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慕景淮将回京的计划告诉了江子衍。

    江子衍深感意外,“这么快?不多玩两天?”

    半夜起了风,吹落一地的残花。杂役仔细收拾着,怕来回反复,索性将欲凋零的提前清理出来。

    慕景淮站在廊下,望着杂役忙碌的身影,笑容淡然,“不了。这次离家太久,母亲……该想我了。”

    触及痛处,江子衍神色黯然,道:“是该回去。我原计划与你一起去鸿安寺祈福,看来是不行了。”

    事发突然,所有计划全部打乱,但好在逐渐步入正轨,只是与慕景淮原定的行程耽搁下来。

    慕景淮微笑:“来日方长,后面会有机会。”略作踌躇,又道:“我想了几日,还是建议你入朝为仕。”

    朝堂局势诡谲,拉帮结派未见得是好事。慕景淮并不想参与,只是难得遇上知己,把酒言欢,进了京总会方便些。而且,他已看出端倪,步入朝堂,便能远离家族桎梏,对江子衍而言会是两全之策。

    但江子衍尚未开窍,只是由着性子,道:“我这性子踏入仕途,怕给家里惹祸,还是算了。”

    他天性散漫,并无追逐权力的欲望;身为大家子,衣食无忧,富贵已是寻常。他所追求的,不过是内心自在,家人的平安喜乐。

    慕景淮没有接茬,浅笑道:“你还是考虑考虑。”

    江子衍望着天空掠过的飞鸟,道:“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入仕……没准哪天有了兴趣,没有更重要的事,倒可以试试。”他侧过脸,看向慕景淮,又道:“倒是你,长路漫漫,多珍重。”

    长路漫漫,长的岂止他回京的道路。

    听懂他所指,慕景淮不置可否,转移话题,“前天的肉饼不错,我想带些在路上。”

    江子衍笑道:“我让我嫂嫂去准备准备,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讲。”

    慕景淮笑容淡然,道:“马记得帮我挑匹耐力好的。我不想再骑骡子,尤其是与你一起骑骡子。”

    江子衍笑道:“我也不想。”

    那头骡明明是他买的,说好了一人一天,哪知慕景淮耍赖,总在轮到他时抢占,没奈何,他只能硬着头皮与之共乘。慕景淮给骡起名飞捷,结果慢吞吞,一点飞不起来,而且贪吃,直接抢他手里的瓜果。一人一骡都在占他便宜。

    慕景淮稍作犹豫,试探性地道:“你嫂嫂……你们相处很愉快。”

    “嗯。”江子衍唇角不自觉浮起笑意,道:“她这人喜怒形于色,对她好,也会正向回馈。除了——”

    意识到这不该是对兄嫂的评价,江子衍尴尬地笑了笑,道:“抱歉,我失言了。”

    想起吴茉儿给的那两颗柿子,慕景淮云淡风轻地宽慰:“你只是在向我解释,用了些赞美之词。”

    江子衍露齿一笑,道:“有道理。”

    他将慕景淮要走的事告诉吴茉儿,除了特意交代的肉饼,还让她帮忙准备物资。吴茉儿问了预算,又问清路程,列了张单给江子衍过目,“你看行不行?行的话,我叫人准备。”

    有衣食,有生活用品。江子衍第一次见吴茉儿的字迹,惊讶地皱起眉头,“这字怎么像狗爬?”

    仔细想想,他其实见了两次。第一次,他以为是江玉衡写的,并未在意。

    吴茉儿又羞又恼,伸手去扯纸条,“你不知道我属狗的吗?看不下去别看!”

    本来就一般,写毛笔字,她更是不习惯!

    江子衍利用身高优势,将纸条高高举起,笑吟吟地道:“难看是难看,却有用,按你写的办。”

    看完,他将纸条还给吴茉儿。吴茉儿攥着纸条,横了他一眼,“事情办好就行了,要求真多!”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江子衍嘴角含笑,道:“看你自信满满,今年春联就你来写。若有人问,我就说这是新兴的吴体。”

    这不是摆明了让她丢脸吗?!

    吴茉儿觉得自己要疯,气鼓鼓地道:“我练还不行吗?”

