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宏宇的垂拱殿内,官家头戴通天冠,身着云龙红金绛纱袍,端座于朱红为底,髹金漆色、龙口衔珠座椅上,神色肃然的顾视群臣

    “各位卿家,近日陆续有本参奏,国子监严司业私相授受,多年来公然卖买监生名额,奏折虽未落名,却有其事,现御史台已查明,所奏非虚,今日朝会,众卿家便来议议此事。”

    一时之间,大殿之上噤声不语,群臣惶惑无措,凭谁也不敢冒进,究竟是何人上奏,官家没有言明,御史台查明实证,便是有理有据之事,即是私相授受,有人卖便有人买,不知道这大殿之上,还要牵扯出来多少与此事相连官员,如今正值官家力推肃清朝纲之际,此等贪污受贿之事一经查证,非但性命不保,严氏所有族人只怕也会横遭连带。

    良辰心潮翻涌,对严司业贪赃枉法之名,早有耳闻,与严芊雪暗生情愫互诉衷肠后,便一直心有所虑,只想着待身份更近一步时,徐徐图之多加规劝,却一个始料不及,便被弹劾,如今看来呈奏折者只怕不止一人,究竟是与司业有不共戴天之仇,非要置他于死地,还是确实为了响应官家肃清纲纪的风向,若这两个缘由都不是,那便只有

    一个可能,有人想乘此事搅乱时局,毕竟牵扯涉案人员不少,官家若是轻判,自不能服众,倘若非要严查到底,这大殿上涉及人数必然众多,谁家还没个不成器的子侄,朝廷选拨人材向来以国子监为首,能入国子监历练是殿试的必须,这门道走成了一人,便挡不住后来人,想来严司业也是做了头一回便收不了手,官大一级压死人,方便了这位,又岂敢得罪另一位。

    欲肃清正廉洁之风,难就难在牵连甚广,官家将此事拿到大殿上来议,无非便是要瞧瞧,究竟有多少人,无视这一国法纪。

    太傅是两朝元老,首当其冲,思付一番即出列,向上拱手进言,堂堂国子监乃最高学府,出了此等贪腐之事,便是罔顾国法,不但严司业必须严惩不贷,与他有过私相授受的官员,也必须一一查办。

    太傅一番言辞摆明立场,左右朴射也随出列附议,中书侍郎却提议暂缓严办司业,贪腐虽实,可奏本所指私相授受也是多年为之,为何却到朝廷力推肃清纲纪时才上奏,背后之人究竟是何居心,是真为江山社稷着想,还是另有图谋,当务之急,需得查实奏报之人。

    监察御史一听此言,便不乐意,严司业枉法的实证都呈于官家,只是牵涉人员甚广,官家不便在大殿上道出,至于上奏之人的居心,与此案有何关系,依中书侍郎之意,便是还不能结案,这不是摆明了瞎折腾!

    意见不合,难免辨驳,一时之间,大殿之上一片哗然,文武百官开始纷纷表态,官家从始至终沉静自持,只默默聆听各方议见,正争论不休时,官家却缓缓道

    “今日便议到此,散朝吧!众卿明日再议!”

    群臣一听示下,暂且都住了嘴,乌泱泱跪倒于殿下行礼,收拾了心绪,依次退出了垂拱殿。

    这厢良辰与南奚尧同行,正走在宫廊上,官家内侍陈达志,满面堆笑着急步迎上前,向二人呵腰行礼

    “二位大人暂且留步,官家宣二位大人文德殿再议。”

    相对一视,心中便已知晓了几分,定是今日朝会上没作声,落入了官家的眼中。

    匆匆随陈达志赶往文德殿,却见官家已然换下了朝服,一身赭黄袍衫常服,皂文靴漫不经心踩着花毯,眼暼雕花窗外的景致,貌似若有所思!

