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京都,寒意褪尽,冰雪消融,天气一日比一日回暖。

    秦茵伤势全愈,额间却留下若隐若现的一道疤痕,用了许多药膏,依然涂抹不掉,流苏甚是担忧,秦茵却是淡然处之,经历了一回鬼门关,到似把这世上的事都想明白、看清楚,什么名誉宠辱,什么富贵荣华……全是过眼云烟,若是过得不舒坦,受罪的还是自己。

    合离后,秦茵便从容陵王府搬回太傅府,整整数十日过去,太傅没来看望过,也未曾找人传话,似乎是打定主意冷着她

    未出阁的姐妹中,到有那么几个喜看热闹,特地跑过来说风凉话,秦茵不想敷衍,想了法子一一打发走。

    心中自是清楚,执意合离还弄得以命相搏,这一动静害得家族失了颜面,此等有失体统之事,太傅府几曾何时有过,以父亲的性格,不闻不问冷淡待之,已是预料之中的事。

    横竖日子是要过的,此等结局是自个用命去求的,岂能不坦然受之。

    又过了几日,继母尤氏终是过来叙话,言语之间颇多不满,秦茵明白如今这不尴不尬的身份,终究是大扫颜面之事,谁也不会待见自己,无论口吐何冷言冷语,自己须得装聋作哑,等闲视之。

    数落一番自是免不了,也顺道安排了她的去处,命她回乡守宅,此后便留在老家。

    秦茵听罢苦笑,乡下老宅里,如今便只有几个年长体弱的族亲,打发自己回乡,便是弃之不顾之意。

    饶是到了此刻,依然不信父亲竟会如此凉薄,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这是母亲的意思,还是父亲……”

    尤氏漠然一笑

    “有何区别,姑娘即拼了命也不要这容陵王妃身份,便应该知道这京都是容你不下,至于是谁的意思……你父亲若不允,我岂敢做这个主,我劝姑娘放宽心,横竖不会短了姑娘衣食,静心去老宅安度余生。”

    虽不似容陵王预言的一般落发庵堂,却也相差不远,亏了自己还是正宗嫡女 ,竟也逃不脱这般命运。

    都说这世上血浓于水,可凡事都有个例外。

    长久以来唯一牵绊着的一丝亲情,彻底被扯得干干净净,顿觉一身轻松,至此便算是无牵无挂,对着尤氏意味深长一笑

    “那便多谢母亲替我安排,女儿亦觉得回乡守宅是个不错的去处。”

    尤氏以为此行必要折腾一番,实没料到秦茵却是安静应允,到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也不要埋怨你父亲,他亦是为你着想,你如今的身份,留在太傅府或是留在京都,都是尴尬之事,不如走远些,眼不见、耳不听、心里亦不会烦闷。”

    秦茵正欲答话,却见流苏急切打帘进来,也顾不上一旁的尤氏,满面喜气颤声

    “娘子,南大人来访,陪他同来的还有楚良辰楚大人,说是来向娘子提亲……现下他二人正与老爷在前厅叙话,娘子可要去探探究竟……”

    这没头没脑的一通话,听得尤氏一头雾水

    “那个南大人……”

    流苏忙垂首回话

    “南奚尧……南大人”

    等的人终是来了,秦茵从心底里多出了一份从容与底气,不慌不忙吩咐流苏

    “那便去瞧瞧吧!”

    起身朝尤氏行了个礼,随了流苏而去,抛下了呆若木鸡半晌也回不过神尤氏,尤氏无比纳闷朝身旁女使嘟囔

    “定是弄错,南大人不娶未出阁的娘子,却来向合离弃妇提亲,不是咱们听错了,便是他疯了!”

