信息孤岛,把岛周围抽成真空,彻底架空它。现在,终于到了最关键和脆弱的第三步。

    陆羽说:“开始切断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所有交互。小谢,还记得我和你玩过的抽积木塔楼的游戏吗?用积木搭出一座坚固的塔楼,小心地抽掉下面的积木,放到塔楼顶部,不断增加塔楼的高度,直到底部被彻底架空,迎来塔楼轰然倒塌的那一刻。”

    “现在,你就慢慢抽掉构成这个世界的‘底层积木’。要小心,极星很狡猾,被他发现一点不对劲,他肯定会逃跑。在世界崩塌前的最后一刻,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要维持本貌,墨守成规地运转着,就好像黑夜前格外宁静安详的黄昏。”

    “如果我们失败了,极星一定会提高警觉,我们再想重演一次类似的把戏,肯定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积木塔的游戏我每次都输,因为我心急。这种游戏就是越沉得住气赢面越大。所以,我相信你这次也能赢得很漂亮。”

    “好渴啊。庆功当然是要喝点酒啦。我记得冰箱里还留了几罐啤酒,一会儿回家,陪我喝冰啤酒。”

    陆羽抓住脖子上的黑曜石五角星珠宝。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标记,类似的东西在极星身上也有一个。有了这两个标记,即使不知道对方躲在伦敦的哪个角落,他们的系统也会提示彼此还在这个游戏世界。

    这是证明彼此都在,维持这个世界正常运行的关键齿轮。

    所以,陆羽必须撑到“积木塔楼”的最后一刻。否则,极星会立刻察觉她逃了。最后的最后,她会化为一束光,从这个世界射入现实社会。当然,如果小谢慢上十分之一秒,陆羽很能要在这个世界和极星上演生生世世的你追我逃了。

    小谢说:“预估用时22分钟。”

    陈弦:帮忙?

    陆羽说:“按约定,你应该离开了。你的位子由小谢接管。”

    小谢说:“他留下。做后备支援。”

    嗯,有一个百分之九十七信任的技术支持在旁边的确比较保险。

    凡事都有Plan B嘛。

    但再让陈弦跟下去的话,就可能见证陆羽和极星的对决。按极星的脾气,他恨不得向每个见面的人大肆传教,宣传他是来自未来的无所不能的神。陈弦所代表的自由软件联盟会发现星火的存在。这个视霸权为毒瘤的组织眼底揉不得沙子,真的和星火开战的话,也够陆羽头痛的。

    哎,世间安得两全法,瞒得阿sir保得崽。

    陆羽问:“开始了吗?”

    小谢说:“嗯。”

    咔咔咔——

    陆羽似乎听到时光的齿轮卡上扣,开始转动了。

    陆羽站在客房的全身镜前,对镜整理衣裙和头发,她一会儿准备趁夜色到白教堂地区四处逛逛,做符合受害者侧写的事情——站街,摇手绢,招揽客户。

    从技术层面,从心理层面,都要稳住极星。否则,万一极星觉得陆羽一直躲着不现身,觉得游戏没意思,自己单方面退出游戏怎么办?再说,和对手狭路相逢、大决战、战胜或者逃脱,总要有点眼花缭乱的打斗把剧情推动最高潮。最后,戛然而止,留下主角远去的背影没入伦敦的大雾。

    这叫游戏结局的仪式感。

    陆羽边整理衣物,边问小谢:“告诉我你和Lunar交谈的经过。”

    小谢说:“我告诉他,她的哥哥已经死了。她一开始不相信。朝我大吼大叫。然后,我告诉她,我是谁,我和极星的关系。她一下子蹲在地上,抱住膝盖,埋着头,足足半小时没说话。”

    “她抬起头的时候,满脸都是眼泪。她求我,继续做她的哥哥。我告诉她,我会试着去做。可不一定能做好。她说她早就想摆脱极星了,可极星没给她机会。他有她的芯片序列号。她同样希望我们困住极星。”

    “Lunar还有一个要求。她希望你以‘灰羽’的身份,在网上进行一场相关人员的直播。向当年病毒研究小组的成员道歉。我替你——答应了。抱歉。我只是想,你或许——”

    陆羽说:“十三四岁,我只想到我自己,把冲动当成勇气,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是个丢下自己组员的‘叛徒’组长。”

    陆羽露出笑容,“谢谢你替我答应。在公开道歉前,我想当面向Lunar道歉。虽然,这不能减轻她承受的那些伤痛,但‘没用’决不能成为我不道歉的借口。如果到那个时候,她仍然愿意将我视为对手,我很期待与她来一次正面的对决。”

    “——光明正大的对决。”

    陆羽右脸颊凑近镜子,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她站直身体,拿起黑色无边软帽,压住一头漂亮的黑长卷发,又拿起固定帽子的粗钢针,扎入软帽的皮革,把帽子固定在头发间。最后,她抿了抿唇,双手一撩,垂下半透明的黑格纹面纱,让青黛色的眼影、淡粉的腮红和鲜红的唇膏在面纱后若隐若现。