    二人行跪拜礼,官家回转过身子,慢慢踱步至圈椅中坐下,面朝二人挥了挥手

    “起来回话吧!不必拘谨,今日朝会你二人似乎都未曾作声,可有不同异议,这里并无其它同僚,只管畅言便是。”

    南奚尧与楚良辰,官家当年都曾亲自殿试,悉知二人的才干与志向,南奚尧出身并不显赫,并非门阀,且不结派系,是朝堂上的一股清流。楚良辰虽出身世家,为官却是恪尽职守,严于律己。朝廷推行肃清贪腐,对于这样无派无背景、刚正不阿的年轻官员,官家确实也想听一听他们对于时政,是否有独到的见解。

    南奚尧恭恭敬敬回话

    “臣今日未在朝会上表态,自觉需得仔细思量,适才各位大人的表述,臣也听得真切,严司业枉法是该严惩,可从这一件事,也可窥见我朝,选拨人材的制度确实有极大的蔽端,所以臣认为,当务之急,需得改进是这选拨的制度。”

    官家微微正了正身,虽是年轻人行事尚算成稳,见谛也算中肯,改制度这样的议题,还未成熟,实在不适合在大殿中冒然提出。

    “贵戚子弟们挤破脑袋也要进国子监,原因无非便是能破格参加殿试,有的监生只要家世显赫,可以找人举荐,便是连殿试也不必参与,可直接入朝为官,是也才会争先恐后不惜枉法,也要进这国子监。”

    殿试虽是官家您亲鉴,可无数寒门学子,可能在解试、省试中,便已被徇私舞弊者给淘汰,官家根本不可能遇见有志才学之士,便是下官,也因为门第过低而被人替换了名额,难入国子监,要不是父亲多方迂回,枢密使直学士着力举荐,下官根本连参加殿试资格也没有,今日焉能置身此处,向官家呈明见谛。”

    良辰亦赞同选拨制度的改善,当下便向官家拱手进言

    “臣也认为,这开放考试门户势在必行,天下人人均可应举,除犯法令者、工商杂类及州县衙门小吏等,不得参加科举考试,朝廷应彻底取消出身和门第限制,士农工商杂类皆许应举入仕,要想进入仕途,必须通过科举考试;偶或可靠门荫补官,但级别应有所限,废除荐举残余,一切以程文为去留。禁公荐,罢公卷,以成绩高低定去取,防止考场内外的徇私舞弊活动,加强并严格考试制度。

    承袭大统多年,官家早想改革完善这选拨的制度,朝中的政治资源被门阀世族垄断操控,平民优秀学子,根本难已入仕。这决心下了多年,一直没有施行,只怕有损勋贵们的利益,这矛盾与争端一旦触发,必会引来朝野动荡,必定有损国家根基。

    所以,每一项新的举措,都需得缓着些来、圆融通达才是真正的高手段,不是所有革新都必须闹得头破血流,性命相博,润物细无声之间便能达到效果,难道不是皆大欢喜么,为了朝廷的大局,稳妥才是长存之道。

    官家清浅一笑,对南奚尧与良辰微微赞许

    “两位卿家提议确实中肯求实,但这选拨制度的革新,还需徐徐图之,你二人回去后,可拟一个祥细奏本呈上来,待我再仔细思量。”

    二人呵腰拱手允诺,良辰想到了严司业现虽已收监,可裁决还未定夺,今日在大殿上,官家也未曾明示,如今即无其它重臣,便大着胆子请官家示下,官家面色暗然道

    “本朝素来并无斩文臣的先例,可若是不斩,这朝纲又如何重振,一个区区六品,也敢与朝中重臣们互利互惠,可见这私相授受,是如何在朝野上下蔚然成风,若不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恐日后更要为之效仿,大行其道。”

    良辰心下凛然,官家最恨这贪腐之事,  严司业如今只怕是命悬一线,生死攸关了,若是此刻替他求情,只怕适得其反会逆了龙鳞。

    严司业的罪行已难扳回局面,就是不知会对其族人如何处置。

    良辰只能硬着头皮再请示下,官家沉吟了须臾,似有了定见。

    “严家一切在朝为官的子侄,全部撤职查办,府邸与家产悉数充公,所有女眷若有朝廷亲赐命妇封号,一律褫夺封号,流放济州,随她们自生自灭。”