    这厢秦茵与流苏匆匆赶到前厅,不便冒然进去,便站在雕花窗外,仔细听厅里的动静。

    却听太傅对南奚尧沉声

    “南大人当真是有心,小女刚与容陵王合离,便上门提亲……此番作派,莫不是还在忌恨当年拒婚之事,特地上门看笑话不成。”

    南奚尧急趋揖逊

    “晚生不敢……当年身无功名,冒然求娶,太傅不愿将秦娘子作配,亦是情理之中,晚生岂会为此忌恨太傅,如今功名在身,才敢前来提亲,礼数上虽有不足,但绝无辱没之意,亲自前来只想表明心迹,若太傅大人愿意成全,晚生回头便请人纳采,三书六礼、三书六聘……”

    太傅听罢却只是一味干笑

    “如今的朝堂上,年轻一辈英才迭出,欲与我秦氏联姻亦是不乏其人,看中的无非是老夫这两朝元老的身份,与秦家在朝几世根基,南大人想必也是如此盘算!”

    太傅居然直言嘲讽,良辰心中替南奚尧尴尬,忙向太傅拱手

    “介然对秦娘子一往情深,并非一心攀附,请大人明鉴。”

    太傅暼了良辰一眼,悠悠叹道

    “楚大人应该也知道,南大人如今是官家近臣,得官家器重,小女因合离之事名节有损,已然配不上南大人,更何况与容陵王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分外尴尬之事,只会令人贻笑大方,颜面无存,老夫亦是为南大人着想,至于小女,今日已让她母亲劝回乡守宅,不日便要起身。南大人若当真有意与我秦家联姻,秦茵的姐妹中,亦还有几个适龄待嫁,不妨考虑考虑……”

    此言一出,实在是令雕花窗外秦茵心中透凉,父亲对自己竟然嫌弃到了这个地步,且不说当初与容陵王婚事,便是他硬作的安排,如今即已合离,亦有人上门提亲,他居然想也未想,便一口拒绝,还顺便稍带上了推荐自家姐妹,摆明了是在折辱人。

    南奚尧面色微沉,思付片刻,对太傅深深一躬

    “大人多虑了,晚生即已上门求娶,自是不会在意这些个流言蜚语,更不会为此轻贱秦茵娘子,至于闲言碎语,终究只是一阵子的事,岂有说一辈子的道理,秦茵娘子是晚生唯一人选,若今世无缘与她结为夫妻,亦不会考虑其它人选,心意已决,望太傅大人成全。”

    闻听此言,太傅到着实意外,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后辈,数年前还只是监生的身份,便冒然登门提亲,自己当时不顾颜面拒之,此类一无功名,二无家世背景,却一心想借姻缘攀附后辈,实在见得太多,心里自不甚在意。谁曾想多年后,已是功名加身,甚得官家器重,却又来旧事重提,且还是指名要求娶秦茵,也不管秦茵现下已是合离之身,这确实有些于理不合。

    太傅沉吟片刻,对南奚尧道

    “南大人对小女的心意,老夫已然知晓,只是小女此时状况,与她再谈婚嫁之事,也不知她愿意否,毕竟刚刚合离,又伤了额头,恐怕需要些时日缓解缓解……”

    太傅话音未落,却听有人在雕花窗外大声道

    “父亲不必为我担忧,也无需时日缓解,秦茵愿意嫁予南大人为妻……。”

    言罢秦茵款款入厅,与南奚尧四目交织,明霞岛一别,到了此刻方能相见,二人眼波流转,深沉眸底隐藏着委婉情愫,透着不为人知的思念,难以言说无尽爱意……

    太傅重咳一声,止住了二人的神交,对秦茵愠怒道

    “一个妇人,岂可不得允准,便轻易出来与外男会面,即便是愿意,也得回头仔细着商议,不管不顾跑出来,连礼数都不顾,自个便不会觉得难堪么?”

    秦茵不慌不忙向父亲行了个礼

    “女儿心意与南大人一般无二,望父亲成全,婚姻之事虽多从父母之命,只是父亲也瞧见了,非秦茵不成体统,而是容陵王荒唐成性,当初这人选是父亲指定,尽扫颜面之事,父亲可曾预见!与容陵王合离,女儿差点赔上性命,若是再寻婚配,望父亲能成人之美,莫要再强人所难。”

    秦茵性子向来柔顺,如此明目张胆的作派实在有违常态,到了此刻太傅终是明白了,一个执意要娶,一个宁死也要合离,若说其中没有原委,又有谁信!

