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因即笑言道,“陛下这却猜错了,他与我不止无有奉承恭维之语,反却颇多批点指摘,先是言我身体太过清弱,又是言我性格太过绵善,再是言我词赋太过寡淡——”尔后再是总结得一语道,“总之,我这身上,却无一处,是他鲁子厚能看上眼的。便是连且好面色也甚少有之——”。

    皇帝却不想沈淙都为此人这般‘鄙薄’‘嫌弃’,腹中稍略想了一想,倒也无有太多意外,心中莫名也即平顺了一点,因下却断论道,“倒是个一视同仁的。”又即笑道,“原来你却喜欢这样式的,那朕以后却也不与好面色看了——”。

    沈淙稍地一怔,半时笑道,“除却初晤之时,陛下似乎也无与我过好面色——”。

    皇帝想了想,似乎还真是如此,微带一点讪色道,“却还不是你之原故——”。

    “陛下说是如何,便就如何是了。”

    沈淙也不加争辩,只轻声嘟哝了这么一句,又即转改正色道,“却也非是臣单喜‘颠越不恭’之辈,抑或是喜为‘轻侮怠慢’对待,直所谓,‘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而鲁惇所言字句正在切当,并非全无来由的无稽之言,只是语气未免太过激烈愤切,又多带讥诮奚落之气。然则毕竟年纪尚浅,未经世事,少历世情。如今经此一遭,性情已多有收敛,再经二年磨砺淬炼,即可为陛下身下未易之才。”

    见皇帝并无异议,沈淙因即稍顿微刻,又再道,“又则,燕人郭隗说燕昭王求士时,曾言,‘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 ”因又躬身请求道,“沈淙今依此故事,因请陛下从‘惇’始,而彰我主犯而不校,用人唯才之心——”。

    皇帝寻思半时,也即领会,却难免心存顾虑,“他连朝廷敕书都弃之于地,朕予他官职,难保他不会同样‘弃之于地’——”。

    沈淙笑道,“以后想来不会了——”。

    皇帝笑哼一声道,“你能替他担保不成?”。

    沈淙缄默少刻,遂即开口道,“臣不敢担保”。

    “只若再有其类之事,陛下尽管怪臣罪臣即是,臣绝无半句怨言。”

    皇帝也再无话说,因即净了双手,呼出口气,谨慎缓慢地展开那‘治安时策’卷轴,欲待看时,竟见其里同样也是四个大字——容臣口禀。

    皇帝因这近乎戏耍之举,即僵呆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将那卷轴放下,半时找回自己声色道,“口禀罢”。

    沈淙却只言道,“口禀之先,再请陛下看一样物事。”说着即从袖中摸出一份连页笺书递上,皇帝伸手接了笺书,惊奇音色道,“你这身上,究竟带了多少物事?”。

    沈淙冁然一笑,并不言语,只等着皇帝看那笺书,见其神色愈发肃穆郑重,半时口中惊叹问道,“不知这是何人所言作?”其上字迹并非是他所熟悉的。

    沈淙因道,“水虎翼左军指挥使谭攘”。

    皇帝惊讶声道,“竟是他?”。

    转而又再看了几眼笺书其上,有关行阵训练、盐漕、经略拓地之策见,“朕曾只以为他是个材士练兵的将军之才,却不想竟是胸怀韬略的统帅之才,倒却是埋没在了闲娱之所,直与同草木同腐。”又道,“朕即日就将其超资擢拔至枢密院勾当——”。

    沈淙却道,“陛下,如今还不是时候。”。

    因就将他那日在金池所见,捡拾概要与皇帝说了。

    皇帝闻言即生重怒,不成想他们竟如此蒙蔽于他,本想即时将那左翼指挥使韩徕发落了。沈淙却又言说,此时还不可,只得按捺怒火,再问起缘故时候,沈淙即言请皇帝于明年金池开放日,御驾亲阅虎翼左右两军弓马行阵,到时即可名正言顺,因使谭攘取韩徕而替代之,并合并左右两军为一军,并予其二年时间,因让谭攘将其水虎翼训练得精锐骁悍,并再寻觅得材足接替之人以后,再将其擢至枢密参使效力不迟。

