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叔跟着刘芳和张招妹去了刘家,刘芳本因着心中有气,要狠狠打张招妹一顿。可金叔来了,她只好忍着,脸色铁青。

    张招妹则跟傻了一样,话也不会说了。

    金叔道,“招妹!招妹?!”

    张招妹麻木地转着眼珠看向金叔,金叔叹了口气,说道,“明日去找小岑和萧澜赔个罪吧。”

    张招妹一听到“箫澜”这两个字就开始发抖,只觉得脖颈间凉飕飕的,大叫道,“不、我不去!”

    刘芳恶狠狠道,“你不去我打死你!”

    “多嘴就算了,还当着别人的面说。”

    寻常骂人没爹没娘,就算是开玩笑都要招骂的,更别说箫澜娘早死,她本就听不得这些话,他还跑去说人家夫郎也没爹没娘,不是活该?

    箫澜平日看着懒洋洋的,可方才真让人感觉出了一身血煞之气。也是,一个七岁的小孩独自在外头吃人的世界闯荡下来并成长至今,又怎么会是简单人?

    只怪自己怎么娶了这么一个夫郎?不下蛋不说,还净惹祸!

    可无论怎么说,张招妹都决计不会去的。刘芳同样心有戚戚,也不愿去,最后托金叔抓了只鸡给萧澜带去,当作赔罪之礼。

    可没过多久,金叔又带着这只鸡回来了,还有额外的银钱,一并交给了刘芳。

    刘芳一时感觉不妙,“叔,这是——?”

    金叔神色有些为难,“这是箫澜让我给你的,说是你该得的工钱,让你往后不必去了。”

    刘芳一时着急,“房子还没建完呢!怎么……”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是什么原因她也知道。

    金叔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把鸡放下,“天色不早,我回去了。”

    这头,直到晚饭时间岑珠才出了房门,饭桌上,金叔一个劲地给他夹菜,“小岑多吃点。”

    “你看你瘦的。”

    岑珠慢吞吞吃着,“谢谢金叔。”

    “跟叔还客气什么。”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今天发生的事情,唯独在饭后,老村长把萧澜叫住了,斟酌了一下,说道,“听说今天小岑和刘芳家的打起来了。”

    她还没回家就听说了他们的事,尤其是萧澜如何如何吓人的描述。

    说是打起来,可小公子并未吃亏,手指的伤还是自己弄的,反倒是张招妹被砸得严重些。可这种话萧澜是决计不会说出来的,她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老村长皱眉道,“那刘芳家的不会说话,你好好开导小岑,让他不要往心里去。”

    萧澜没说话,老村长见状,又道,“刘芳家的今儿脑子糊涂犯了错,可人还是好的。你……”

    话没说完,可求情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乡里乡亲的,闹得太厉害也不好看。”

    “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不用你出手,我一定狠狠教训他。”

    “刘芳家的已经知错了,今儿还托你叔带只鸡给你赔罪,都是亲戚……咱们就当这事过了怎么样?”

    萧澜神色淡淡,不说话。

    老村长又道,“改明儿我叫他们给你们赔罪。”

    萧澜站起身,“不用了。”

    “我不会对他做什么。”

    再来也只是惹她和岑珠生厌,她也没打算对他们家做些什么,今天一通吓唬,足够让他们长记性了,可若是再有下次,就不是吓唬这么简单了。

    听她说这话,老村长放下了心。虽然跟萧澜相处的时间不久,却能感受到她不是背地里报复的小人,现在她开口了,她心中放松许多。

    眼见萧澜要出门,她又急忙道,“那建房的事……”

    萧澜道,“不行。”

    见老村长还想劝说,她嗓音微淡,“偷懒。”

    萧澜不在时,刘芳总躲在一旁偷懒,还忽悠元宝给她干活,元宝傻乎乎的,便把她的活给干了。萧澜一来,她又比谁都卖力。

    萧澜怎会看不出来?