    越想越气,幸儿已然合离,倘若被人知晓揭发,容陵王受辱官家会怎生震怒,不知又要牵扯、横生出多少波折。

    太傅冷冷一笑

    “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任性胡为让家族蒙羞,如今还要我成全你,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口,我看你如今是无任何廉耻之心……若不应允,难不成你还要再求死一回”

    秦茵面色苍白,从小性善,向来对父亲言听计从,几曾何时被这样当众责骂过,若是从前,自己定然已是泪流满面,只是如今历经生死,已然看透高门世族的虚伪与冷漠,鬼门关都溜了一弯的人,这些言语自然伤不到半分,那怕这个人是自己的血缘至亲。

    秦茵淡淡道

    “女儿劝父亲还是允准了这桩亲事,我与南大人情投意合,便是父亲不允准,我二人私底下还是会有些往来,一旦好事者宣扬出去,到时候只怕父亲和秦氏一族,将更加颜面无存,若是能名正言顺,这些个顾虑与担忧自然便会消失。”

    太傅虽有余怒,可转念一想,自觉所言非虚,如此情形,委实不能再让他二人私底下有往来,若不正名,日后只怕还要闹出更大的动静。

    止不住仰天长叹,复又摇了摇头

    “老夫教女无方,让南大人与楚大人见笑了。”

    良辰见此情景,忙上前一步劝慰太傅

    “太傅大人严重!介然是个重情义之人,若此番得大人成全,定然不会忘记大人的恩德。”

    太傅暼了一眼南奚尧,细想他如今已不是当年的监生,在朝堂上亦不是全无用处。

    “南大人当真有意老夫这不成器的女儿。”

    南奚尧正色回道

    “失至不渝……”

    太傅沉默片刻,半晌方缓缓道

    “也罢!也罢!那便成全你二人,只是大婚前须得尽守礼数,不可私下再有往来。”

    复又对秦茵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倘若再闹得以命相博,合离收场,这太傅府也容你不下……”

    秦茵颔首,唇角勾过一丝冷嘲的笑意

    “父亲放心,女儿明白得很!”

    太傅实感扫兴致极,与良辰与南奚尧虚礼几句,便拂袖而去。

    这厢南奚尧与秦茵终是可以坦然相对,一时间竟是无语凝噎,百感交集……

    良辰望着眼中带泪的二人,劝慰道

    “介然……秦娘子,不必伤怀!上天的恩德,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喜事,当高兴才是……”

    秦茵回过神来,轻拭眼角泪迹

    “这一倘,幸苦楚大人,只是如今父亲不让我随意出入府邸,还得劳烦楚大人将这喜讯,替我告之念姿,她定也是等得心急如焚。”

    良辰笑道

    “秦娘子客气,何谈劳烦,我定将喜讯带到,此事最着急确实数她,一直自责闯了大祸,寝食难安,知晓今日喜讯,此后必能又似从前般能吃能睡。”

    历经一番波折,事情尚算圆满,三人心中愉悦,便又叙话了一阵,秦茵方送二人离府。

    这厢良辰与南奚尧别过,上了车辇便吩咐车夫直奔如意小馆。

    仲春时节,念姿如意小馆正式营业,京都接待女客小馆本就不多,又经了魏国公夫人、昌宁郡主在贵妇圈中着力宣扬,开业以来便人流不断,因做的果子、蜜饯……皆是闺阁中娘子喜爱小食,索唤日渐增多,如意小馆外等待取食的闲汉,亦是越来越多,院子中既容纳不下,便都抬櫈挨个在馆外静待。

    良辰穿过人群,寻到了院中厨房,念姿和芝兰正忙得热火朝天,见了良辰,不由分说便指派他帮忙,良辰哪里做过此等事,不免手忙脚乱一番,待将索唤的订单一一打发,馆内馆外闲汉都取食而去,三人方能喘气,良辰举袖抹了抹前额的汗水

    “我竟不知,你这小馆营生居然这么火。”

    念姿忙抬了盏茶递过

    “适才委屈二哥,午后便是小馆最忙之时,有人要点茶,有人要斗茶,都要佐食,这索唤便频频增多,这些时日也寻思着雇几个人,今日便先辛苦二哥。”

    良辰淡笑

    “秦娘子与介然的婚事,太傅已然允准,只是如今她出入不便,才没亲自过来,特托我相告于你,让你安心,待她恢复自由之身,定来与你细说。”

    念姿闻听喜讯,这天大好消息令她激动不已,当即便拉住良辰

    “当真么……二哥不会是匡我吧!”

