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的垂拱殿内,文武百官垂首静默,心中皆是各有所念,昨日朝会上,官家那突然的戛然而止,实在意味深长,也不知这一夜煎熬了多少人!

    良辰连夜奔走,说服了不少同僚,说到底,人人都怕有朝一日,平地无风也起浪,若只是牵扯到自个头上便罢了,断不能祸及家眷,连带一族,都是同朝为官,此等默契也是应该懂。

    官家是个自律的人,从承继大统至今,除非生病,否则早朝从未迟过,今日却是足足迟了半个时辰也未见动静。

    金鸾座上空空如也,底下的大人们沉不住气了,三五成群扎成小堆,低声议论。太傅见此情形,唤了个内侍前去打探,唤来的却是陈达志 ,陈达志不慌不忙传了官家的懿旨,让各位大人好生静待,与楚江王议完事后,自会上朝。

    那便静候着吧!

    只是早朝未准时辰,又与楚江王议事,人人皆是惶惑不安,也不知这朝堂上又要经历何等风波。

    这一个时辰又过去,良辰亦是心急如焚,官家与楚江王所议何事?不得而知,若官家杀伐决断之心已定,可还有回转的余地,楚江王这时候进言,又是欲意何为?

    正胡思乱想之际,却见官家一脸沉凝款款进殿,楚江王紧随其后。

    群臣垂首躬身,官家对陈达志示意,陈达志便朗声宣旨

    “楚江王赵宥承节操素励,才德俱兼,为稳江山社稷之固,长年镇守楚江,功勋卓著 ,忠勇廉隅,过而立之年却无有妻室,令朕时常心忧!

    严氏长女,京城世家之后,行端仪雅,礼教克娴,钟灵毓秀,今及芳年待字金闺。

    二人乃良缘天作,朕今下旨赐婚,授严氏长女芊雪楚江王妃封号,赐册赐服,垂记章典。

    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圣旨宣读已毕,大殿之上一片哗然。

    百官面面相觑,司业之案还未了结,严氏长女仍是带罪之身,如此郑重其事的赐婚,难不成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作派。

    言官们哪里肯罢休,纷纷耿直谏言

    “官家赐婚楚江王,乃喜庆之事,只是这王妃的人选,需得三思,严家长女乃戴罪之身,如此,实在于礼不合”

    与严司业一案有所牵连的官员们,却是暗自欢喜,皇室有喜庆之事,天下必获大赦,乘这当口将事情一一摘清,如此岂不是再好不过。

    一时之间,大殿之内对持着两种声音,越争越是激烈。

    楚江王到是坦然得很

    “多年未与各位大人见面,不曾想诸位却对本王的亲事如此上心,实在出人预料呐!即各位大人觉得严家长女不配这王妃的身份,是否各位大人有更好的举荐,或是各位大人家中有适龄待嫁的小娘子,愿意与本王结秦晋之好……”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是闭上了嘴,原本喧闹的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无声便是答案,这答案很明显,谁也不愿与他楚江王有所攀扯。

    官家沉声

    “各位卿家,即无异议,此事便如此决定,楚江王可留守京都,直至大婚礼毕……即是皇家逢迎喜事,一切需依祖制而行,昭告天下,有罪之人皆可获赦,严氏一族亦可从轻发落,严司业死罪可免,改为流放,府邸与家产悉数充公,女眷可赦流放,但由朝廷亲赐命妇封号,一律褫夺,其余涉事官员,罚俸两年,闭门禁足反省一个月。”

    如此了结此案,算是从轻发落,大殿上到有不少人暗暗举袖拭汗,言官们也只能识实务的闭上了嘴。

    楚江王轻蔑的环顾四周,向上拱手道

    “多谢官家宽宥 ,臣大婚后即携内子回楚江,镇守边关乃臣份内之职,臣一刻不敢懈怠!”

