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隆冬,大雪纷扬,禁中内外银白苍茫,皓色远迷庭砌!

    延福殿内炭暖香熏,赵宥贤一袭天子常服赤黄袍衫,仔细审阅书案前的奏折,每翻阅一道奏折,眼中便添一分深沉,面色也随即愈发凝重。

    书案旁侧立着一位矜持弘雅的女子,十八九岁的年纪,两只明眸如同秋水般清澈,黑白分明、水光楚楚,个头不高,娇俏玲珑,裹着天青大衫,内搭红色鞠衣,珍珠面靥妆容,恭恭敬敬将茶盏奉上,怯怯柔声

    “官家……歇歇吧!”

    赵宥贤嗯了一声,缓缓放下奏折,接过茶盏慢条斯理浮了浮茶水,若有所思……

    “丽妍,容陵王当真如此荒唐么?这些奏折都是弹劾他行为不检,有失德行,有损皇室尊严……”

    粟丽妍顿觉尴尬,不知如何应对,垂首道

    “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不便妄言,官家便不要难为臣妾。”

    赵宥贤淡淡一笑

    “这也算是家事,丽妍你贵为皇后,身为皇嫂,容陵王德行有亏,也该提醒提醒,规劝规劝,如此这般不算干政。”

    粟丽妍闻听此言,自觉官家是在责怪自己,慌忙跪下

    “都是臣妾未尽职责,传闻容陵王与王妃不睦,臣妾未及时助他二人缓和关系,这才闹出了今日笑话……官家责罚臣妾,臣妾无怨言。”

    赵宥贤只能起身,将她扶起,无奈望着她叹了叹

    “丽妍,你入宫已然一年有余,怎的还这般拘谨敏感,有人的时候咱们是君臣,这……无人的时候是夫妻,夫妻是要过一辈子,应该无话不谈,相知交心,这个你懂么?”

    粟丽妍不敢点头亦不敢摇头,只能将脑袋垂得更低,含糊嗯了一声。

    自打入宫以来,心里牢记着父亲嘱咐,伴君如伴虎,时刻都该谨言慎行,三思后行。

    粟丽妍不懂父亲所谓的三思后行具体所指,自己琢磨便是少说话,一切祸端即是从口开始,那闭上嘴不就结了!旁的不会,闭嘴有何难。

    先皇后因太子之薨,积忧成疾、一病不起,半年后竟随了太子而去,先皇后出身名门,是已逝太上皇与太后拟定的不二人选,亦是满朝文武满意的人选,唯独不是官家中意的人选。

    一国不能无后,后宫亦不可无主,粟丽妍父亲粟允之担任太府寺少卿,从五品官职,实未料到官家选拔继后人选中,自个女儿居然也位列其中,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喜还是忧。

    粟丽妍一无显赫家世,二非家中长女,行及笈礼后,粟夫人不慌不忙为她挑选般配人家,想着年纪尚小,再留家中几年也无不妥。

    若说是般配,也无非便是在与粟府相熟的人家里打转,认真筛上一遍,粟夫人不想女儿高配,总觉得她为人太过单纯,缺少心机,深宅大院里的争斗,过于劳心费神,不是她可以承受得起的人生……低配自然也是不成,若说婚配,自然是平配最为妥当。

    如此一琢磨,便又缓了三年,丽妍十八岁时,粟夫人心中拟定了人家,只待之后仔细观察,再探人品,谁知宫里的一道圣旨,措手不及如同晴天里的一声霹雷,打得粟家人顿时东倒西歪,失魂落魄!

