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飞雪漫漫,皑皑落满枝丫。

    赵宥承披了大氅往驿馆庭院去, 积雪润湿鞋尖,风雪漫卷,将衣袂一角掀得翻飞。

    凉亭烹茶、雪中赏梅,虽有些清冷,却是他喜爱的景致。

    距大婚也就三五日,严家一众女眷都被安置到曾住的别院,赵宥承本也搬回了别院,可自打大殿上官家赐婚,便碌续有官员递帖求见,可见这成婚大赦,确实让许多人从中获利,尤其是与严司业一案有关联官员,见官家态度有所和缓,便奔忙示好。

    可如此一来,到着实有些为难了,这拒也不是,不拒也不成,仔细想来,自己也实不该与未过门的妻子同住一处,以免有损清誉,思量一番,便又搬回了驿站 ,对外只道出远门了。

    多少年没有享受过此等闲暇,赵宥承望着漫天风雪,心里便添了几分“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的心境。

    可这悠然自得的心境没能延续多久,王佑便在身后供手道

    “殿下……中山王求见。”

    赵宥承微微侧身,蹙眉不悦道

    “不是已经交待过,说我出远门……中山王,他又是何时返京?”

    王佑面呈难色

    “属下已按殿下吩咐,告之中山王,可他不信,硬要往里闯……”

    王佑话音还未落,却见一个身披青色狐裘皮人影已然快步走了进来,那人眉眼修长疏朗,目中光彩宛如润玉上的莹泽,流动着晕染的柔和。

    同是庶子身份,中山王赵宥恒在朝堂上却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中山王母妃德太妃出身并非正统,母族无法在朝堂上给予强力扶持,德太妃在禁中一直是个不争不抢,吃斋礼佛的性子,中山王随了母亲,在诸皇子中也从不显山露水。

    当年长嫡之争,德太妃不偏不倚,占了个中立的位置,可到了尘埃落定,老官家不但将长子赐了偏远的楚江,也将赵宥恒遣到了中山封地,依照祖制,皇子们有了封地,无诏便不得返京,从此德太妃与中山王便天各一方,直至薨了也未与儿子再见一面。

    多年不见,中山王赵宥恒还是一副仁善的模样,赵宥承印象里,他一直彬彬有礼,举止有度,似今日这般硬闯之举,确实有违常态。

    赵宥恒则一脸喜气,毕恭毕敬朝赵宥承行礼

    “臣弟特来贺皇兄小登科,虽知您躲到此处,乃故意避嫌,却还是忍不住想早些来道贺,如此才坏了规矩,皇兄可千万不要怪罪臣弟。”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赵宥承纵有千万个不乐意,场面上也得做足样子。

    伸手虚扶了一把

    “我躲到此处,确实是为避嫌,可避的又不是七弟,兄只是不知七弟也回京了,若是早知,必邀你一同过来喝茶赏梅……何谈怪罪,咱们兄弟这样说话,也太见外了不是。”

    赵宥恒恭谦

    “皇兄抬爱了,接官家急诏回京,一为述职,二则便是恭贺皇兄大喜,一路风雪,竟是折腾了许多时日,昨日才到的京都,今日便忍不住来叨扰皇兄了。”

    赵宥承一壁笑着,一壁示意他落座

    “何谈叨扰,与七弟一别便是七载,如今还能相见,实属不易呐!咱们需得好生说道说道。”

    赵宥恒规规矩矩坐下,似有所感

    “想当初,咱们一同被遣边远之地,多次想书信于皇兄,都怕落人口实,成了结党营私的罪证,虽时时惦念皇兄,却也只能在心里默默怀想,如今也算上苍垂怜,还能与兄长在这京都再会一面,若说是悲喜交加也不为过。只是咱们现下虽无恙,却也是大大的不孝,母妃薨时,都未能守在灵前尽孝,这事只要每每想到,便异常心忧,咱们与各自母妃都是今生无缘,唯有来世再见……”

    赵宥承听他提及过往,又是一副神色哀伤的模样,一时之间到也琢磨不透究竟意欲何为,只能勉强一笑

    “兄乃带罪之身,当初父皇从轻发落,才留了性命至今,时常感恩于怀,不敢生怨,更不敢造次,楚江虽说偏远,予我而言,却是个绝佳的去处,从此便远离京都各式纷扰,未必是坏事,母妃们在天之灵,也会谅解咱们,七弟便无须在为此事而耿耿于怀!说到底,都是为兄带累了七弟,若无兄之过,父皇也不会迁怒于七弟,早早将七弟也一并遣往封地。”