    官家微微颔首。

    政事议完一件又一件,良辰的脑袋里却只是嗡嗡作响,半个字也入不了耳,只是仅仅一夜,怎的便成了如此局面,严芊雪与楚江王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的两个人,如今却成了天作之合,不必过脑也知晓,必是严芊雪求到了楚江王门下,用自己换取了严司业性命。

    心中纵是清楚,严芊雪此举实乃逼不得已,却隐隐还是觉得痛,终归她还是没有把信任全押在了自己身上,终归还是选了另一个人。

    什么时辰散的朝,如何出的禁中,都是糊里糊涂,失魂落魄般回了宅院,齐荣看他一脸惨白,摇摇欲坠的模样,也吓得不轻,忙搀扶着让他在书案前坐下,良辰一壁撑住前额,一壁吩咐齐荣去拿酒来,扬言自己要喝个一醉方休。

    齐荣自是不敢多问,一溜小跑呈上酒,良辰拎过酒壶便往口里灌,齐荣不敢阻挡,又怕他喝多了,忙差人去请念姿,念姿也觉不妙,风风火火便赶过来,一看良辰竟是喝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

    自打相识,念姿还没见过他此等颓丧的模样,小心翼翼蹲下身子问道

    “二哥怎的如此这般,可是严娘子托二哥的事没办成?”

    良辰不想说话,只是朝她摆了摆手,将酒壶一掷,软软的便伏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二人合力将他搀上了床榻,这厢才安顿妥当,念姿便急着问齐荣

    “二哥今日在禁中发生了何事?回来可有透露一二。”

    齐荣苦着脸

    “公子没说……可瞧这情景,恐是事与愿违!已然气糊涂,公子现下这样,是指望不上,顾娘子若与严家娘子交好,这当口,何不去严府查看查看,若朝廷的旨意已颁,严家女眷都会被赶出府邸,关进大牢,等着押往流放之地……见上一面,若是能打点打点,兴许这一路上便能少吃些苦头,公子缓过神来,也能少上几分愧疚不是。”

    念姿一听,也觉甚是有道理,当真如此,今生只怕就见不着了,还是乘现在还未离京,赶紧想办法去向押解的官差打点一二,以防一路多有刁难……瞧自己牵的这红线,最后竟是成了这般模样,念姿多少有些内疚,望了一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良辰,忍不住在心里哀叹

    “还是由我来替你这个书呆子尽一份心意吧!谁让我得了你那许多好处,便当是人情还与你。”

    这厢刚要出门,却见芝兰慌慌张张跑进来

    “姑娘……姑娘……,昌宁郡主来了,指名要找你,现下正在前厅候着姑娘呢。”

    念姿顿了顿,想这昌宁郡主早不来晚不来,就是能踩在点子上来,到似能掐会算一般,也只能收拾罢心绪,先去会昌宁郡主。

    自打郡主府出了刘嬷嬷那等事,念姿与郡主便没再会过面,今日一见,昌宁郡主到不似先前那般冷淡,态度明显和软了不少,念姿朝她行礼,一把便搀住念姿,微微一笑道

    “念姿,不必如此见外,如今你我虽做不成妯娌,却也可做朋友,日后见面便无需行大礼……你的事情,婆母都告之我,如今婆母也因郡主府内宅之事,对我格外关心,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念姿有心所为,这份情,我且记下,他日念姿若是有难处,只需向我言明便是。”

    念姿惶惑道

    “小女何德何能,能攀上郡主做朋友,郡主今日到访,若是有事吩咐念姿,不妨直言……”

    郡主垂下眼眸,似有隐忧

    “适才郡马回府与我说道,今日官家赐婚兄长,他回京已然数日,却一直不肯过府与我一聚,自是怕落人口实,连累郡马与我。如今官家都赐婚予他,亦是向朝臣们表明,与他再无嫌隙之意,咱们兄妹也应该大大方方的往来,之前让念姿备席,便是此意,原想着只是接风洗尘,没曾想,居然还能恭贺他大喜。”

    念姿奇道

    “这是喜事呀,怎的郡主还如此愁眉不展,莫不是这王妃的人选,不如郡主之意,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娘子,如此幸运……”

    郡主回道

    “人你也是相识的,不就是严司业家的长女么,论理说,严家娘子也是书香世家,作配兄长,也无不妥,只是如今,司业获罪,不日便要流放,这严氏一族在朝堂上,算是彻底失了根基,兄长本就远在楚江,联姻自该寻有根基的门阀世家,更能相助于他,可他却选了严家娘子,听说还是他自己去求官家,官家才赐了婚……这喜事虽是喜事,可王妃的人选,毕竟也是戴罪之身,也实在是令人忧心呐!”