    甚至在刘芳以为她不在的时候,她实则都在看着,只是不说话,因此她对刘芳偷懒的事清清楚楚。

    有了刘芳的不良影响,好几人的动作也慢下许多,进度比先前的慢了不少。

    将要入秋,秋后不久便是农忙时候,箫澜本打算在农忙前建好屋子。倘若他们不偷懒,这自然是没问题的,可若是偷懒,那就说不准了。

    不过经过今天的事,想必他们也不敢再偷懒了。

    这话一出口,老村长便说不出求情的话了,半晌叹气道,“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箫澜离开,一回到旁屋,岑珠马上凑了过来,“金婶跟你说了什么?”

    箫澜淡淡道,“没什么。”

    岑珠乌黑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不满,“我不信。”

    “她肯定替那人求情了。”

    老村长人是挺好,可就是太好了,见谁出了事都想帮一把。

    箫澜睨岑珠一眼,“知道了还问。”

    岑珠瘪了瘪嘴,模样颇有些闷闷不乐,“那你答应了吗?”

    箫澜:“没有。”

    话一出口,小公子顿时弯眉笑开,“还好没答应!”

    箫澜不置可否,去寻找自己的衣服,可翻了两下,除了岑珠的两件,却什么也没见着。

    想起白天的事,她顿了一顿,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岑珠,“我的衣服呢。”

    岑珠一愣,“就在这呀……”

    他想起了白天的事,尾音渐渐消失。

    那些衣服,好像在他生气的时候,全都被他砸到河里和张招妹身上了!

    “……”岑珠一时有些心虚,不敢看箫澜的眼睛,半晌才道,“你穿别的吧!”

    箫澜没动。

    岑珠见状更加心虚了,道,“先穿另一件嘛……”

    他小小声道,“今天的衣服……被我……丢到河里去了……”

    箫澜眉梢微扬,岑珠小心翼翼地觑了觑她的脸色,“对不起嘛。”

    “我太生气了,不是故意的。”

    最后一句话说得最没底气,“你、你没别的衣服了么……”

    他用着一种心虚又怀疑的眼神看着箫澜。

    “……”箫澜微微一笑,伸手掐了一把他软乎乎的脸颊,“你倒是会洗衣服。”

    洗得干干净净的,连影儿都没了。

    岑珠吃痛,却躲不开,含含糊糊道,“哩尊的没别的衣服了?!”

    他还以为箫澜有好几件呢,怎么比自己还少!

    “那现在怎么办?”岑珠看向箫澜,白嫩的脸颊有着一块极为明显的红痕。

    箫澜能怎么办,自然是先去跟老村长借一件穿穿,等明天再去买新的。

    等她再回到屋里,已经是洗漱完毕的状态,岑珠也趁着这个时候洗漱干净,见萧澜回来,目光不解地在她身上转了转,“你每天都去哪儿洗澡呢?”

    又不在屋子里,可是每天晚上回来就洗干净了,难道这儿还有别的可以洗漱的地方么?

    萧澜躺上了床,闭眼回答道,“山里有泉水。”

    岑珠吹灭蜡烛,也跟着爬上床,碎碎念道,“我怎么不知道有泉水,在哪儿,你怎么没带我去过……”

    萧澜没回答他,他也渐渐安静下来,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看天花板。屋子也充满了浓稠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愣愣地落在虚无的一处。

    萧澜做事情从来都不告诉他,无论是去哪儿,还是要做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除非是在事后主动提及。仔细一想,岑家人也是这样的,无论是岑母还是岑父,抑或是大姐岑瑜,在他面前总是一副轻松自如的模样,岑家的处境如何、遇到了什么事,从来都不告诉他,只让他好好玩儿。

    他们说得轻巧,岑珠也就信了,可如今一回想,却发现岑家遇险的事情其实早已有了蛛丝马迹。譬如母亲很久都不回家,寄回来的信中少了往常那些新奇精巧的小玩具;又如父亲总含笑同他说话,却在他离开之后暗自叹气;还如大姐虽仍是让他好好玩儿,却也嘱咐过少出门、注意安全、不要担心之类的话。

