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衍到家时,已是黄昏将尽。

    夕阳西下,霞光万里。他回房换身衣裳,吩咐韩知萌将今日衣物全部丢弃后去了客房。

    慕景淮不在,倒是吴茉儿的住处方向传来嚎啕。

    江子衍循声而来,只见江玉衡席地而坐在院中,面容扭曲,大张着嘴哭个不停。江玉衡的两个奶娘、慕景淮,还有吴茉儿围着他站成一圈,不知是拉锯战还是单纯围观。

    江子衍上前,示意奶娘扶他起来。江玉衡使着脾气,拒不配合。奶娘只能向江子衍求助,“少爷不肯起来,还请和光少爷您帮帮忙。”

    江子衍颔首,走到江玉衡面前,俯身耐着性子问:“玉衡你哭什么?”

    江玉衡就像看到救星,一骨碌爬起来,满脸挂泪地扑进江子衍怀里,指着吴茉儿,大声告状:“她欺负我!”

    吴茉儿理直气壮地还口:“他骂我!”

    江子衍看向奶娘,奶娘缩了缩身,不敢说话。他看向慕景淮,慕景淮面带微笑,一副他只负责看戏、不管其他的模样。他又看向吴茉儿,但见她眸光闪烁,深如寒水,不由得心头一紧,逃似的避开。

    他输了,无论真相如何,他都要信守承诺,照护好她。

    江子衍颇感无奈,蹲下来,看着江玉衡,道:“她怎么欺负你?为什么欺负你?”

    江玉衡以为江子衍能为他撑腰,啜泣着道:“坏女人!坏女人拿虫子吓我,呜呜呜~~~”想起虫子体|液粘在脸上的恐怖,他哭得更大声了。

    一天都是人在哭。江子衍头大了好几圈,扶着额,长长吁气,“是不是你拿虫子吓唬嫂嫂?嫂嫂吓坏了才这样。”

    吓坏?吴茉儿一脸懵逼,区区小虫,她怎么会吓坏?转念一想,不对,她现在是江伍氏,依照性格,大概率会吓到。

    吴茉儿拼命点头,佯装委屈,“他拿虫子吓我。我好害怕,一激动就捏爆了,鬼迷心窍地糊他脸上。我已经道过歉了,只是玉衡不肯原谅我。”

    江玉衡目瞪口呆,对他而言,吴茉儿所言并非全部事实。他想辩解,怎奈语言匮乏,表达不出,越想越委屈,只能更卖力地哭嚎,以此宣泄心中的不满。

    见吴茉儿脸不红气不喘地扮可怜,慕景淮忍俊不禁,道:“玉衡是不该用虫子吓唬人。”

    原来江玉衡下课,依照交代来找江子衍指点文章。但江子衍外出,他四处溜达,发现客房里的慕景淮。江玉衡是个自来熟,刚认识就缠着慕景淮玩耍。慕景淮昨天听说过他,见到本人觉得有趣,便答应下来,随他玩闹。不知不觉,两人到了江伍氏的院前。

    江伍氏的院子久无人居,突然住人,江玉衡一时好奇,进去查看。他没见过江伍氏,不是很熟,见她好看,本想叫她陪玩,但看守不允许。

    江玉衡不止听一人提过江家有个很坏很坏的女人,长得很漂亮的那种,他认为吴茉儿就是那个坏女人(虽然就是),不然也不会被关起来。

    为了吓唬她,江玉衡捉了条虫子,假装礼物送给吴茉儿,送完,得意洋洋地笑:“坏女人,你怕了吧?”

    “我好怕啊——”吴茉儿眉眼弯弯,用力将虫子掐出汁,左右开弓,不紧不慢地抹在江玉衡脸上,笑道:“我想问问,看到坏女人,你开不开心啊?”

