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十一月,冬至前一日,格窗外天色将始见明,在寒鸦几声凄厉的唳叫声中,砭骨寒风卷挟着漫天雪粒子,纷纷扬扬就落了下来,只却半刻钟功夫,就将这汴京城,染成了雪白世界。

    一至巳牌时分,这风雪不止不加缓息,还且愈加猛烈了几分,呼啸着,哀泣着,放恣地,狂悖地,将天地万物都卷吹地颤颤簸簸,摇摇欲堕,使人听了,见了,都不由胆战心寒,毛骨悚然。

    如此时节,合该蛰居在家,避免外出才是,然则今日,却还非得出门不可。

    全因今日正是朝廷例年大决之日,即该年身犯大辟刑犯,因为押赴刑场处决之日,也即所谓的‘秋后大决’之日。

    依因西汉儒学大家董仲舒认为,凡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刑、罚与春、夏、秋、冬以类相应。而又言之,天意又以为,先德而后刑,因而应当春夏行赏,秋冬行刑。

    因以为秋冬之时,天地始肃,杀气已至,正是申严百刑之时机,以彰示顺天行诛之旨趣。而在以后,历代帝王也以为王者生杀,宜顺时气,因就形成了这秋冬行刑的惯例。

    除却恶逆以上者,决不待时以外,其他死刑罪犯之绞斩事,统一都在霜降以后、冬至以前执行。

    也是统治者出于慎刑恤狱,避免错枉之考虑。

    以免在后来发现错枉之处,而涉案人犯却早已为处决了,却就已无力回天了。

    我朝自也是如此。

    是以,诸犯大辟刑犯,因在月初,经由朝廷派遣使臣,与同诸法司集中覆审,提点刑狱司录问以后,再将其名单呈送天子,最后由天子朱笔勾决,内宦因将被勾之名,一一抄录出来,再以行文送回刑部。刑部则依此勾决名单,因在司天监选定的行刑日期,将案犯从刑所押赴刑场,一待午时处决。

    此回秋决之事,仍依循往例,由刑部侍郎于钦与提刑司刑狱官苏纠二人主持,成亲王赵钤监临。

    依赖朝野某些论调说法而言,成亲王许是出于好奇尚异之心想要观望杀人取乐,抑或是游手好闲至实在百无聊赖无以自遣,才向皇帝请得了这个全与自己不相干的职差——

    也亦有某些自称了知内情之人言说,成亲王此举,不过随人作计,实属为奸宦所媚惑欺蔽。听到者,也都纷纷随声附和,毕竟其已为那奸宦媚惑撺弄着,在这一年内错铸了许多桩冤狱——

    不论其间缘由如何,成亲王赵钤还是于巳正时刻,风雪稍得止息以后,即带了一身厚厚狐裘,乘坐着亲王独属的驷马象辂,从王府出来,辚辚驶至长横街口,再从街口因向南边街巷转进去,在纵横交错的街巷绕转了很久,才来至一座三合院门首前。

    成亲王并不等邸从官与他叫门,而是自从象辂上下来,拿上那白狐裘,又再挟了一把油伞,来到那三合院门前,也并不敲门,只推门径直而入。

    推门便见一人长身立于中庭,并不出他意外,这样凄寒阴冷天色,其人仍只一身半旧不新的青碧色袍衫,直如一株濯濯春杨柳,彻骨的风流,通体的温柔,全在那一段身姿。

    因想当年此人探花及第,传胪唱名时,先帝因见其言辞明畅如泉,神貌温郁如春,身姿韧柔如柳之状,曾笑言,“尔真我成之张绪。”。

    便是齐武帝言中“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之张绪。

    而因在芸台探花之外,又有‘柳郎’之称。

    不论此间景象如何,只若此人现身其间,那便是天然一段融融春景,哪怕是在数九寒天,但若为他那温郁眼目浅浅望上一眼,便就立即忘却了周身清寒凛冽,若在晴明春日一般。

    开口更即一同春日那带着花草清香的薰风,轻易就将你心头阴翳忧愁拂去——

    只却一次,只却一眼,便就难忘。

    只如今那温郁眼睛里,却隐约见得黯然之色,并非是惆怅哀伤之黯然,而是无悲无喜之黯然——

    他从很早就知道,他再无法见到他记忆中那双眼睛了,不论是上元夜晚的,还是贡院场屋的。

    他惟拥有的,便只——

    成亲王不觉握了握手中油伞,因从片刻失神中醒过来,见那目似春景,身若濯柳,隐有出尘之姿的人,于他施礼问候,“殿下”,因即笑着快步走上前去,要与其披上那狐裘,“与你说了多少回了,不必称我‘殿下’,只唤表字‘策之’就是。”。