    可恨当时自己只顾着玩,不曾注意过这些事情,如今一想起,只觉得自己真是粗心大意又蠢笨到了极点。

    “……”岑珠忍不住抿了抿唇。白天勉强压下的情绪在黑暗中似乎被放了出来,如同张牙舞爪的恶兽把他一点点吞食,他想着过往家里的变化,心口如同灌了铅般缓缓沉重起来。

    脑海中一闪而过恐怖血腥的画面,岑珠甩了甩脑袋,试图把画面甩出大脑。

    萧澜白天都说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虽坏,还喜欢逗他,可这种事情不会骗他,他该相信的!

    ……可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真是难受,他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了。

    岑珠在黑暗中胡思乱想了半天,最后忍不住转过身去,越过他和萧澜中间隔着的枕头,对躺在另一侧的人道,“萧澜,你明天要去干嘛呀。”

    萧澜没有吭声,可岑珠知道她肯定没有睡着,伸手推了推她,“萧澜,你听到了吗?”

    黑暗中,萧澜翻了个身,正对着岑珠的方向。

    她的夜视能力很好,在眼睛适应了这样浓稠的黑暗以后,也还能模模糊糊看到些东西。许是因为岑珠穿的是白色中衣,身影还要更清晰些。

    他跪坐在床榻另一边,微微低着脑袋看她,整个人蔫嗒嗒的,像是一只淋了雨的失落小狗。

    许是没听到自己的回答,他又伸手推了推她,柔软的手掌恰好抵在腰侧,力道轻轻的,落在腰上如同春风摇细柳的骚动。

    “萧澜你说话呀!”岑珠嗓音闷闷的,有些不高兴了。

    萧澜抓住他推着自己的手腕,“问来做什么。”

    从前他可从未关心过她的去处,只知道使唤她、捉弄她,怎么今晚却转性了?

    岑珠道,“就是问问嘛……”

    “我都不知道你每天做什么,你却对我一清二楚。”他瘪了瘪唇,“不公平。”

    萧澜道,“跟你说了也没用。”

    闻言,岑珠不高兴了,“你怎么知道没有用呢?”

    萧澜于是道,“我去帮忙建房子,去山里打猎、卖钱……你会么。”

    “……”岑珠又失落了,他确实不会,也不敢。

    他是个男子,也没有萧澜那样的功夫和胆子,对这儿不熟就算了,还笨。

    小公子越想越蔫巴,连眼眶都有些涩涩的,低声闷闷道,“……也是,我这么笨……”

    “你嫌弃我也很正常。”

    他慢慢抽回手,又默默地躺了下去,背对着箫澜,半晌,闷在被子里吸了吸鼻子。

    怎么就这么容易哭鼻子呢?

    细微的声音落在沉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最后与萧澜突兀响起的淡淡嗓音重合,“城里。”

    岑珠倏地扭过头看她。

    “明天去城里。”

    “买衣服。”

    话音才落,岑珠便猛地坐起了身,“真的?!”

    他的嗓音还带着鼻音,却很惊喜,比方才活泼不少。

    萧澜“嗯”了一声,岑珠顿时爬了两步过去,“我也去!”

    萧澜在黑暗中看他,“你去做什么。”

    岑珠不回,只撒娇道,“我也去嘛~”

    他也想买衣服呢!

    萧澜眉梢微扬,“你去,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届时被抓去官府里,我可不管你。”

    岑珠又朝她膝行了两步,几乎要黏到她身上了,保证道,“不会的!”