    江子衍笑容满面,眨巴着眼,“真乖。”

    “……”

    该说不说,她比江子衍年长,却反被他当小孩,有时还挺好玩。

    备好物资,吴茉儿去厨房准备饯别宴,除了监工,亦自己动手做了几个菜。有人洗菜,有人切菜,有人看火,有人递调料,还有人帮忙装盘。她做得轻松,也因此乐在其中。

    宴席备好了,合计十六道菜。

    陈皮鸡,焖鹿肉,白水牛肉,红烧牛肉,红烧鲟鱼,萝卜炖羊肉,肉末酿豆腐,芋头煨猪肚,鲍汁土豆,香菇鱼肉卷,高汤白菜,荷塘小炒,青椒炒野生菌,地三鲜,桂花山药糕,花生海参汤。有冷有热有荤有素,除菜和粳米饭外,还有水果、酒水和茶水。

    江子衍尝了口红烧牛肉,笑容欣喜,“这是我嫂嫂做的。”又尝了下地三鲜,愈发开心,“这也是她做的。”

    慕景淮跟着尝了尝,笑道:“厨艺不错。”

    水平远比他以为的好得多,甚至部分御厨亦比不上,且多了生活气息,更容易激发人的胃口。他突然羡慕江子衍,可以有机会做英雄。

    “你嫂嫂,怎么不过来?”

    江子衍只顾着大快朵颐,“我叫了,她说有些累,先回房休息。”

    慕景淮略感遗憾,道:“她似乎身体不太好。”胆子却大,敢去爬树摘柿子。

    江子衍叹了声气,道:“以前很好。先兄殁了以后,慢慢变成这样。现在好一些了,悉心调养应该能恢复。”

    慕景淮有些吃味,不动声色地道:“你写症状给我。我回宫以后,叫御医看看。”

    江子衍笑道:“再好不过。”

    吃完饭,慕景淮回到房间。

    物资已经备好送了进来,种类齐全,每一种都分门别类,内里分成小份,再集中包好,仔仔细细,整整齐齐。

    “心细之人。”

    心中闪过一丝异样,慕景淮突然觉得浑身燥热,无比口渴。他喝了很多水,仍无济于事,意识到症结不在口中,而在心上,哑然失笑。

    女人。

    他见过比她美貌,比她有才情,比她厨艺佳,比她清白,比她柔顺会服侍人的,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别家妇动心。

    “寂寞了?还是羡慕他人能获得真心?”慕景淮亦说不清。

    桌上放着吴茉儿赠送的两个柿子,他原计划留下,略作犹豫,最终塞进行囊。

    傍晚,更大的一场饯别宴后,江子衍将慕景淮送到苍水镇,安顿好才返回来。

    吴茉儿则睡了近两个时辰。醒后,她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点饭,想起牛大应该饿得差不多了,便叫人热了些饭菜,装好送过去。

    牛大被关在原为男仆居住的空房之中,一张大通铺,只在角里铺了褥子,其余地方要么空着,要么堆上杂物。

    临床有根柱子,牛大被铁链锁着脚,拴在柱子上。见到吴茉儿,他很惊讶,怯怯地躲到墙角,瞄了几眼又躲开。

    之前诸多因素,他未曾留意江伍氏的长相。这次看,才惊觉她是美人。迎着光,她就像一个发光体,肌肤胜雪,发黑如墨,美目盼兮,身姿纤纤,一身粉绿相间的衣裙,仿佛初绽的荷花,清香又娇艳。

    牛大突然觉得,翠喜曾反复诉说江伍氏的坏话,未必都是真的,很可能是嫉妒。

    吴茉儿放下食盒,先一步打开窗。

    光线照射进来,刺眼的光侵入角里,照得人眼恍惚,仿如隔世。

    温暖的感觉……牛大好久没见过太阳,本能地眯起眼。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适应,麻木又渴望地望向窗外。

    周围静静的。身形高大的武卫,一身墨绿劲装,背着手站在窗边。对面是相同规格的房屋,整洁如新,日轮已斜,背着光,笼在影里。

    有人趁着闲暇,过来将衣服及被褥从阴凉挪到光照处,一面与武卫打招呼。武卫指着房内暗示一番,那人见状,立马缄口不言,匆匆溜至院外。

    不知不觉,牛大流出泪来。

    “吃吧。”吴茉儿将饭菜端出来,摆到桌子上,随后拉开条凳,整理好裙摆,在对面坐了下来。这个位置,即使牛大发疯,亦够不到她。

    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牛大饥肠辘辘,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渴望上前又不敢。

    吴茉儿冲他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没有如你预想的那样死掉。”

    牛大一阵心悸,低着头,沉默不言。

    吴茉儿自顾自地说给他听,“你的计划很美。可惜,天不遂人愿,你命格如此,注定了会失败。”

    字字如刀。牛大清醒了些,明白是有人帮她找到证据,心有不甘,咬着牙道:“我只差一点。”

    差一点,他便能和翠喜一起逃离;差一点,他便能拉她陪葬。美人陪葬……这种遭遇,女子大多自寻短见,她为什么没有去死呢?