    官家选任继后之事,粟允之虽早有耳闻,却从未往自个身上联系过,平日里同僚们多有谈论,粟允之听了便一笑置之,自己官职不高,也非出身名流,不似整日里想就儿女姻缘平步青云官员们,一门心思挤破脑袋策划筹谋,琢磨的都是如何将自家女儿送入宫中的门道,所以接到圣旨时,粟允之楞是半晌回不过神来,任凭同僚过来供手、拍肩致贺,自个却如云山雾罩。

    丽妍得知消息最初,亦是又哭又闹,想着自己余生,都要在见不得天日深宫里渡过,爹娘与姐妹从此以后,自是不能时常相见,喜欢去的地儿、街市,可口美味小吃摊,以后也甭想再光顾……伤心不已说了许多绝决之语,弄得粟允之夫妇手足无措,粟允之一直是个慈父,舍不得打骂女儿,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一族人生死存亡的大义说道,这才止了丽妍的哭闹。

    无论如何的不情不愿,违抗圣旨之事却是万万不敢为之,入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画师们画像呈于官家,候选的娘子纷纷给了画师厚重打赏,指望着画师将自己画出沉鱼落雁之姿,唯丽妍不为所动,且故意不施粉黛,周身素净,负责此事的内侍明里暗里的对她示下,丽妍却装聋作哑,人人都觉得她不上道,她却有自己的小算盘,心里期盼着能很快淘汰出局,想像力更丰富瞬间,甚至希望落选之后,官家还能大发慈悲,放自己自行出宫,回去与爹娘团聚。

    一切似乎未能如愿以偿,一切与所想所念实在是大相径庭,无论画像如何的不出众不起眼,官家还是召见了她。

    从见丽妍的一刻起,官家眼前便是一亮,目中流露出似曾相识之意。

    丽妍正欲跪拜,官家却比手示意她免礼,反到令她更加局促不安,低垂着脑袋,两只手紧张的不停搅动着手中锦帕,直到官家命她抬起头瞬间,视线才不得已,落到了这位王朝权力最高统治者身上。

    对面的男子长眉入鬓,隐隐的贵气甚是逼人,目光朗朗如日月入怀,眼底那一丝似有若无疏淡,尽显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高华,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人若是寻常人家的郎君,或许会由衷赞叹翩翩浊世佳公子,甚至望着暇想一阵,可他是官家,令人窒息的身份摆在哪儿,这身份时刻都得防备谨慎,自然是欢喜不起,不但不喜甚至还生出埋怨之心,若不是他,自己便不会被弄到这地方,过着如此被人随意摆弄日子。

    官家瞧出了她的不自在,清浅一笑随即温言

    “粟娘子,咱们不是初次相见,不必太过拘紧。”

    丽妍鄂然,如何不是头一回见面,这禁中她可是生平第一遭来呀!

    想想!再想想!表情写在脸上 ,分明便是没有此事四个字。

    官家虽有些失望,须臾之间却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稍稍做了提示

    “粟娘子……你当真不认得我?”

    丽妍顿时紧张,官家三番五次问询何处见过面,莫非是在试探父亲忠君之心,一个忠君之臣,如何会连圣上真颜也不让后人一睹,如此琢磨,反到越发慌乱!忽然灵机一动

    “丽妍确实不是头一回见官家,多年来,父亲一直将官家画像悬挂于厅堂,让合家老小时常叩拜叩拜!官家对丽妍而言,并不算陌生,只是画像始终临摹不出圣上神韵,适才得幸一睹真颜,一时之间竟未能认出,望官家恕罪!”

    自觉措辞得当,亦算合情合理,若不细究也不算撒谎,父亲确有悬挂画像时常叩拜,只是那画中人却是已逝老官家,而非眼前这位。

    官家眸子逐渐暗淡了下去,一旁陈达志看入眼中急在心头,觉得这粟娘子实在是不上道,没办法!只能直白提点

    “娘子可还记得数年前元宵佳节,当晚你在花街夜市徘徊,遇见了一位白衣郎君,送了只莲花灯予他,他的模样可还有印象?”

    丽妍微微蹙眉,沉入回忆

    “每一年元宵佳节,家里姐妹都会结伴出游逛灯会,不知陈大官所指,是那一年的元宵佳节,至于赠灯,时常有上了年纪摊主苦于售卖不出,我便助摊主们四处兜售,卖不了的剩一个两个,提在手中也不大方便,便随意给了路人……”

    陈达志对这启而不发之人,甚是头痛

    “那可是粟娘子你亲手赠出莲花灯,白衣郎君的模样,难道便不记得了么?”

