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话晚自习下课
晚自习结束已经近九点,学生散得倒快,两三分钟的工夫已经跑得一个都不剩了。
林微澜关了教室里的灯和窗户,又锁了门,才背上包打算回宿舍。
锁好门的时候,恰好走廊里的灯也都熄了。
她站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想着这实习第一天,着实有些鸡飞狗跳。
“姐妹。”夏璎珞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像往常等她下课一样在等她一起回去,“走吧,回去睡觉。”
她看着她每天元气满满的样子,像个小太阳一样好像没有烦恼,忽然有些感动。
她伸手抱住夏璎珞:“姐妹,我好累啊。咱们回去吧。”
夏璎珞像逗小孩儿一样,拍着她的背哄着:“噢……没事,改天我帮你教训臭男人。咱们回去睡一觉,明天起来就都好了。”
被她安慰着,林微澜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对于青春期的少女来说,情窦初开或许能够刻骨铭心,但是人生第一次遭到的友情的背叛,才是更加深刻的教训。
另一边,夏莫阳回到寝室的时候,程寂刚洗完澡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的身形还是瘦削。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遮住了额头,正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程寂抬头,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觉得奇怪:“在看什么?”
“没什么。”夏莫阳边说着,边放下东西,“就是,好多年没见了,觉得你变了不少。”
“你也变了,长高了一点?”程寂也直言不讳,“你以前,什么都跟我说的。出国这三年,却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过我。”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奇怪?”夏莫阳笑起来,“听起来怎么这么像前任见面的对话。”
“我们可不一样。”他甩了甩挡在眼前的头发,甩出的水珠溅到了夏莫阳的手上,湿润又冰冷,“男女朋友分手了,联系方式一删,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呢?除非死一个,不然永远都有关系。”
说着,程寂忽然接起了一个电话:“嗯,没有。没可能了。”
挂断电话、号码拉黑、删除其他联系方式,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然后,程寂看向他,说:“就像这样,就解决了。”
夏莫阳看着他无所谓的表情,歪头吸了口气,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把气吐了出来,笑了:“女……朋友?”
他纠正:“前女友。”
夏莫阳开了一听可乐,喝了一口缓了缓,才说:“所以,在今天之前,你一直是有女朋友的?”
程寂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言下之意是“很奇怪吗”。
“不奇怪。”夏莫阳读懂了他的意思,笑着说,“像是你做出来的事情,不奇怪。”
从夏莫阳记事起,程寂就一直是这副随心所欲的模样。
他不做坏事,也不做善事,所有的事情都只凭着自己喜好来。
在他们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他们俩一起去看老人。那是程寂的奶奶、夏莫阳的外婆。拢共三条街的距离,走来走去又都是熟人看着,大人便叫他们兄弟两个自己走过去。
说是兄弟,其实程寂只比夏莫阳大了半岁不到,一个12月出生,一个次年4月。对于成年人而言,或许半岁的年龄差不算什么,但小孩子的半岁差得很多。再加上那是程寂住熟了的地方,对于夏莫阳来说,所有的路都是陌生的。
四岁多的孩子,叼了根棒棒糖,乖乖地跟在哥哥身后。
可是忽然的一个转角,哥哥不见了。
还是上班时间,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多。饶是夏莫阳天生胆子大,时间过去久了也难免害怕起来。
他试着喊了几声“哥哥”,往周围跑了一圈,却都没有看见那个他期待的身影。
“啪”的一声,手里的棒棒糖掉到了地上,激起一片尘埃。时值盛夏,天气热得很,棒棒糖很快就在地上化成了一滩黏腻的糖水。
对于小孩子来说,哪怕是五分钟的时间,也显得那么漫长。
在陌生的环境里,所有的感官都会被放大,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显得非常可怕。
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他再也绷不住了,站在原地仰头大哭起来。
偏偏祸不单行。不知道是太急了还是热得上火,他只觉得鼻腔里一阵腥腥的味道,而后一股热流缓缓地淌了下来。
他低头,眼泪和鼻血一起滴到了地上。
他哭得更大声了。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哭得没有了力气,嗓子也哑了,哭过劲儿了,一抽一抽地停不下来。
身边经过的人多了起来,有大人停下来问他怎么了,他哭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见到围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了,程寂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
他小的时候长得白白净净的,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一样,又不爱跑出去玩儿,不像夏莫阳一样成天毒太阳底下乱跑,晒得跟个黑猴儿似的。
这样一个长得乖巧白净的小孩儿忽然跑出来,眨着大眼睛,对周围的大人说:“这是我弟弟。他不知道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我带他回家。”
夏莫阳还记得,程寂牵着他回家的时候,周围一圈大人不绝口的称赞。
事后,家里大人对他也是好一顿数落,却连声称赞程寂乖巧懂事。
他永远都记得那时候,五岁的程寂的脸上已经有了类似现在的表情,一种云淡风轻的掌控感。
从那件事以后,他再也没有叫过他“哥哥”。
或许是不愿回忆起四岁时候眼泪、鼻血一起流,哭着喊着叫“哥哥”的狼狈模样,又或许是不愿意去细想,当时的程寂到底是真的和他走散了,还是故意跑到角落里看着他那么狼狈。
程寂看他忽然出了神,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收回思绪,也扔了一罐可乐给他。
“洗澡么?”单手拉开拉环,程寂抿了一口,问他。
“晚点再洗,一会儿可能要下去走走。”
“和谁约了?”