    然后,江玉衡就哭了。

    了解到事情经过,江子衍抹了把额上的汗,一面寻思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嫂嫂不能惹,况且她也不算有错,能教训的只有江玉衡。

    他组织了下语言,故作正经道:“玉衡是你不对。一来你人云亦云,耳食目论,肆意妄言;二来目无尊长,以小欺大,不自量力;三来撒泼耍横,恶人先告状,所以是你活该。”

    见江子衍不帮忙还指责自己,江玉衡越发委屈,扁着嘴抽抽搭搭。江子衍揉着他的脑袋,哄道:“你再哭下去,今天的文章怕是写不完了。二爷爷特地嘱托我,写不完,不准你吃饭。”

    江玉衡向来人小鬼大,听到不能吃饭,立马噤声。他仰着头,泪眼汪汪地求助:“和光哥,你帮我写。”

    奶娘给江玉衡擦去泪水。他乖乖巧巧,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珠,就像出生没多久的小奶狗。

    江子衍抿着嘴笑:“我不会。”

    江玉衡便去求慕景淮。

    慕景淮亦笑道:“我也不会。”

    奶娘不识字。他竟犹犹豫豫,一番纠结后去求吴茉儿。

    吴茉儿觉得江玉衡就像天气一样变化多端,但她无事可做,有个小孩玩玩也不错。见他不哭不闹,又粉雕玉琢,甚是可爱,吴茉儿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帮你写可以,不过你得听我的,叫我姐姐。”

    江玉衡见风使舵,立马脆生生地道:“姐姐!”

    他牵住吴茉儿的手,朝江子衍做了个鬼脸,江子衍以鬼脸还击。两人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好不欢脱。

    吴茉儿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江子衍看得呆住,“你笑了。”

    七年了,他第一次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她笑起来,真的特别好看。

    吴茉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江子衍,道:“想笑就笑,很稀奇吗?”

    江子衍怔了怔,拼命摇头,“不稀奇不稀奇。”

    内心燃起小小的火苗。他希望,如有可能,她可以一直这么笑。

    虽然江族长让江玉衡不写完文章不准吃饭,但哪能真不给饭吃。他在江子衍处吃得很香,吃完去了吴茉儿房间。因慕景淮生性谨慎,又有事相谈,随后,江子衍遣散了仆人。

    气氛变得安静起来。黄花梨制的八仙桌上,冷热荤素,甘旨肥浓。花灯悬于梁上,从不同角度照下来,衍出大大小小、深浅不同的影子。

    没有江玉衡在旁闹腾,思绪得以集中,江子衍不自觉地开始琢磨整个事件。

    今日见闻,着实叫他震惊。他活这么大,头一次这般一筹莫展,顾虑重重。他相信嫂嫂清白无辜,但苟且一事证据确凿,双方各执一词,已是针尖对麦芒。他想平息,大事化无,只怕没那么容易。

    江子衍有预感,无论何种结果,江家都会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走为上计,倒是不错的选择——得提前计划,觅个藏身之处,若不能全身而退,到时便带人出去躲一躲。

    “这是重蹈覆辙么?”

    江子衍哑然,随意扒了几口饭菜,惆怅地放下碗,道:“慕兄你得帮我。”

    慕景淮吃着饭,淡然道:“嗯。”

    虽说只大两岁,江子衍却常常觉得慕景淮少年老成,仿佛长辈。不,他的很多长辈都未见得比他老成持重。他就像水,利万物而不争,无影无形,无声无息,偶尔才有响动。但他绝非孤僻内向之人,只是深宫高墙,逐渐敛了性子。

    江子衍甚是疑惑,“你不问问我想让你帮什么?”

    慕景淮道:“这重要吗?”

    江子衍道:“不重要吗?”

    慕景淮道:“我若不想,芝麻大的事都会袖手旁观;想,天大的窟窿也会帮收拾。何况,我能猜到你想做什么。”

    江子衍挠着下巴,笑容明亮,“也是。”

    饭菜很合口味,且无旁人在场,慕景淮心情自在,较平常多吃了不少。只是教养仍在,他坐姿挺拔,细嚼慢咽,直到碗空才放下,说道:“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眼下我最合适,我也不介意让你利用。”

    江子衍十分高兴,很自然地端过碗,给慕景淮添饭,“说说看,我想利用你哪点?”