    “这些年下来,赠出的花灯可不少,如何会记得过来!白衣郎君到是有些印象,只是前前后后遇上的便有七八个……也不知官家与陈大官,问的是其中的哪一个。”

    官家显然失望至极,对着纳闷且一脸茫然的丽妍挥挥手,示意退下,丽妍忙躬身退了出去。

    这厢陈达志尴尬无比的望向赵宥贤

    “官家不必介怀,事隔多年,样貌也有了些许改变,粟娘子认不出实属正常,再多相处些时日,定然能够想起。”

    官家怅然

    “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陈达志忙凑上前

    “官家不必置疑与粟家娘子的缘份,奴才总觉得,粟家娘子禀性善良,官家性情仁德,都是一路人。莲花灯虽送出不少,可这绣有名儿绘有小像锦帕,不就独独被官家您拾到。若说当年官家迫于局势,没办法接粟家娘子入禁中,粟娘子这么些年,不也是没配到合适的人家,这便是老天爷在冥冥之中的安排,世上的良缘,多得经历波折方得恒久,官家只要想法子与粟娘子多多接触,想必假以时日,粟娘子定然会被官家这一番深情打动!”

    赵宥贤沉默不语,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锦帕上女子正对他盈盈浅笑。

    唯一一次像一个寻常人家公子一般,漫步在京都人来人往花街夜市,一位十三四岁小娘子迎上前来,随手便递过盏莲花灯,小娘子笑靥如花,娇俏可人,一句夜里有灯,方便郎君行路,言罢便转身消失于人群中,忙乱中遗下了一方锦帕,赵宥贤心弦一瞬间被触动,躬身拾起锦帕,手提莲花灯,呆呆伫立原地,良久方缓过神。

    此后便是多方打听,辗转迂回,幸儿锦帕上有小像亦有芳名,层层查找,这才知道是太府寺少卿粟允之家的幺女。

    一次擦肩而过的萍水相逢,却成为了赵宥贤若有若无的念想,可惜官家的婚事不是自己说了算,皇后的人选早已内定,不容置喙,且其它各宫娘子也是大有来头,都是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弄到最后,竟连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也无法安插,赵宥贤只能在心中暗叹无缘。

    官家对先皇后只有敬重,并无爱意,太子薨后,皇后随之病逝,赵宥贤先后经历丧子丧妻之痛,实有些精神不振,朝臣们亦担忧江山社稷的稳固,纷纷上书提议选拔继后,那个久久难忘身影便又浮上了眼帘,只是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可许配了人家,传了陈达志前去打探,居然还未婚配,赵宥贤便在拟定继后人选名册加上了粟丽妍的名字。

    被召见之后,丽妍从官家失落的眼神里揣测到了结局,落选想来是必然之事,心里隐隐生出了希望,不要说是皇后之位,便是妃嫔、才人、贵人……她也未曾想过,她只想快快回到从前自由自在的生活。

    宫里的日子难挨,规矩又多,一群候选娘子被集结一处,日日由教习嬷嬷教授礼仪,两个月下来,丽妍已经被罚了数次,背地里也哭过几回,终于挨到了官家下旨,将未选中的娘子们都送出禁中,丽妍以为日子算是熬出头,正欢欣鼓舞之际,却见教习嬷嬷带着一群女使而来,大呼圣人万福金安,随即便乌泱泱跪倒行叩拜之礼,丽妍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这圣人唤的是自己,自己便是当朝继后,要在这禁中被关上一辈子,期待的自由没了,丽妍陷入彻底绝望!

    丽妍自然不知道,为了把这后位给她,官家亦是承受了不少阻力。

    朝臣们对官家立任继后颇多微词,旁敲侧击官家却依然不为所动,便纷纷在朝会上谏言,有官员提出继后出身并非望族,恐难担大任,也有官员提议皇后须得德冠后宫、母仪天下,后宫有懿德嫔妃也不少,从当中挑选即可……诸如此类的谏言,最终都被官家压了回去,官家的理由亦十分充足,皇后出身虽非名门,但可避免外戚势力过大而干扰朝政之忧,至于懿德,栗允之自己便是恪守恭歉的典范,调教出来的女儿,又岂会无德!