    葛沽因将手中聚骨扇合上,轻轻一抬手臂,以扇挡下他那动作道,“多谢殿下,狐裘就不必了,我并不惧寒。”。

    那聚骨扇,以蒸竹为骨,夹以绢罗,嵌以金银,雕以文辞,饰以玉石。

    又因这可算得幽缓的动作,隐约便可看见,那聚骨扇其里绢帛扇面上,画的,乃是一河一柳,并双鹭,所仿的该是黄恭寿的柳塘双鹭图,落款是陆放翁的两句词,‘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而那后两句,有人说是,‘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也有人说是,‘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这聚骨扇,一年四时,葛沽都是随手持着的,从未离过手。

    成亲王也就只得止下动作,又听其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走吧。”。因即应了一声,擎起手中油伞,并肩从院宅中出来,上了那象辂以后,直望刑部而来。

    待他们到达刑部时,刑部侍郎于钦,提刑司刑狱官苏纠,都已在刑所等待一时了,见他们前来,因就迎上前来。几人互相问候过后,成亲王因说,“本王这友人,想与故人作个别,还望二位官人,与本王个方便。”。

    这二人也都识得成亲王这‘友人’,也知其作别的故人是何人。尤其是刑狱官苏纠,依例是当称其一声‘六师叔’的,却还是在张口之时,换作其官职——翰林侍书,称声,“葛侍书”。

    毕竟此人早与牛溪熟无关了,也就并无他话可说,只让吏卒引其去见了。

    成亲王因又于这二人道,他也是首度办理这等差事,一切还是要依靠于钦苏纠二人。于苏二人也知成亲王并非客气之语,而是真实言语,只就唯唯应承下来。因待葛沽会完故人,从里间出来后,就让官兵将大辟案犯从狱中押出,械送往刑场。

    将才葛沽会完那故人因在此时也为押解出来,却是三司都勾院判官廉白,表字惟贞,其人如同其名,清廉洁白,操履无玷,在安阳、青州两任上,口碑载道,深得民心,因在其后超资迁转擢拔至计司勾当。其在今岁中依因受纳苞苴、欺公卖法等数十条罪状,而为数罪并论,罪以大辟,籍没家财,族属连坐,没为官奴。

    依因朝野说法,此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岁因此‘无须之罪’,而为贬降、削阶、罢免、停职、勘杖、编管者,并不在少数。

    其根源,都只在去岁因以一己奇技淫巧,而获宠仕宦的御书院棋待诏(亦即专门陪侍皇帝下棋之人,更在后来迁作翰林侍书。)葛沽身上。

    而廉白其人,不过只在奏疏中,言得葛沽一句,‘其自以奇技获恩仕宦以来,萋菲贝锦,砌词捏控,谗害无辜,谋陷清烈。’,竟就遭其如此诬罔陷害,以致家破人亡,惨然收场。

    身带枷镣的罪官廉白因为狱兵向外押送时,从看见葛沽的那一刻,就以他那赤红着的眼睛,紧紧盯视着,一直到因那木枷所限,再无法看见时,才嘶哑着喉咙喊出一句,“别忘了你答应我之事——”。

    成亲王神色倏然一变,转目望向葛沽问,“你应他什么了?”。

    葛沽起先并未言语,直至从刑部出来,乘象辂行至刑场,在离刑场二三里时,依因观刑者如堵,象辂无法再向前,因就自象辂下来行走。行走未几,却有几个童儿在雪地里追逐嬉闹,其间一个足下一滑扑跌在了地上。就在他一两步远的地方,他因就上前将童儿扶起来,再将童儿身上泥雪轻轻拍去,见其目色痴呆呆盯着他看,也是不觉轻轻一笑,听那童儿直愣愣道,“你这大哥哥,可真好看啊。”。