    皇帝闻言即喜,又慨叹道,“你倒是人尽其用”。

    沈淙又再问起皇帝之于盐法漕政、经略拓地二法态度看法时,皇帝却又沉暗了面色道,“好是好,只却——”悠长地叹了口气,因从堆叠奏疏中,抽出一份劄子来,放到沈淙眼前道,“看看”。

    沈淙取来看时,才道是三司官员联名上奏的一道劄子,以一句‘承平日久,用度无节,以致公私财利匮乏已极。’为始,接着详细列举说明了国朝连年财政收支情况。如此分明直白的数字,实在不难看出国朝入不敷出、左支右绌之窘困境地,至后以惊心触目的八个大字,“百年之积,惟存空簿。”以为结论,至若缘由,劄子中言是,‘用度太奢,赏赐不节,宗室繁多,官职冗滥,军旅不精。’,最后即是戒勒呼吁宫府官吏,‘务得爱惜节省官私物力’。

    皇帝予他的答复,无非是二字——没钱。

    沈淙看毕,将劄子放回,皇帝因问道,“看清了?”。

    沈淙点头称道,“看清了。”。

    过去半刻,皇帝方忧形于色道,“《礼记·王制》中言,‘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非其国也,’民谚也道,‘家无三年之积难成其家,国无九年之积难成其国。’。然而今之国朝,不要说没有三九年之积蓄,因看去岁财政进支奏表,还且倒欠出半年积蓄去——”。

    “这劄子在朕这御案上已放了二月有余了,诸臣廷议面奏也不下几十场了。他们言之对策,无非不是‘躬行节俭,裁减国用。’,即是,‘增调租赋,发征差役。’”。

    “说至节裁,朕也非是不愿意节俭裁减,而是实在无处可节了,亦无处可裁了。”

    “若说征缴”皇帝说至此处,蓦然冷哼了一声道,“却又向何处征缴去?”。

    半晌,又再发出一声哀悯叹息道,“百姓已然够苦的了。”。

    水旱灾害频仍,诸路岁比不登,黎民缺衣乏食,竟致弃地为贼。

    此一类相关奏疏,他不知看过多少,却也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皇帝又不免苦笑一声道,“何论,便就是再节再减,再征再缴,也终究是治标不治本,非是长久之法,我泱泱大国,总也不能,依靠节衣缩食,旬输月送,巴巴急急,凑凑合合地过活罢?”。

    “如此,且不说能挨靠至哪一日,传说出去更为天下笑——”

    皇帝言至此处,哀苦着神色,看向沈淙道,“朕都已至此等境地了,心中一点希望,唯寄托在沈卿你的身上,沈卿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戏耍糊弄于朕——”。

    之于皇帝与他这般‘哭穷’,沈淙并未立时答言。皇帝愿意超资拔用于他,其间最为至要之由,便是因他‘商’之身份,皇帝言是要他‘与他治国’,倒不如直说,‘为国理财’,便是曾经与他言及的那一句,‘朕要你来当朕的家’。

    沈淙闻言心下一动,又敛目静声思量了少时,转而抬目直直望向皇帝,见皇帝神容掬诚挚切,因才下却决断,继而声色清清朗朗,开口言道,“臣若有法,能使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

    皇帝乍然闻及此语,都等不及沈淙说完,就即满目既惊且喜地,声色急急打断道,“还有这等好事?”又急急催促道,“快与朕说来。”。

    沈淙语声沉静道得一句,“还请陛下稍安毋躁,业听臣慢慢禀来。”。

    又再稍稍沉吟一刻,因就不急不缓言道,“盖陛下今日之所言念,亦予经年之所思想。”。

    “予窃以为,自祖宗以来,纪纲法度,率多因循苟且,非变之不可也。治国之本,当先有富强之术。聚财积谷,寓兵于民,则可以鞭笞四夷,尽复唐之故疆。然后制作礼乐,以文太平。”。