    赵宥恒随声附和

    “皇兄严重了,有没有当初禁中的变故,咱们身份,迟早都是要被遣出禁中,这是祖制,也是不能承继大统皇子们的宿命。皇兄适才提醒得极是,我亦是太过思念母妃,一时感触才有感而发,父皇恩典与教讳自当时时铭记于心,这么些年,人虽在中山,却也是一刻不敢松懈,中山需要整顿的事务多且繁杂,弟又资质平平,折腾了许多年,无论是农田还是水利,商贩贸易皆是有了些起色……可惜朝廷连年增加赋税,如此一来,却是年年过得都捉襟见肘,不怕皇兄笑话,今日登门,便是向皇兄禀明,虽远道来贺皇兄大喜,这贺礼却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贵重之物,区区薄礼略表寸心,缘由都向皇兄道明了,这里便只能厚着脸皮求皇兄勿怪失礼!”

    赵宥承忙道

    “见外了不是,七弟不辞劳苦,风雪兼程赶来贺我大婚,兄若是两眼只盯着你备的贺礼,这样的兄长,七弟不认也罢。”

    复又冷冷一笑

    “没想到中山赋税亦是如此之重,原以为独我楚江高人一筹,却原来赋税一事上,官家到确实做到了一视同仁。”

    赵宥恒若有所思,淡声道

    “一视同仁么?就是不知皇兄在楚江这么些年,到底擒获了多少细作,前些时日在中山亲审了一个,居然一口咬定是受了皇兄指使,我自然不信,待要再仔细盘查,却咬舌自尽,这一命呜呼,线索就此中断,确实是令人恼恨得很!”

    细作这种角色,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大亦可小,谁往谁封地里暗埋几个,再寻常不过之事,用来打探消息,亦或窥视政敌,都是能舍得下身家性命才会一用的死士,哪有一审便一口咬定,是他楚江王所为的道理,如此听来,这载脏嫁娲的手段,到更像是个不怎么高明笑话而已。

    赵宥承不屑置辩,目光转冷

    “七弟,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就是个挑拨咱们兄弟失和的离间之计,你不会着了此道吧?说到底还是咱们这身份,让人时时生疑,坐立不安呐!不过兄还是想不明白,如今他已贵为万人之上,这多疑的毛病,怎的却是有增无减!”

    赵宥恒闻听此言,顿时眸光一沉,定定望向他

    “先前,臣弟亦是与皇兄一般,认定此事乃官家所为,只是此次上京,竟在路途中碰巧救下一人,这才知晓,一直往咱们封地安排细作的却是另有其人。”

    赵宥承微微诧异

    “另有其人……?”

    赵宥恒未答,只对着随身护卫做了个手示,护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进来一位身披金银流苏雪白斗篷的小娘子,小娘子细长的纤手摘了篷帽,一头乌黑的秀发随即倾泻而下,露出媚态实足的一张脸,身姿玲珑有致,却因微微隆起的小腹,显出些许突兀。

    一望即知,这是位身怀有孕的小娘子,只是月份还不算太足,并无显山露水的痕迹,小娘子嘴角含笑,低垂眼眸,盈盈向赵宥承一拜

    “贱妾柳云娘参见楚江王。”

    赵宥承不明就里望向赵宥恒,指着面前这位风情万种的小娘子

    “此乃何人?七弟为何带她来与我会面。”

    赵宥恒淡然一笑,解释道

    “皇兄不识她也理所当然,此女名唤柳云娘,是赵宥均的外室,只因身怀有孕,便被赵宥均弃之不顾,独自一人飘泊在外,弟在回京都的途中,遇上了晕倒在风雪中的柳云娘,本着日行一善的心念,将其救下,谁知她醒了之后知晓了我的身份,便口口声声要报答于我,将赵宥均这么些年,派往中山与楚江两地细作实情告之,我这才知晓,原来这始作俑者,想借离间之计一石二鸟的,居然是这位,贯会在风月场所吃喝玩乐的赵宥均。”

    返京途中碰巧救下一女子,居然便是赵宥均的外室,又碰巧此女还知悉如此重要的密秘,世上的事,哪能便这般凑巧,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假?唯怕只有中山王自己心知肚明,中山王此举意欲何为,一时亦看不透,赵宥承心中顿时疑惑丛生。

    默默打量一番柳云娘,赵宥承缓缓道

    “柳娘子,容陵王始终是你旧主,又是你腹中孩儿的生父,你何以便轻易背叛他。”