    嗯,这张脸捏得过于漂亮了。

    一点都不像是个落魄的站街女。

    陆羽的手腕穿过手提袋的圆扣,将比手掌还小的真爱药水瓶塞进手提袋,手提袋被她压在腹前,看上去就像是害怕被人偷掉最重要的财产。她走向客房的门,打开房门,走入二楼的走廊。

    楼梯口,艾普尔小姐斜靠在高背椅上,她手中的毛线球和毛线针静静躺在她膝盖上,她看起来像是打毛线打得“不小心”错过了上床时间。

    等到陆羽经过艾普尔小姐身边,陆羽的皮鞋在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吱呀”一声响。艾普尔小姐像是被这个声音突然“吵醒”,立刻坐直身体,绿宝石般的眼眸璀璨闪烁着,没有一丝熬夜的疲倦和老年人的那种昏沉。

    艾普尔小姐朝陆羽伸出手,“过来,孩子。”

    陆羽躬下身。

    艾普尔用左右脸颊贴了陆羽的脸边脸颊。这是法国人的贴面礼,保守的英国人很少这么做。但艾普尔小姐这么做有给陆羽鼓励的意思,也想避开公共区域那些看不见的耳目的意思。

    艾普尔小姐说:“女性总是更容易受到伤害。但是,女性却拥有比男性更敏锐的直觉。她们在危险发生前,就能察觉到不对劲。他们否定女性,把女性的这种能力归为邪恶的第六感。却偏偏不肯承认女性比男性更善于倾听,她们拥有强大而细腻的观察力。她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比男性更具勇气。”

    艾普尔小姐用手臂深深抱了陆羽一下,“亲爱的,你不是在面对危险,而是在面对真相。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深巷里的无数双眼睛和双手会帮助你。祝你好运。查普曼小姐。”

    “谢谢您,艾普尔小姐。”

    陆羽别过艾普尔小姐,走出白马酒店,走入伦敦白教堂区的迷雾中。

    陆羽低吟着那首《安魂曲》,在蓝宝石行动组组长费雪小姐划定的“三角安全区”到处闲逛——这也是开膛手贾克的出没范围。

    也不知道漫无目地走了多久,直到白教堂地区最高耸的那个尖塔上挂着的教会铜钟被敲响,陆羽才意识到刚刚凌晨三点,这期间小谢时不时会播报抽去交互“积木”的进度。

    几乎只剩下不到五分钟——300秒了。

    陆羽甚至开始幻想,或许在极星发现他前,或许在她发现极星前,计划就成功了。根本不会有预想中的大决斗和大乱斗。

    陆羽拐入一条小巷,这里的白雾更浓厚,每隔十多米才有一盏昏暗的瓦斯灯。前后视线不超过一米。时不时有路人从雾中冲出来,从陆羽身边走过。陆羽走了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周遭就从热闹变为冷清。在一个人口密集度是西区几十倍的贫民窟,听不到嘈杂的人声是很不同寻常的。

    陆羽觉得四周的雾实在太浓了,她转身,正准备离开这条不知名的小巷。

    “咔哒咔哒”——

    陆羽突然听到一个不断被重复的单调声音,类似于利器一次次擦刮巷子墙面的声音。

    陆羽再次转身,朝着那个声音的源头慢慢走过去。苍白的雾气一点点在她身边分开。在不到一米的视线内,出现了一个头戴尖顶毛毡帽,用一件黑底白条纹的披风将自己彻底裹住的男人。

    男人接近两米,即使对于欧洲人种,这也是极具压迫式的身高。

    男人手中提着一盏昏暗的马灯,灯光正照着墙面。他用粉笔一类的东西在墙面写字。他是如此专心致志地写着,似乎没发现陆羽的靠近。

    这条小巷的墙面被数不清的路人抚摸过,光洁如鹅卵石的表面反射着马灯橙黄的光,打在那个男人唯一裸露在外的鼻子上。高高隆起,像是石像上老鹰的鼻子。

    陆羽先看清了墙面上的粉笔字,海草一般狂乱摇曳的笔迹,依稀可以辨别:“The Jews are not the men to be blamed for nothing.”(犹、太、人不是无故遭人责难的民族。)

    (P.S. 据说,这句话被开膛手杰克写在案发地,但当时的警长害怕引发外交问题把这句话擦掉了。为啥据说,是因为被擦掉了,没照片留下。而两次世界大战烧毁了这个案子大部分的资料。否则,这案子应该早破了。)

    伦敦东区有许多信仰犹/太/教的犹太难民。

    被视为异教徒。

    这是个极端的种族主义者?

    男子写完,将粉笔朝地上随手一扔。

    他转过头来。

    陆羽记不清自己看了那张实况照片多少次。这一刻,她只觉得那张死亡相片活了过来。那个在受害人视网膜里留下的背影的杀人凶手正重复他在照片里做了无数次的动作。他面容冷峻,眼神冰冷,噙着残忍的笑,剜了陆羽一眼。

    他说:“你身上好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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