    慕景淮问道:“我身上有什么?”

    江子衍仔细打量了一番,道:“眼睛、鼻子、嘴……俊气,但比我差点。”

    慕景淮脸上浮起笑意,道:“还有?”

    “良心?”江子衍打量着慕景淮,狐疑道:“你不会想说你是个好人吧?你人是不错,但人心隔肚皮,好不好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慕景淮摇头,不紧不慢地吐出两字:“权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为天子后裔,慕景淮虽不是天下至尊,却也获得无上皇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江子衍倒抽了口凉气。他与慕景淮相处甚欢,见他性格随和,毫无架子,差点忘了他出身尊贵。巍巍皇权,简单粗暴,是福亦是祸。

    江子衍不想有太多的勾连,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我不过是想求个庇护之所。人放你那里比较放心,大动干戈属实没必要。”

    慕景淮道:“这是小事,不过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名不正言不顺,终究是隐患。”

    江子衍叹了叹气,一脸无奈,“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现在找不到两全之策,只能出此下策,能拖多久是多久。”

    慕景淮道:“我可以请旨赦请,即使天大罪过,也能平安无事。”

    “这似乎不太好。”

    江子衍虽未入朝堂,但也听闻朝中之事风云诡谲,一步错满盘皆输,轻则谪贬流放,重则满门抄斩。慕景淮贵为皇胄,亦需谨言慎行,避免授人以柄。况且,这种丑事上达天听,难免产生影响。若有人心怀不轨借机生事,只怕惹来弥天大祸。他虽有些不着四六,却不得不考虑周全。

    江子衍道:“本来圣人就不太喜欢你,为这等闲事请旨,上赶着找骂。而且我怕圣人以为我嫂嫂是祸水,提前——”他将剩下的话吞进肚里。

    慕景淮明白他的意思,泰然处之,“这倒不会。我非储君人选,不是什么大错,他不会计较,顶多训斥一顿,不准就是了。况且,他越对我不喜,我越安全。”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江子衍摇了摇头,感叹生在帝王家,像慕景淮这等聪睿之人竟要藏拙以自保,可见其中是怎样的虎穴龙潭,危机四伏。

    江子衍重新扒拉,将饭吃完,道:“我还是先想其他办法,不到万不得已,别找圣人。”

    慕景淮道:“好。”

    月朗风清。吃完饭,江子衍唤人收拾桌子,又在院中吹了会儿风。待心情放缓,他对一旁的慕景淮道:“我去看着玉衡,这小祸头子别惹出事端。”

    慕景淮点头,略作踟蹰,道:“你嫂嫂,可能跟你看到的不一样。”

    江子衍道:“我知道。”

    慕景淮不是喜欢谈论是非闲话的人,对旁人事向来置身事外,无视无闻。若遇到知心的,愿说的便听几句,不愿的便听其自然,从不过问。他向来谨言慎行,与己无关的事亦会分析利弊,偶尔才会发表评论。

    只是这江伍氏与江子衍所言,实在相差太大。他拿江子衍当知己,怕他当局者迷,不得不提醒。

    见江子衍没有掩耳盗铃,装聋作哑,慕景淮放心了些。他望了会儿天上的月亮,道:“很多事不会像表面看到的那样,就像这月,虽然明亮,却永远猜不透它背后的样子。”

    “猜不透就猜不透。”江子衍明白慕景淮的意思,却满不在乎,“我只要看这好看的一面,剩下的自叫庸人去猜。”

    知道江子衍在揶揄他庸人自扰自寻烦恼,慕景淮自顾自地笑道:“是我多虑了。”

    虽然江子衍比他年少,但论洒脱豁达,终是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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