    念姿的天灵盖宛如被人用木棒狠狠捶了一下,一时呆楞,到似有些不大相信,追着郡主问道

    “郡主说这楚江王妃,真是严司业家的芊雪娘子么?”

    郡主点头

    “可不就是她,她与兄长原也不熟,兄长怎的便笃定着要求娶她,也不知兄长,究竟是如何考量?”

    念姿倒吸凉气,这下全明白了,难怪书呆子喝成那副德性,原来是一夜之间,严家娘子便要嫁与楚江王为妃,且还是官家赐的婚,这事已成定局,只怕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看到呆楞的念姿,郡主观其轻叹

    “知道你与她有些交情,只是她如今的身份,随意往来也是不能够了,我打算着明儿邀兄长他俩过府吃席,之前让你备席也是为此,明儿你们还能见上一面,在我府中到不碍事,想说什么体己话,尽情说了便罢,大婚后,她随兄长回楚江,无昭不得返京,这辈子,兴许也就这么一回……。”

    念姿回过神来,一时有些哀伤,人的命运真是难以琢磨,平地里无风也能千尺浪,严家娘子若无此等祸事,日后的人生想必平顺如意,楚家二郎呆是呆了些,可近些时日瞧他的作派,也算有品,二人当真能作配,必成一段佳话……可见这造物弄人呐!谁又能揣测得了天意。

    诚至的谢过郡主,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念姿这才将她送至宅院门口。

    折返回畅院后,天色已至傍晚,良辰却仍在昏睡,吩咐了齐荣下去煎醒酒汤,自己则守在榻前,一柱香的时辰还未到,便开始犯困哈欠连连,脑袋一歪,伏在良辰的榻前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隐约听到有人声,睁眼却见良辰将手搁在脑门上捶了几下,不停的直唤头痛,念姿赶紧将其扶起,端过醒酒汤让他服下,良辰一口气饮罢也清醒了不少,看到守着自己的居然是念姿,眯着眼睛茫然的问道

    “怎的是你,齐荣呢?”

    念姿递过热手巾让他擦拭

    “我让他且去歇会。”

    良辰支起身子坐了一会,仍觉全身乏力,头晕目眩只能又躺下,无力的对念姿挥了挥手

    “已无大碍,你也歇着去……”

    念姿偷偷望向他,也不知怎的,愧疚之意便油然而生,吞吞吐吐道

    “适才郡主来过,严娘子的事,我都知道了……还是我守着二哥,这样心里还好过些!”

    良辰偏过头打量她

    “我与她无缘,此乃天意,这事与你不相关,何需如此牵强!”

    念姿垂下头,自觉不好意思

    “想当初若不是我拍着胸脯去揽此事,今儿二哥也不会如此难过!白白受了二哥许多好处,却没个圆满的结果,怎么说也是难辞其咎……”

    良辰叹道

    “为了此事,你也算尽心竭力,这脚没事,鞋不是也跑坏了几双,那些银子便让你添几双鞋,不必放在心上!”

    念姿闻听此言忙应道

    “即如此,便让念姿再替二哥张罗一趟,适才郡主过来,邀我明儿去做席,她请楚江王与严家娘子过府一聚……二哥若是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亦可随我一同前往,我想办法让你二人单独见上一面,有何不清楚当面问一问严娘子,把这心里的疙瘩解了,如此可好?”

    良辰沉默,念姿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他,过了半晌,才有些颓丧缓缓道

    “还有何不清楚,她如今做了此举,必是下过决心,楚江王是王候身份,与他联姻能获大赦,不但司业的命保住了,且家中的女眷们也能从轻发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念姿急道

    “二哥这样认为,可是不打算与严娘子会这最后一面。”

    良辰闭上了眼

    “相见真如不见呐!她如今的身份,岂能再随意私会,即做了如此决择,又何必去苦苦追问不休,若是真把合家上下性命都押到了我身上,现下还不知道是何结局……咱们一辈子,也不知道还要遇上多少人,哪能事事都求个圆满,总是得一样便失一样!”