    依因此言语,那笑意更即深浓了一些,即如春日里开得最为绮丽灿烂的花木,直让行路围观之人都停顿下来,怔怔地失神看望着。

    一如当年夺第之后,打马自长街而过。

    因让那些早即等着捉婿之人,都全不忍上前唐突亵渎。

    而自成了榜下捉婿之风盛行的大成朝,唯一一个,未被当场捉拐走的探花郎。

    却非是所有的三鼎甲,缘因还有辛酉殿魁蔡谟。

    即是葛沽之姊夫,也是其大师兄。

    只蔡谟是因早就有此预料,因将状元茜袍换与随从穿了,而自在一旁瞧戏时,正在人群里望见那清扬婉兮的娴静美人——正是他的未娶妻,京都葛氏之女葛汀,也即葛沽同胞阿姊。

    他曾在葛汀去天清寺敬香时见过,因而识得。

    本也是能够悠然过去寻她的,却不想为捉婿诸人扒扯至衣衫凌乱,惊慌无奈的韩榜眼心生怨意,忽而指着他大喊了一声,“那才是真正的状元郎,你们快去捉了他——”。

    “真不厚道!”蔡谟只低声埋怨完这一句,就即拨开层层坚实人墙,挤到几乎只能在外围观望他的人面前。见她虽是一身男儿装扮,却也难掩其温秀婉丽。蔡谟心中一时直是爱怜不已,因即抬指笑着一点她温软轻颊,拉了她的手,因向僻静处跑去,“快跑,不若你家郎君就是别人的了——”。

    葛汀果然因他这轻薄言语瞬刻羞红轻颊,柳眉微微颦蹙起来,樱唇轻轻抿将着,却也未作语,抑或是全来不及作语,只是踉跄趔趄跟在身后。蔡谟甚或还有心思回头去看那张俏丽的红面,若非是一众女郎男郎,忽而一齐追扑了上来,还能停下来逗弄一下他这未娶妻。

    二人绕过几条巷子,才将人群甩在后面,又觉此处也并不如何稳当,便又往前跑了一会儿,一直到了玉津河,方才停下来。

    葛汀轻轻喘息着,从蔡谟手中轻轻抽回手去,又偏过眼儿去,颊上酡颜更甚。

    蔡谟方才反应过来,毕竟还未过门呢,遂即揖了一礼,歉然道,“是我孟浪了”转而却又轻轻一笑,分明见得其人孤立如松之身姿,清穆如冬之面貌,而那言语却与那气质格外不相符称,还是如先前那样孟浪,“不过,你很快即是我蔡谟妻子了。”。

    “既是我妻,这点肌肤之亲,也就算不上轻薄,你说是罢?”

    说着还又往前迈进了一步,葛汀因此动作惊了一跳,往后直直一退,身子几乎就要挨在河边垂柳上,蔡谟随即伸臂挡在身后,人却离她更近了些,二人气息清晰可闻。

    蔡谟身上甘松香,与葛汀身上苏合香,交缠混合于一处,竟是意外地好闻。

    蔡谟笑唤一声,“阿汀”。

    其人闻之却像是受惊的猫儿,温清秀目之中闪过一点异色,蔡谟只当是为他吓着了,只在其人如软玉凝成的额头上,浅浅地啄了一下,便即退开了。

    这下直算是做实了他这浪荡子之名了——那样多的人尽在‘捉婿’,只他一人‘捉妻’,总也无可厚非罢。也是已为她躲走了这么多回了,好不容易捉着了,若是轻易让她逃了,岂不是太亏了。若非是父亲奉令去了荥阳疏浚荥泽,这金榜题名时,也即是他迎娶良人时。