    柳云娘唇角轻轻一牵,暗自一笑

    “回禀楚江王,容陵王并不知贱妾腹中已有孩儿,往日侍奉他左右,时时命我服食避子汤,一刻也不得松懈,贱妾怕长期服食此汤药,有损身体根基,偷偷将汤药泼潵掉,却被他识破,竟命人将我押送离京,从此关在一宅院内,弃之不顾。可离京之后,贱妾才发现自己身怀有孕,惧怕他痛下杀手,这才冒险从宅院里跑了出来,谁知这漫天风雪,连走了几日竟不知去路,又累又困瘫倒在了雪地中,若不是中山王搭救,贱妾此刻焉能站在此处,若说这是背叛旧主,到不如说是被逼之举,容陵王若知贱妾已然身怀有孕,怕是追到天涯,也要将我除之而后快,为保腹中孩儿性命,贱妾如今亦只能另投明主,正所谓良禽择木,谁能护佑妾平安,妾自然愿意投桃报李。”

    没什么漏洞,一切似乎也情有可原,赵宥承在心中暗自揣测,如此这般将人证物证摆了个齐,当真便只是为了告之真像?思付了片刻,随即便对赵宥恒微微一笑

    “此事即已如此明白,七弟你又何必跑这一趟,直接将人证物证呈于官家,听他发落便是。”

    赵宥恒闻听此言,对着柳云娘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柳云娘朝二人屈膝一拜,躬着身子慢慢退了出去。

    将人都打发走了,一副讳莫如深之态

    “皇兄难道不觉得这柳云娘,实在是颗不错的棋子。”

    赵宥承却觉此举甚是荒缪,嗤笑道

    “七弟不是打算用一个女人,便将赵宥均扳倒,可不要忘了,他与官家乃是一母同胞,他行事再荒唐,官家定也只会小惩大诫一番,到最后定是伤不到什么筋骨,反到把咱们变成了心怀叵测之人,能落何好处?”

    赵宥恒面不改色

    “皇兄説得在理,此事若是私下交于官家,结果定是大哥适才所料,可若是弄得人尽皆知,朝廷百官无所不晓,你猜又会是怎么的一番景象。”

    赵宥承心下一凛,顿时沉声

    “七弟,你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赵宥恒反到呵呵一笑

    “皇兄如此睿智之人,岂会不知臣弟之念,他赵宥均欲离间咱们兄弟,咱们为何就不能与彼之道还施彼身。官家多年无嗣,赵宥均亦是正统嫡出,他若是有子,该着急的是谁?赵宥均不让身畔的妻妾、外室有子,无非就是怕官家把太子之薨算到了他头上,你说咱们若是把这位柳娘子的事迹,拿到各大燕馆、酒楼,让说书人不分昼夜,轮翻说个无人不晓,皇兄,你觉得官家兄弟二人又会如何处之,咱们朝堂上老臣子、言官们又会作何态度?”

    分别七载,赵宥承实没料到,这位一向慈眉善目、人畜无害的皇七弟,竟有了如此这般深沉的算计。

    赵宥承起身,负手缓缓踱步

    “难道七弟此举,便只是想挑起他二人的不合,这里边便没有其它用意了么?”

    赵宥恒清浅一笑

    “官家不是一直为太子之薨耿耿于怀么,咱们封地赋税翻了又翻,想必便是打算将此账记在你我二人头上,让咱俩日子过不下去,如今可好了,有了柳云娘这颗棋子,也算天助我也,赵宥均不让自己妻妾有孕,连外室有孕都要致人于死地,此举不是此地无银是什么!朝堂上那般老臣子,日日盼着储君,柳云娘若是喜获龙胎,赵宥均又是嫡子身份,到时候,还真不知这官家该如何自处,想想都替他痛快!”

    赵宥承见他十分笃定,便淡淡道

    “柳云娘所出,若是凤胎呢?”

    赵宥恒摆了摆手

    “无妨无妨,皇兄以为柳云娘能顺利待产么,只怕消息一旦传出,有人便会坐不住了,这一把太大不敢博呐!究竟谁会不惜一切代价害柳云娘落胎,还是拭目以待吧!到时候这謀害皇嗣大罪,明晃晃摆出来,咱们也好顺势而为,力证清白,皇兄觉得如何。”

    赵宥承定定望着他,低声道

    “七弟,明人面前便不说暗语,实话实言,当初这太子之薨,可与你有关系?”