    总之,官家的态度摆到了明面,朝臣们的谏言归谏言,太多干涉亦是不敢为之,毕竟是官家自己的婚事,即然态度已然如此强硬,谁也不愿再逆龙鳞,便纷纷作罢!

    大婚前官家特别允准,粟允之夫妇进宫与丽妍会面,丽妍见了双亲,泪流满面,哭诉不已。

    夫妇二人只能对她再三安抚,丽妍虽是伤心难过,可想到了父亲还在朝为官,一族人的生死存亡全系自己一人身上,亦只能收拾心情乖乖认命!

    大婚当日饮罢合卺酒,撤去了左右宫人,官家拿出了珍藏许久莲花灯与锦帕,告之丽妍两人缘份多年前便已注定,自己便是她赠灯白衣郎君。

    丽妍顿时呆楞,忽然明白官家为何在初入禁中时便召见了她,为何会问那些个莫名的问题,此刻一切已然再清楚不过,懊恼后悔已是不及,都是好管闲事招来之过,说什么善有善报,自己当初的举手之劳,助人为乐之举,竟被送进了这牢笼般的地方,实在是越想越委屈,眼泪忍不住噗噗往下掉。

    官家见她落泪,于心不忍,不知她大婚之日为何会如此伤心,只能伸手揽住她一起一伏肩头柔声宽慰

    “不必惧怕,如今咱们已是夫妻,只要日后多些相处,慢慢便会知道我的好……”

    丽妍答不上话,心里的惧怕却是有增无减,大婚前宫里的嬷嬷也单独教导过她,何为敦睦人伦,当时自己便是尴尬不已,如今当真要亲身经历,自然更是怕得要命,难堪的干脆闭上了眼。

    官家将她的喜服轻轻褪去,打横抱上了雕着龙凤呈祥床榻上,丽妍紧张的浑身颤栗,紧闭着眼,僵直着身体。

    红烛摇曳、绣花绸缎被面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春宵一刻值千金,官家拥着她卧下,伸出一只手臂让她枕着,两人面面相对,丽妍依然不敢睁眼,却听到官家在她耳畔轻声

    “丽妍……你可知道,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丽妍有些心酸,自己的痛苦是这个人的渴望,两个人的起点方向便是相反,未来又有何憧憬可言,丽妍不敢深想。

    幸儿官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丽妍也渐渐放下了戒备,毕竟是折腾了一天,困意来袭,实在抵挡不住便沉沉睡了过去 。

    便这样无声无息过了一夜,次日清晨醒来,丽妍迷糊中揉着眼支起了身体,隔着纱幔看见官家取了利刃,割破了手指,将鲜血滴在了一方锦帕上,随即便唤了门外侯着嬷嬷进来,将锦帕交到了她手中,嬷嬷心满意足带着锦帕入档去了。

    丽妍翻身下榻,急奔到官家身旁,甚是内疚,心疼的拉过官家还在流血的手掌,连忙仔细包扎,官家却只对她宽慰一笑

    “放心,这不碍事……只要你不愿意的一日,我都不会为难于你。”

    大婚却未圆房,此事只有官家与自己知道,官家没有强迫于自己,便是对自己的敬重,丽妍因此对官家有了些许改观。

    每每政事不忙,官家都要去慈宁殿看望丽妍,品茶闲聊一阵,有时也会传丽妍前去伺候笔墨。

    与官家相处了一年有余,官家脾气禀性,也摸熟了几分,官家是宽厚豁达的性子,从不轻易动怒,今日却显得些许忧虑,丽妍不常见他如此,只能柔声回道

    “官家所言,丽妍都明白,非丽妍不愿与官家交心,只是事关容陵王,臣妾不便摆立场,官家还是将容陵王宣进宫来,仔细着问问……”

    官家淡淡道:  “已经着人去传了。”

    内侍这时候躬身进来回禀,容陵王已候在殿外。

    官家叹了叹“宣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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