    “今臣又窃见陛下有改易更革之心,予今且稽考往古之史迹,按察当今之急务,为陛下试陈以治安之策,伏望圣慈垂鉴择取,将来若得俯赐施行,则天下幸甚,庶愚幸甚!”。

    皇帝全然按纳不下,切切催得一句道,“朕自听着呢,沈卿快快说!”。

    沈淙正色言道,“愚窃以为方今天下之事势,盖因国家一切典章制度之循途守辙,上下官吏之逸豫苟且,遂有如今百年未遇之积贫积弱困局。而其积贫积弱百弊丛生之事项,难以为陛下一一列举,只在此处指陈出至为严峻危殆,亟待改易纠正者六。”。

    正是当日《条陈时政疏》中言语。

    “其大要者有:曰财政竭蹶,府库凋敝;曰军政废弛,夷狄猖獗;曰风俗衰坏,威刑不肃;曰吏治因循,官吏冗滥;曰科役无度,民不堪命;曰豪强侵牟,民力匮竭。”

    “于此积弊丛生之象,予今不揣鄙陋,试条陈以六策,以备圣明采择。”。

    “愚窃以为方今之首要急务,乃在‘理财’二字。”

    皇帝听得连连点头,听其说至他至为关心之处,更是竖耳凝目子细去听。

    “缘今所以百废不兴,诸事未举者,皆为财用不足,府库凋敝之故,是故予以理财,为方今天下之首要急务。一若《易》曰:‘理财正辞。’先理财然后正辞,先正辞然后禁民,为非事之序也。孔子曰:‘既庶矣富之,既富矣教之。’孟子‘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又者,周置泉府之官,以榷制兼并,均济贫乏,变通天下之财,而使国家享祚日久。”。

    “今欲理财,当修天下开阖敛散之法,以使其利出于国家官府。因一使富者足以示贵,不至侵凌贫弱;贫者能以自足,不至流亡沟壑。国家能养我元元之民,方致天下之大治大安。”

    “理财之关要,则在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以使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

    “如予在过往之文章中,尝言天下事并如弈棋,因以下子先后当否为胜负,而‘理财’诸事之中,以农事为国家先急,所以顺天养财,所谓‘以天下之力而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以使民不加赋而国用富饶。’而灌溉疏浚之事,更为农事之大业,国家之根本。因以广务耕耘,垦辟荒地,灌溉旱田,浚洫沟渠,营修陂堰,修筑圩埠,以丰府库,以备疆场耳。”。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又再依据《条陈时政疏》当时所言之农田水利、方田均税、募民代役、青苗俵散,均输漕纲、市易等农事相关改革条法,一一备细陈来。

    皇帝听得入神不已,对其间‘水利’‘市易’二法尤其关注,因又就疑惑兴趣之处,提了许多问题想法,沈淙也都一一予以陈说解释,待得皇帝亦都一一领会完全以后,沈淙再又说起第二策,即‘人材’之策,“理财为之急务,而次者,便是人材。夫材之用,国之栋梁也,得之则安,失之则亡。且欲除弊兴利,非合众智,不能成也。诚能使天下人材众多,在位者能得施用之,祛除积弊,变革天下,乃为易事。”。

    皇帝听言,不免问起选材之法,沈淙因即以‘贡举新制’、‘学校取士’二法以对,其间‘贡举新制’,其中关键即是,‘废罢诗赋,专意经义。’以及‘增设诸科,教养艺徒。’,至终,都是为求取经世致用,明体达用之士。

    不论是在以前的“癸未革新”,还是近来朝中有识之士谏言陈奏之间都有涉及,是以倒并不陌生。

    只在将来要以‘学校取士’渐次取代‘科举取士’之说,倒是第一回听说,虽在心中诸样顾虑言出时,都得了沈淙合理完备的解答,心中还是不免蹀躞不下,但却终究只是搁置了下去,并未曾继续往下说去,因在之后,又听沈淙继续言起,法度、恩荫、吏治、军事诸策,皇帝听得直是摇首咋舌,拍案称奇——