    念姿无奈,可怜巴巴道

    “二哥即觉得严娘子身份有碍,不便相见,可有话带于她,念姿明日到郡主府,与她说上几句话的机会,还是有的,毕竟相识一场……”

    到了此刻,良辰已觉身心俱疲,勉强着答道

    “那便告之她多加珍重!”

    念姿等了半晌,见良辰没了动静,忍不住眨了眨眼

    “这便完了?不是该告之严娘子,你理解她的处境,没有对她此举怨恨于心,让她此去一路安心。”

    良辰当真是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耐心

    “只是与我带个话,我如何说,你便如何传,怎的上赶子的按自个意思编排,如此还要我说做甚,你喜欢怎样便怎样。”

    念姿吃了这一阵排头,也讯速安静了下来,心里着实有些委屈,鼻子一酸,眼泪便叭嗒叭嗒的往下掉。

    良辰原是闭着眼,听到轻轻的抽泣声,忍不住又睁开,微微蹙眉道

    “又怎么了?”

    却见念姿的肩抖动不停,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这梨花带雨般的神情,令良辰微楞,自打相识,对念姿的印象不是贪吃、便是好财、厚脸皮,几曾何时想到,她也有我见犹怜的一面,实在是新奇,这人居然也会哭!

    室内的火烛不是十分明亮,良辰情不自禁支起身子凑上前去,用手一抹她的眼角,的确潮湿成了一片。

    念姿显然被吓了一跳,身体本能的往后一缩,扬声道

    “你……做什么?”

    显然,良辰不喜这一惊一乍的作派,嘟囔道

    “还能做什么……不就是查看查看,你这眼泪,到底有几分货真价实。”

    念姿顿时不满

    “哭也有掺假的么?这眼泪若是能随传随到,二哥你此刻便哭一个试试看。”

    良辰不答,复又躺下,将双手叠在脑后,忽儿一转话峰便直接调侃

    “我说……你一个小娘子,这大晚上的待在外男寝室,自个就不会觉得不自在么?”

    这才刚舒服,便开始挤兑人,念姿略有不快

    “二哥若当真无需陪护,念姿这便下去……只是二哥今日那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念姿思量,还是守着妥当些。”

    良辰亦大为不悦,立刻反驳

    “几曾何时要死要活,不就是一时想不开贪了杯,如何过了你的舌头,便成了这世上最不堪的人……再一说,不如意的人是我,你哭个什么劲。”

    内疚之情顷刻间化为乌有,抹了抹眼泪,念姿从容起身,一只纤手随即搁到了良辰额头上。

    这回轮到良辰紧张

    “你……这又是做什么?”

    念姿冷笑道

    “二哥切莫惊慌,念姿也只是查看查看,二哥可有发热迹象,此等没有人情味的糊话,怕是只有病人才说得出。”

    搁在额头上那只手停留了许久,始终没有挪开的意思,良辰的心不知为何又突然呯呯乱跳,这感觉似曾相识,那日还是靠齐荣的一盆凉水,才使自己恢复如常,他忙将念姿的手摘了下来,努力使自己声音听上去镇定自若

    “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么……咱们如今也退了亲,彼此之间该有些距离,于礼相待才不至于落人口实。”

    念姿忍不住嗤笑

    “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可惧,二哥可是怕日后又寻到意中人,怕说不清楚……。”

    良辰懒得与她舌辩,翻转过身去背对着,挥了挥手

    “你走吧!走吧!这样守着,我几时才能睡得着。”

    念姿见他也大好了,似乎已无大碍,这才掩门而去。

    良辰一壁和缓着心绪,一壁在心里不断念叨:错觉!定是错觉!日后搬了出去,两下里见面的日子自然会少,一切定会恢复如常。

    可一想到念姿就要搬走,心里头又止不住一阵阵失落,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以前日日觉得她聒噪,现下却又怕失了这份聒噪。

    似乎已经开始弄不明白自己!无穷无尽的烦恼,像潮水一般,立刻将良辰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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