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儿,结果如何?”秦夫人担心受怕了一天,等殷恪回府立即上前迎接。殷氏本家那些人,这些年来,借着武威大将军和左相大人的名号作威作福,欺男霸女,她自然有所耳闻。

    谁能料到,刚好叫那北沧王和二皇子出巡撞见,想要偷偷瞒下这事,也是难了。

    殷恪摊开手掌,是攒成一团的纸条,秦夫人打开,上头写着,“幕后主使:殷鞘”。

    殷鞘是殷恪的族叔,出自殷氏本家最为兴盛的一支,他自己也有些本事,早些年排除异己,收揽权力,如今在幽州的殷氏族人皆以他为尊。

    本朝俸禄不丰,殷凛在朝为官,人情往来,都得倚仗殷鞘从幽州送来银子。

    “怎么会是殷鞘!恪儿,这纸条是从哪里得来的?”

    “二皇子派人截了慎刑司的审讯结果,若非卖我一个面子,这纸条今日就会送到陛下面前。”

    “他要挟你什么了?”二皇子城府极深,不可能这样轻易放过这个拿捏殷家的机会。

    秦夫人着急,再一眼瞧见自己夫君,正盘腿坐在榻上,捋着胡子对着一盘棋局,与自个儿对弈。她气不打一出来,过去数落他:“你就会把难题抛给儿子,竟还有心思下棋!”

    殷恪脱去披风,让下人拿走,他的脸色沾了外头的寒气,呈现毫无血色的白,头把发眉毛眼睫上挂着霜雪融成的水泽。他捧着温热的茶水,抿了几口,才像是回魂。

    “二殿下说,若我写一篇策论,言明三年之内,西域羌人有进犯我朝的风险,请大皇子继续督军,他就请司狱行个方便,把这件事压下去。”

    殷凛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伸手在棋盘上吃了个将军,只是那脊背更加佝偻了几分。

    秦夫人错愕,心中翻腾着,二皇子,这是要用这重把柄要挟殷家,利用殷恪的名声,让镇守西州边关十多年的大皇子无法回京。

    这样一来,殷家可就彻底跟二皇子绑在一条船上了,再无脱身之法……可是,若是不从,就按照律法治殷鞘死罪,幽州必定大乱,他们殷家一定会元气大伤。

    “恪儿,那,那你准备怎么办?”

    秦夫人按住殷恪的手臂,无助地望着他,殷恪吸了口凉气,拨开她的手道:“明天再说,娘,我累了。”

    殷恪走后,秦夫人把气都撒在殷凛身上,一把推了他的棋盘,棋子摔了一地,“你是死人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能不能说句话?”

    殷凛看着满地狼藉,依旧垂着眼睛,袖中搭着两只将棋在把玩,“身为殷家儿郎,受些委屈算什么,保全整个家族才是要紧,这委屈我受了几十年,是时候让恪儿替我分担分担。”

    殷恪离开爹娘的住所,走了一段路,正巧遇见二叔殷冶,他提着两壶酒,看着心情不错,像是来找殷凛喝酒。

    “去年的梅子酒,今日启坛出炉,还热乎着,恪儿,可要同饮?”

    “我还有事,来日一定与二叔共饮。”

    殷恪回到自己的小院,踩掉两只靴子上榻,一边随意拨动琴弦,一边梳理思绪。

    司马家的四位皇子,他一直更欣赏大皇子司马勤,母妃只是一名普通宫女,不像二皇子,母族是位高权重的洛州蒋氏,一直游刃有余,所做的一切都为了瞄准储君之位。

    司马勤品性善良,爱好交友,对谁都和颜悦色,特别是对待朝中那些寒门出身的文人,像林学士,从来以礼相待。

    但在大皇子十五岁时,二皇子党设计让他讨了皇帝嫌,自请镇守边关,这一走便是十年,打了几次胜仗,在民间的威望反而更高。

    最近大皇子多次上书陛下,想要回到京城,侍奉在皇帝和太后身侧,二皇子自然希望他永远回不了京城,在边关打了再多胜仗,也只是个将才,不及他盛京慢慢笼络人心。

    殷恪在百姓间的名声很好,深得皇帝信任,由他来写这篇策论,有很大的可能,能够阻止大皇子回京。

    殷恪想到他从二皇子处离开,便去了找了族叔殷鞘,希望从他那儿入手,看看这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那殷鞘却一派趾高气扬,说若是他殷公子真这么正义凛然,只管去向皇帝揭发,他就在那儿等着。

    他那时候才知道,也许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局。二皇子和殷鞘早有勾结,提议去宜康城,揭露殷鞘逼良为娼,最终,都是为了逼他写那篇策论……

    看他爹的态度,也许,也许他爹殷凛也知道这件事情,却放任他一脚踩进陷阱之中,殷恪心惊肉跳,手下失了轻重,竟然拨断了一根琴弦。

    就算他聪明绝世,也算不出,人心竟然黑暗至此。

    他的手指也被划了道血痕,他看着鲜血流出,恍惚怔仲之中,有一女子推开房门,着急地唤了他几声,将他的手指放进口中含住,吮掉血珠。

    殷恪回神,迅速收回自己的手,“若菱,你怎么来了?”