    直到沈淙将诸策全数陈说完毕,再以一句,“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作为结尾,又因口中干燥,而捧盃饮茶之时,皇帝在一句“沈卿之所言者,此皆朕所未尝闻——”的感叹之后,才将注意力从他鸿畅之音吐,激扬之言谈,放在他奕奕之形容,踔厉之神采上,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此时之沈淙,与他平常之模样,实在迥然不同,直是判若二人,因在心中想了这一时,不觉莞莞道,“朕曾经一直以为,卿乃是那一颗蒙尘玉珠,而方才发现,卿当是一柄尘封利剑。”。

    “藏锋敛锷如此多年,方在此时,才且见得这绝世利刃之锋刃光芒——”

    沈淙闻言稍稍一怔,因敛起身上意气锋芒,即复了从前恭默守静模样,轻轻放下茶盃,清澹声道,“沈淙什么也不是,只是沈淙。”。

    皇帝听得一笑,想了一想,因道,“朕即刻命令中书密院,依因此些条贯一一施行下去——”。

    沈淙只道,“陛下,此时还不是时机。”。

    皇帝不免诧异,反问一句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至少,此时还不是。”

    “陛下经得那事,也该知道了才是。”

    言罢,即就抬头静静看望着皇帝,皇帝心中困惑不已,将要出口去问‘那事’又是何事,忽而想起今晨经筵那场因让他头痛异常的‘坐立之辨’,方惊愕出声问,“早上那事,是你从中捣鬼作乱?”。

    沈淙声色平淡如水,连且一丝涟漪,都不曾浮泛起,“算是罢”。

    这便是他当初让四师兄帮他的事。

    沈淙因在当时想着,如他只是口言‘时机不到’,皇帝定然不会相信,不免还要说他,欺蒙天子如此,倒不如因让皇帝亲身体会上一回,也即能为他省去许多劝说功夫。果见皇帝只是埋怨地横他一目,也不再继续追问他为何‘时机’不到,只以一句甚为惊异无奈的声气道,“鸣皋那么个性子,与谁人都一概不会理会,竟就这般听你的话?”也即一笑道,“也是师兄回护罢了。”。

    尽管沈淙口上面上都未有任何表示,可皇帝心中也即明白,这‘时机’不至,除却‘反对’之势力太甚,还有他这个皇帝‘持中’的缘故在,他一日不能明确坚定地站在‘变法’一端,这变法时机就一日无可能到达。

    可他此时终是无法,亦无力表现出那样明确坚定的支持,因也就暂且不再追问,只请求道,“卿今所言甚多,朕只恐有所遗忘,能否录成书册与朕?”。

    沈淙却一摇头推辞道,“如若陛下择术未明,实不敢逐细奏述,而留存下文字书册,以为时人攻讦之据。”稍得一顿,又道,“陛下只当是庶民信口胡诓,听过便就过去了,不必留在心上——”。

    皇帝听得汗颜,半时才道,“你这是在骂朕了——”。

    沈淙垂首轻声道,“庶民不敢——”。

    却也看不出半分‘不敢’的惶恐之相。

    皇帝因闭目回忆了时策半时,脑中忽而回荡过,当时沈淙问他鲁惇术策如何时的郑重紧迫模样,而其术策与这时策中许多言语,竟是同出一辙——

    皇帝憬然有所悟道,“所以,你先才,是在试探于朕?”。

    却也不待沈淙回答,又自顾自道,“若朕当时言其术策全无可取之处,你沈泽川今日便是拼着受那杖子,也不会将这治安时策与朕托出了,是么?”。

    沈淙未置可否,只面对着皇帝近乎逼视的目光,缓缓将眸垂下,低声道,“陛下严重了”。

    皇帝并未责怪他这僭踰之举,只实在地松了口气出来,只庆幸他当时未曾自矜而说了实言,不若这治安时策,他可就再也闻不见了,因即笑问道,“那在时机到来之前,朕难不成就只能摊手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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