    吴茉儿轻笑出声,道:“你还是没明白。”她没有说下文,卖着关子,转移话题,“快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牛大犹豫不决。

    见状,吴茉儿道:“不吃也行,反正死的是你不是我。不过我提醒你,苦命鸳鸯没那么好做,特别死了以后。别说劳燕分飞,就是你自己,头和身能不能在一处都是问题。”

    牛大感到害怕,喉结滚了滚,道:“反正要死,早晚有甚么区别。”

    他亦曾一心求死,但神志清醒后,苟活的念头便在心中蛰伏。

    听出弦外之音,吴茉儿“切”了一声,道:“你要是真想死,就不会挑我这个软柿,早硬碰硬找元凶去了。”

    牛大被戳中痛处,瞬间急眼,“就是你。要不是你拦着,我们早就——”到底做贼心虚,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

    “早就怎样?”吴茉儿饶有兴致,见牛大垂头丧气,犹如丧家之犬,煽风点火,“逃出生天,双宿双栖了是不是?呵!你真天真,以为单凭自己就能逃脱。实话告诉你,你不过是别人计划的一部分,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真是蠢得要死。”

    她问过江子衍,江家的关卡设置,想来想去,实在想不通牛大如何过关。江子衍告诉她——“放水。”

    牛大固执己见,“你胡说!”

    从牛大的角度看,他能过关全凭本事,最后被抓皆因江伍氏,是他运气不好。但在吴茉儿看来,却是有人引诱牛大,给他画了张饼,是翠喜还是旁人,不太好说。

    “我胡说?”吴茉儿冷笑:“你有本事,怎么进得来出不去呢?证词谁给你编的,你是忘了吗?蚯蚓叫人捉了去钓鱼,却浑然不知,真是可悲。”

    “……”

    牛大哑口无言。

    吴茉儿继续激将,“你以为闭口不言,就能苟延残喘吗?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拖我下水做垫背。可惜,我有贵人运,你没有。没有你,我照样找到证据。你祖宗十八代,住在什么地方,你和翠喜做了什么事,我一清二楚!我本以为你受人控制,不得不撒谎。现在看,你只是内心阴暗,认不清形势。”

    牛大面容扭曲,抽抽搭搭,却始终不回话。

    吴茉儿一气之下,端起盘子,将饭菜倒在地上,怒骂:“你这脑子,活该你倒霉!翠喜要不是沾了你,没准能活。你就是个害人又害己、自私自利的蠢货,我看你也别吃饭了,自产自销吃屎吧!”

    “我们是两情相悦!”牛大泪流满面,激动地叫喊:“这一切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你个怂货,少来推卸责任!”吴茉儿拍桌而起,不客气地道:“她是江家的人,你只是满足自己的私欲,根本没过考虑她的处境!既有心,就赎个身,三书六礼,大大方方。你倒好,除了孩子就是私奔,恶心谁呢?”

    “你以为我不想?”铁链被牵扯,发出铮铮声响。牛大涕泗横流,站起来又蹲下,不住地用袖子擦拭面庞,哭诉:“赎身要十两,聘金也要十两,我哪儿来哪么多钱!”

    吴茉儿算了算牛大大致的年收入。根据已知情况,稳定输出,一年差不多合计二十四两。但他家庭负担重,加上自己消耗,又时常找不到活儿,一年攒个四五两都是不容易的事。而江子衍,随便送她个簪子镯子都不止这数。

    贫富的差距,注定了思维方式的不同。

    吴茉儿心情复杂,静静地看着窗外。

    牛大试探性地道:“你会放过我吗?”

    吴茉儿摇头,“我说了不算。”

    她的自由,不过是从小院换到大院,离她真正想要的差得远得多。

    牛大倍感失落。

    吴茉儿长吁了口气,侧过脸看着他,道:“你想不想见翠喜?”

    牛大怔住。

    死者为大,吴茉儿终有不忍,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做出决断,“我们……打算对翠喜开棺验尸,最后一面,你要不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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