    “我会听话,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再带个帷帽,就不会有人看见了。”

    “萧澜呀,就让我去吧。”他殷切地望着她,声音放得很软,“求求你了~”

    他一连串地说了许多好话,萧澜觉得他在喵喵叫,像只为了讨食而勾着尾巴在腿边蹭来蹭去的猫咪。

    箫澜答应他,他高兴得直接蹦到了箫澜身上。

    箫澜差点被他一脚踩死,痛得眉心紧蹙,一把把人扯开,“再这样闹,就不去了。”

    小公子登时住了嘴,乖乖跪坐着,不敢再闹。

    箫澜下命令,“回去。”

    小公子手脚并用爬回了原来的地方。

    箫澜再道,“躺下。”

    小公子乖乖掀被子躺下,唯独一双眼睛还在直勾勾盯着箫澜。

    箫澜最后道,“闭眼,睡觉。”

    小公子闭上了眼,却还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明天……”

    “安静。”箫澜打断他。

    小公子勉强吞下还没说完的话,闭嘴睡觉。

    念着明天与箫澜去城里,岑珠没再想岑家的事,倒是很快睡着了。

    人一睡着,又忍不住朝箫澜蹭去。

    在岑府时,他有一张每天睡觉都要盖着的小被子,不盖便睡不着。如今他失去了那张被子,夜里睡觉时总觉得哪哪都不舒服,只有跟箫澜离得近才好些,故而一入睡,他总是不自觉地往她那边凑去。

    箫澜连眼睛都没睁开,一脚便把横在二人中间的枕头踹到了岑珠怀里,有枕头挡着,岑珠虽离得近,却不会贴着她了。

    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中不安稳,岑珠还是梦到了母父亲和大姐。他们被绑在刑场上,身后是高大魁梧的刽子手,砍人头的大刀锋利锃亮。亲人悲伤地望着自己,自己想要去救他们,身子却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能干着急地在一旁看着,拼命挣扎,却毫无作用。

    转眼间,鲜血四溅,悲痛与惊惧之间,他的灵魂也跟着劈裂。不过一瞬,自己不知何时也跪坐在了刑场上,身旁的刽子手操着还在滴血的大刀,雪亮的刀面清晰地反映出自己惨白的面容。

    大刀挥起,斩下。

    岑珠失声,“——箫澜!”

    *

    箫澜把小公子怀里的枕头抽走,把在睡梦中不停颤抖的人揽到了自己怀里。

    怀中的人手脚冰凉,满头大汗,紧紧闭着的嘴唇泄出一声模糊的呜咽,箫澜听得清楚,那是自己的名字。

    他梦到了什么这么害怕,呜呜咽咽的。

    白天的事到底还是让他留下阴影了,箫澜是切真体会过失去亲人的感觉的人,她闭着眸把人抱在怀里,什么也没说,手指抚了抚他后脑的长发。

    简单的动作似乎产生了某种魔力,痉挛颤抖的岑珠逐渐安稳下来,余悸之间,再次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箫澜”。

    岑珠醒来时天才蒙蒙亮。

    他很少醒这么早,就算醒了也还要接着睡,可现在竟然睡意全无。

    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亲人受刑离去,滚落的头颅如同从树上掉下来的熟果子,砸到地上一片粘稠糜烂的橘红。

    梦境太过真实,岑珠心底泛起一阵恶心的冷寒,久久不能回神。

    自己窝在了什么温暖之处,岑珠微抬头,于天地初亮的灰蒙之间看见了箫澜的半个下巴,线条优美流畅,再往上,薄唇微抿,鼻梁高挺,眸子闭着,盖住了那双略显冷淡的凤眼。

    他是侧着身子半躺在箫澜怀里的,姿势很不舒服,一只手都被压麻了。

    岑珠忍不住动了动,可下一秒,轻柔疏懒的抚摸自脑后传来。他一愣,抬眼看去,却见箫澜仍是闭着眼的,只是脑后那只手在下意识地抚摸他。

    “……”岑珠咬了咬唇。

    他不再动,忍着半边身子的酥麻安安静静地窝在她怀里,垂在身子上侧的手忍不住揪住了箫澜的衣角。

    箫澜不喜欢和人靠太近,也很少这么抱他,偏偏他又总忍不住凑到她身旁,于是半夜总会被她一脚踹醒。

    今夜却没有……他稳稳地窝在她怀里,甚至于她在睡梦中还下意识用手温柔地安慰自己。

    岑珠从未见过这样的箫澜。

    真好……好想一直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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