    “你怎会识得我?”身上染了这人气息,心上便就乱了,额头上还留着那人唇上的温度,轻颊飞红偏目不看那人。

    蔡谟心内不免轻轻一笑,暗道,“还且假作不识?”又道,“去岁的六月十九,我陪同舅母去天清寺供佛,适逢你也去那里敬香,我们隔着幕离对望了一眼,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想了,你全然没看到我呢。”却也并未灰心,振振神色又道,“那今年的上元节灯会呢?不知我与你那面具还在不在,你与我的玉璇玑,我可一直留着呢。”说着真将一块暖玉拿给人看。

    今岁,圣上因与民同乐,举办上元灯会,于高阁之上设了彩头,蔡谟也凑兴去争抢那彩头,却终究差了一着。又在跃身跳下时,见架阁边一人,正看着那得胜者手中彩头,温郁如春的目中藏着一点艳羡,他便即走过去,摘下他脸上面具与人道,“我也算是摸到过彩头的人了,这面具便给你留个纪念。”。

    面具都且遮不住其人其时的怔忪,过了好一刻因才向他致谢,又将身上佩着的一半玉璇玑给了他做回礼。

    蔡谟即笑着接下,伸出掌来道,“手给我”。

    其人不免又怔了一瞬,才徐徐伸手出来,蔡谟就即一把握住了,“将这彩头转给你”。

    那人这才恍然明悟,因即温清声色浅浅道谢。

    他们就即一同观灯,等那最高一层的灯也被点亮时,华灯火树,人声鼎沸。

    蔡谟略凑近了问,“你可有许了什么愿望?”。

    其人轻轻点了下头。

    蔡谟又问,“你可知我许了什么愿望?”。

    其人果然回头问他,“什么愿望?”。

    蔡谟即道,“今朝春试,一举夺第。而后,迎娶葛家女郎。”。

    就见其人身体僵滞了一刻,很久以后才道,“好”。

    “那时,你就认出我了么?”

    蔡谟因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继而轻轻笑道,“这玉璇玑乃是观测天文之器,何论其上还有七衡六间图,不正是你们京都葛氏专有之信物么?”。

    葛汀敛眸轻声应道,“是”。

    蔡谟见其神色微郁,想了一想问,“你可是还在怪我刚才那轻薄之举?”。

    葛汀只轻轻咬了下唇,并不作语。

    女儿家的清誉向来最重,他一时没能忍住,却惹了她伤心,就连大魁天下的时候,他都能自泰然处之,这会子却是有些不知如何作处了,口中胡乱道,“我一定会娶你的,至多就是几月的事——”见葛汀还是不作声,急声便道,“莫若我们先就拜了堂罢!”。

    而后就即不容分说地,拉了葛汀对着那条玉津河跪了。

    葛汀都还未回过神来,就这样为蔡谟拉着拜了天地,又再相对而拜时,头颅还且撞在了一起,一时疼得热泪急出,对面那人还道,“高堂就待昏礼时说罢。我们既拜了天地,又自对拜了,我蔡谟此生一定会对你好的,你就不要伤心了可好?”。

    葛汀听着他口中‘死生契阔,与子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眼中不知为何氤氲起了一层微薄雾气,看着对面神情坚毅认真的人,轻缓却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却是不想,他们的昏礼,竟是往后拖了六年才且办成,而那时蔡谟早已没了高堂之父,也再无了可拜之人。

    自然这是他话,且说葛沽依因那童儿无忌稚语,不免显出温郁如春绚烂如花的笑来,他这二年以来,已许久未曾这样笑过了,可却在不意抬头时,见那应是这童儿母亲,脸上那近乎悚然惊恐的神情,声音更是抖颤着,急声地招手呼唤童儿道,“庆儿,快回来——”。

    又在那妇人拽扯着童儿急急离开时,听见一句,“你这孩子,痴傻了脑子不成,却连那笑面阎王都敢接触,却不怕那笑面阎王,将你这小命收了去!”。

    不独有偶,围观看客,也即从望见那相貌的失神之中,慢慢地醒过神来,继而切切私语声,便即接连响起,其间最为高声深议一句即是,“面上惯是笑如春风,心里却是个十足的阎魔罗闍,实实可惜了这副姣妍皮相——”。

    身侧人更是声气鄙夷地接腔附和,“他不正是仗着这几分姿色,攀附到了成亲王么?”。

    诸人闻言哄地一声笑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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