    云若菱打了盆水,为他净手,擦拭干净后为他涂药,边柔声说:“我上午与姜娘子出门赏梅,听说了宜康城的事,一直担忧到现在,一听说了回府,便想来看看你。恪哥哥,一切都好吧?”

    殷恪看着她,垂着眉眼,动作轻柔地为自己的手指上药,他想自己如今真的很需要倾诉,他觉得太难过了,无异于精神上的凌迟。

    于是他大概说了发生了什么事,略过二皇子和殷家有可能在进行着的勾当,只说他们在宜康城发现殷家犯事,二皇子要挟他写一篇策论。

    “大殿下有赤子之心,我从小便仰慕他,实在不忍依照二殿下所言,用一篇策论阻止他回京。”

    云若菱十分惊讶,殷恪竟然会跟她说这些话,她原本只是应当出现在这里,表达对他的关心,没想到,竟有意外之喜。

    更知道自己如果这次回答得当,让殷恪在难过的时候感到心中慰籍,那么他们的关系一定会前进一大步。

    她忍住激动,仔细想着殷恪往日言行,他并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做事也分的清轻重缓急,如今一定是保住殷家最为重要,于是说道:“事到如今,哥哥不妨写下这篇策论,我倒认为,让大殿下在边疆多待几年并无坏处,他如今回来,毫无与二殿下争斗的本钱,不如再待上几年,多积攒些军功,日后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哥哥你曾说过,官场黑暗,一味的纯善和赤子之心,都是活不成的,我想,这次的事不妨先应下二殿下,再缓缓治理殷家族内事宜……”她稍稍靠近殷恪,低声絮语,后者却忽然站起来,说:“你说的有理,容我再考虑一下。”

    殷恪离开屋子,心中的郁闷没有疏解分毫,各处晚灯亮起,雨雪越来越大,他没有穿披风也没有戴帽子,恍如孑然一身大步行走在风雨之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觉得天地之大,哪里都是那样空洞,去哪里都一样,于是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撞到几个雨雪中急匆匆行步的小厮,看清他后问:“公子,你怎么了?”

    殷恪拂开他们搀扶的手,不知怎的,出了府门,门外正好一辆马车从外头回来,车门挂着一个“姜”字令牌,车身用上好红檀木铸成,紫色绸缎围裹,车门饰以翡翠,门框上还有颗顶大的珍珠。

    这样爱美,连出行的车架也要隆重繁复,殷恪的脚步恍如被雪定住,就站在府门旁,看着姜萤萤从里头下来。

    出乎意料,她穿的甚为素雅,淡青色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一个清丽出尘的弧度,然后她抬头看见了他。

    “你怎么在这儿?”

    姜萤萤抬着槐叶递过来的伞,眯了眯眼睛,怀疑自己看岔了。

    大雪天,殷府门口,怎么站这个孤魂野鬼似的人,一身白衣,皮肤又白,站在灯下能和雪景融成一处。

    看清了些,这鬼,怎么那么像殷恪。

    她愣了会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伞高举着挡在殷恪头顶。

    凑近了,越看越觉得这殷恪真像个野鬼,眼尾是红的,嘴唇也是红的,像刚吃了小孩,一张脸却白的吓人。

    眼睛没有任何光彩,也不知道魂儿还在不在他身上。

    姜萤萤穿得很厚也觉得冻的紧,想起自己有正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我方才去找了二皇子,他说知道你难办,这是他找人写好的策论,只要你写个名字,其他一概不用你操心……”

    话音未落,面前这人却突然化身罗刹恶鬼,狠狠盯着他,目光里交织着受伤、不敢相信、难过、痛恨,让姜萤萤既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心中郁堵。

    她还拿着那封信,殷恪没看一眼,转身走了,姜萤萤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他比刚才更加落寞。

    她想追上去,想了想还是先回府吧,这殷恪不知道怎么了,这天寒地冻的,她再站下去又要生病了。

    她本来,是想和他一道再想想其他办法的,就这样顺了二皇子的意也太便宜他了。

    凭什么他要殷恪写策论,他就要写呢。

    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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