    这便是官家的决心,震慑朝野的决心。

    如此一来,严芊雪便要以罪妇身份被流放,一个自小在闺阁中娇养的女郎,如何受得了颠肺流离的生活,想到这里,良辰一阵心痛,可若是直言肯请网开一面,必会引来官家的不悦,只能旁敲道

    “官家圣明,严司业罪有应得,如何决断也不为过,在朝为官的严家男丁亦可撤职,只是这女眷,可否从轻发落,此次贪腐事件牵涉官员众多,严惩是势必,怀柔的手腕只怕也不能缺,让官员们明白朝廷整治的态度,亦要令他们感念官家的仁德,如此一来,之后的革新推行的时候,也会更为顺利。”

    官家听罢,视线轻飘过二人,落在窗外远处的景致,思付了片刻,收回目光,淡声道

    “即如此,该如何处置罪臣家眷,这个可以明日上朝再议,一则可震慑,让那些心存侥幸官员好好反省反省,二则,正如楚卿所言,亦可以警示门阀世族,让他们清醒清醒,这朝堂究竟是何人做决策……今日便议到此!你们退下吧!”

    二人躬着身子从文德殿退了出来,与南奚尧一同出了禁中回到宅院,看到齐荣站在大门口伸着脖子四处张望,一见良辰便一溜小跑过来,神色慌张

    “公子,你总算回来了,严家娘子来了大半晌,执意要见你,我也拦不住……此刻正与顾娘子在上房叙话。”

    良辰脚下顿了顿,原也是打算着让念姿去传话见个面,只怕是明日便见不着了,不想她自个却跑来,这个时候相见,自是为了打探消息,想必是严家男丁悉数被关押,女眷还未被软禁,此时出入尚有自由。

    该面对的始终得面对,良辰稳了稳心绪,急步往上房而去。

    这厢念姿陪着严芊雪相对而坐,听了个大概,一味耐心的劝解着,严芊雪面容憔悴,两眼红肿,饶是她出生到现在,从未经历过如此的变故,六神无主之余除了抹泪,也不知如何是好。

    见了良辰进来,两人急步迎上前去,念姿抢先问道

    “二哥,官家可有示下,严司业究竟如何判决。”

    望着对面的小娘子,红梅树下冰肤玉洁的风姿已然不复,灾难如同一巨大浪,袭卷得人万分仓惶,良辰甚至不敢面对她楚楚可怜、充满询问的双眼。

    无论如何艰难,也得把官家对严司业的裁决,先如实相告,严芊雪一听父亲已定死罪,身子一软便晕了过去,饶是念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与良辰二人合力将她搀到了榻上,严芊雪过了片刻才悠悠醒来,勉强支起身子,面色惨淡望着良辰

    “已经没了回转余地了么?”

    良辰轻叹一声

    “如今正值朝廷肃清贪腐之风,此事又牵涉众多官员,影响恶劣,官家想杀一敬百,不要说严司业性命难保,严家的男丁都会革职查办,至于女眷,我向官家肯请从轻发落,官家已允明日朝会再议。”

    严芊雪哽咽无语,事发突然,严夫人禁不住打击,已然气极攻心,竟一病不起,自己亦是求告无门,只能干着急,家中已无男丁,自己又是长女,不出来奔走,还能指望谁?

    念姿见不得这哀伤的场面,只能宽慰她

    “严娘子莫要哭了,你得多想想严夫人,她如今还有病在身,家中的姐妹,也都指望着你照料,你若是先倒了,她们要怎么办?咱们活在世上,遇上犯难的事多了去,得把心先硬起来,将此刻手上的事先做好,这个时候你硬了,事它就软啦,脑子就好使了,法子说不定也会自个冒出来。”

    良辰听她这一番劝慰直蹙眉,好意是绝对的好意,可逻辑是个什么逻辑,严娘子却毫无违和顺进了她的思路

    “若是我硬了,还是没有法子冒出来该如何是好?”

    念姿无比坚定回道

    “那便是你还不够硬!”