    良辰不满

    “我何时匡过你……婚姻大事,岂会拿来说笑。”

    念姿还沉浸在喜悦里,连连点头

    “婚姻大事,自然是不会拿来说笑……此番,真是难为二哥,陪南大人走这一趟,二哥果然有能耐,就没有办不妥之事……。”

    良辰得了她的褒奖,心里甚是受用,暼了一眼满面喜色的念姿

    “欠介然的人情,也算是替你还上,日后莫要再寻理由,招惹事端。”

    念姿心里高兴,听什么都觉顺耳,凑身上去,挨着他悄声叹道

    “二哥放心,此等事情,一辈子碰上一次便足够,如今想起都觉后怕,若是当真弄出人命,念姿这辈子只怕都无法安心留于世上,幸得老天爷照顾,让有情人能成眷属,茵姐姐与南大人固然是如愿以偿,我亦是得了教训,以后必然安份守己,不让二哥担忧。”

    打从认识,念姿便喜欢与自己唱反调,今日认错态度却尚算诚恳,良辰顿感意外,也不便再作深究,略微叮嘱了几句,便打算离开,可念姿不让走,良辰被强留用了晚饭方出了小馆。

    送罢良辰,念姿回头却见芝兰抿唇窃笑

    “楚大人与姑娘退亲后,反到来得勤了,隔三岔五便要来一趟,说是顺道……从前在一个宅院里,也不似这般热络,这顺道是假,心思变了只怕才是真。”

    念姿不以为然

    “二哥这是心里内疚,怕咱们日子过得不如意,时常过来看顾看顾,你这话私下里讲讲便好,可不能让二哥再听到,徒添尴尬!”

    芝兰忙垂首允诺。

    至此之后,念姿便心心念念等待秦茵,又过了数十日,仿晚时分刚刚打烊,却听一女使打门说是秦太傅府上女婢,得了秦娘子令,请念姿夜游金水河,已经雇了画舫在岸边等候。

    念姿欢喜,开了门对女使道

    “姐姐好兴致,如此看来,必是已获自由。”

    女使垂首回话

    “我家娘子一直惦记顾娘子,命婢子务必将话带到……顾娘子可有空陪我前往。”

    念姿自然答应前往,转头嘱咐了芝兰几句,便随女使上了车辇。

    金水河畔华灯映水,画舫凌波,风情荡漾。

    河岸上人影憧憧,摩肩接踵,远处隐约传来笙歌、悠然的桨声、多情的笛韵……灯影映在微漪水波上,被风一拂,便牵扯出了无尽情韵!

    这厢女使引着念姿到了一艘画舫前,躬身请她上舫,自己则留在了岸边。

    念姿急切踏了上去,画舫不由分说的离岸,慢慢向河中心驶去,只听得船浆划过水面,此起彼伏一片起起落落之声。

    画舫的后舱设置两层,念姿在底层小心翼翼唤了几声茵姐姐,却无人应答,念姿忽涌不祥之感,沿着扶梯快步爬上了后舱上层,却见后舱上层甲板上有座木制凉亭,亭中低垂纱幔被风拂动,隐约闪着个人影。

    舫顶沿上挂着数盏小灯笼,照亮几丈来宽的地界,光线虽不太明亮,可再暗念姿也分辨得出,那人绝对不是秦茵,分明就是个男子背影,察觉身后有异样,男子微回转身,一脸笑意盯着念姿,念姿与他四目相对,顿时呆楞!

    神采奕奕、丰逸俊朗,双眸在暗夜之中,犹如星辰般闪耀,置身画舫亭阁,河风拂过广袖翩然,平添了几分羽化登仙之感,那闲适散淡的模样,像个游戏人间的富贵王候,凭谁见了都免不了心动,可念姿却倒吸了口凉气,失声道

    “怎的……是你?”

    男子缓缓向她走来,意味深长一笑

    “顾娘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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