    赵宥恒波澜不惊、成竹于胸展颜一笑

    “臣弟觉得,这朝堂上下应该一致认同,是皇兄你所为,否则皇兄结亲,也不好作配罪臣严氏,如此行径 ,无非是想向官家与百官,力证自己并无不臣之心,皇兄说,臣弟猜得对是不对。”

    赵宥承顿时豁然开朗,这谋害太子将手伸进内庭之人 ,应该就是眼前这位,长久以来,自己都未曾入眼赵宥恒中山王,赵宥承忽儿警觉

    “严司业一案,朝中那么多官员奏本,力求严办此案,这……可也是你的手笔。”

    赵宥恒坦言

    “严司业贪腐多年,这可是他咎由自取,至于朝中各官员的态度,谁去推波助澜不也是这个效果,臣弟本来打算看一看,官家与朝中各涉事官员最终会如何势同水火,可却被皇兄用大婚法子化解了,如此一来,到是让朝中官员们不好揣度了,究竟是皇兄你故意为之,欲图拉拢人心,还是顾全大局,力挽狂澜之举!”

    赵宥承慢慢冷下了脸

    “七弟,这是在责怪我搅了你布的局么?”

    没有否认,亦没有默认,赵宥恒缓缓喝了口茶

    “臣弟以为,皇兄用不用大婚的法子,朝堂上那班保守派都会积极谏言,他们可看不得内外失和,岌岌可危之势。”

    赵宥承冷笑

    “那……岂不是令七弟你白忙了一趟。”

    赵宥恒不以为然

    “到也不算白忙,皇兄如今不也收获了不少人心,皇兄素来想自证已无不臣之心,只是无论如何自证,官家及朝臣对皇兄的疑虑亦不会打消,依臣弟之见,这种事情,除非推个更可疑的人出去。”

    赵宥承不言语,定定望向他

    “所以,七弟是打算着将赵宥均做这不二的人选?这么做予你又有何好处。”

    赵宥恒慢条斯理

    “咱们的身份相似,官家疑虑皇兄,岂会将我排出在外!若要问臣弟有何好处,臣弟亦向皇兄言明,便只为与皇兄联盟,相互帮衬。

    以皇兄清高的性子,此等手段自然不屑去做,只是如此一来,这局便成了死局,要做活它,自然只能让臣弟代劳,如今乘着皇兄大婚天下大赦,京都百姓人人有空逛个茶舍、酒楼……臣弟这便着手去安排,到时候务必让人尽皆知,皇兄意下如何?”

    赵宥承望着眼前这位始作俑者,沉默思量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那……一切便照七弟的意思去办吧!只是此事关联甚广,一切需得小心谨慎!”

    赵宥恒向他拱手道

    “皇兄放心,臣弟知道如何谨慎行事。”

    二人又说了一阵,王佑才送走了赵宥恒,折返回来便对着赵宥承道

    “殿下不会真与中山王结盟吧!属下看这中山王并非什么善类,殿下若与他有所牵扯,只怕日后会横遭连带。”

    赵宥承望着漫天风雪,若有所思

    “这盘棋是中山王先下,我不入局亦脱不了干系,中山王他今日敢向我直言,便是笃定我的立场,此事咱们观棋不语便成,他带了柳云娘过来,亦是在提醒我,想让官家对太子之薨消除疑虑,便非要与他统一战线,这才是大大有利之势,是也,咱们也可静观其变,这些皇兄弟们,若论斗法 ,谁输谁赢还未可知,所有的事我都不必出面,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王佑垂首

    “还是殿下看得透彻,属下愚钝了。”

    赵宥恒出了驿馆,下人忙打帘让他登了车辇,车箱内候着柳云娘,朝他微微欠身道

    “殿下,楚江王做何表态。”

    赵宥恒勾唇一笑

    “他,自然是默许了,只要他不出面横加干涉,这池子水,咱们能搅多浑便搅多浑,此事你做得不错,赵宥均应该做梦也未曾料到,你本来就是我的人,只是你此番偷跑出来,可有引人生疑?”

    柳云娘恭恭敬敬回道

    “容陵王想是对我不曾生疑,故而李荆折也只来过一趟,平日里看守松懈得很,云娘发现身怀有孕,便设法逃出与殿下汇合,想来护卫们也不会大费周章,四处寻我。”

    赵宥恒微微颔首,继而森冷一笑

    “这人呐!还是需得下些投其所好的功夫,才能事半功倍,不知容陵王安插细作在我中山地界之时,是否也会想到我的人亦爬到了他的榻卧……不过,你如今怀的是他的子嗣,不会真动了心?”

    柳云娘慌忙道

    “云娘一家有幸得中山王殿下庇佑,才能苟活至今,如今双亲还在中山为殿下效力,殿下对小女大恩无以为报,日后殿下如何吩咐,云娘便如何行事,决不敢怀二心。”

    赵宥恒微微颔首,默默打帘看着外面的世界,天地被风雪占据,赵宥恒沉声咬牙自语

    “毕生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本王迟早都要回到这京都,将失去的一切一一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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