    此言一出,良辰忍不住对着念姿翻了个白眼,这话却进了严芊雪的心里,意外的冷静下来,逐渐收拾了抽泣不断的声音

    “多谢顾娘子提点,也谢楚大人在官家面前,为我严氏女眷争取机会,我今日出来有些时候了,母亲还等我回去,芊雪这里便拜别了,若是以后见不着了,这恩情我也会铭记于心。”

    言罢珊珊起身,向二人行了个大礼,良辰忙将她搀住

    “芊雪,咱们不必这么见外可好,我与顾娘子已然退亲,原打算着过些时日便去向你提亲,却不料出了这档子事……你放心,无论明日早朝,所议结果如何,我都会想法子护你周全。”

    严芊雪惨然一笑

    “楚大人,现在便不要谈这些了,咱们无缘不能强求,望楚大人保重,无论明日朝会所议结果如何?大人也万不可再因此事而身陷囹圄。”

    良辰诚至道

    “我知道你现在艰难,可你务必要信我,我今日便去联络同僚,定会说服官家对严氏一族女子,从轻发落,你回去安心等着便成。”

    念姿虽平日里与良辰不对付,可今日看他大难临头之际,并未对严娘子弃之不顾,心中竟平添了许多佩服之情,连连跟着应声

    “对呀!对呀!严娘子一定要相信二哥,再难的事,也有二哥帮你扛,你不是孤伶伶一人。”

    严芊雪抬起了盈满泪水的双眼

    “蒙君不弃,芊雪实在无以为报,若是此次风波过后,咱们还能相见,定会好好答谢念姿与楚大人。”

    从楚宅出来之时已近暮色,严芊雪不让良辰相送,怕落入有心之人眼中,再度横生枝节,上了车辇,脑子里却回响着适才念姿的劝慰,没法子只怪自己不够硬,一切都已然到了谷底,究竟还有何可惧!

    原来人的底气竟是靠自个琢磨,一点点撑起来,为了父亲之事,也求见了不少人,自然都吃过闭门羹,这节骨眼谁不怕连带,哪里还敢与她牵扯,今儿已是最后一日,若明早朝会上,官家一旦宣旨,尘埃落定便无力回天,所以,自己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也唯有今夜。

    心里确实尚存一丝希望,至今为止,只有这一个人还未曾去求见,也曾犹豫、徘徊,毕竟凭自己粗浅见识,未必说得动人家,可如今,却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拼着命也要试上一试。

    打定了主意,便吩咐赶车的驶进了一条街巷,这是京都售卖女子脂粉、衣饰的一条街巷,随意走入一家店铺,梳妆娘子便笑意盈盈迎上前,满面虔诚问娘子有何需求?

    严芊雪吩咐,要时下最流行的妆扮,装束不可太艳,淡雅为宜,梳妆娘子立马会意,向身后的两位女娘比了比手,三人立刻开始一番忙碌。

    一个时辰收拾妥当,梳妆娘子举着铜镜,喜滋滋对着镜中之人啧啧称赞

    “小娘子长得出挑,这样的容色,在这京都也难挑一二,说是闭月羞花也不过份!”

    严芊雪用挑剔眼光打量着镜中之人,梳着飞天鬓,一身藕色缭绫衫裙,远山眉黛,额间贴了花钿,抹着檀色口脂,确实是个风姿绰约的清丽佳人。

    勉强对着铜镜笑了笑,随即便将碎银塞进了梳妆娘子手中,娘子笑得更欢畅了,躬着身子相送到门口。

    一身得体的妆扮,一颗坚定不移的心,想来必会事半功倍……此时此刻,也唯有尽人事听天命。

    登了车辇,吩咐赶车的仆从朝和风驿馆使去,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驿馆门口,比了比手示意仆从驾车先行离去。

    严芊雪站在驿馆门口顿住了脚,寒凉的秋风一阵比一阵紧,掀得披帛在风中飞舞,远处的天际翻滚着冷色灰白的云层,闪电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她在心中无声感叹,大雨将至,今晚注定是个不平静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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