“没有,自己逛逛。”
程寂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两个女孩子本来已经困极了,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摊了一地的行李还没收拾,便忙着收拾起来。
收拾好的时候已经近十点了。两个人都一身、一脸的灰,看着灰猴子一样的对方,笑了起来。
这样一番折腾倒是不困了。
夏璎珞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罐子酒来,晃了晃:“喝两口?”
“喝!去操场上吧,今天有星星!”
两个人打着手电筒,摸黑走到了操场上。
操场周围也没有灯。
反正身上已经一身灰了,她们俩也不顾忌了,直接在操场中间绿茵地上坐了下来。
抿了一口酒,林微澜直接躺了下来,摊开双手双脚:“真舒服,秋天的晚上。”
“今天一天,发生了不少事儿哈?”夏璎珞欲言又止,像是想问什么,又不好直接开口。
林微澜拍拍她的后背:“别整这矜持的死出,有话直接问。我现在心情不错,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了。”
“那我问了啊!”她转了转身体,面朝着她,“就刚才,我偶像……呸,程寂问的那个问题啊,我也很想知道……”
黑灯瞎火的,其实也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她能想象到林微澜此时应该翻了个白眼。
沉默了很久,久到夏璎珞以为她都不会回答了,她才开口:“我也不跟你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咱俩这关系,我告诉你一句实话:那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程寂。”
“嚯!”她掰着手指头算,“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四个非常啊?这么喜欢啊?”
她向来坦荡,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嗯。他那个人,换了你,也会很喜欢他的。”
“为什么啊?我看你们现在这么苦大仇深的,真的很难想象你以前那么喜欢他。你都喜欢他什么啊?长得帅?”
“我承认,的确有长得帅的成分。”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林微澜又接着说,“说正经的。主要不是因为这个,主要是因为……嗯,可能说出来你很难理解,因为他很温柔。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话,我想只有温柔最合适。”
“温柔?你没搞错吧?你一个学文学的,这么乱用词汇合适吗?你确定你说的是程寂而不是夏莫阳?是程寂?”
“嗯,我确定。”林微澜坐起来,像是要认真说话了,“夏莫阳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以前……像个不良少年。上课睡觉、看漫画、画漫画,反正正经该在课堂上做的事情他是一样不做,和学习无关的事情他是迎头直上。他是后来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但是程寂……程寂他一直都很温柔的。”
“不是吧?我看他对你挺粗暴的啊……”
“喂,粗暴是这么用的吗?你还好意思嘲笑我的遣词造句啊?”林微澜大笑起来,“我跟你说,真的,他真的很温柔的。你怎么理解温柔的?你肯定觉得温柔就是什么,‘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是吧?他不是这样的温柔。怎么形容呢?他就像一团风,偶然路过你身边。或许被风吹乱头发的时候会觉得有点烦,但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只记得那是一阵很温柔的风。”
“嗯……这段描述挺有文学性,但是作为口头语说出来怎么有些矫情啊,哈哈哈。”
“你再笑我不说了啊。”
“说,说说说。嗯,我认真。温柔,然后呢?”
“如果你见过他那么一个冷淡的人向你示弱的话,我想你很难拒绝喜欢上他。”
“示弱?”夏璎珞想了想,但是想象不到他那样的人示弱的样子,“他会示弱?怎么示弱的?”
“嗯……哭?说出来可能你也不信。”
“真的啊?他跟你哭过啊?因为什么,因为什么!”夏璎珞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对于她这样和他接触不多的人来说,她看到的客观评价中的程寂是绝对不会有这样脆弱到哭的时候的。
数一数他身上的标签:名牌大学、家境优渥、长得帅、有特长,简直就是小说男主的标准配置。她实在想不到他的人生中会出现怎样不如意的事情,能让他这种人哭。
“嗯……这其实涉及到他的隐私,我也不好全都跟你讲。就这么跟你说吧。你小时候有过那种,非常想要,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得到过的玩具吧?”
“嗯……”夏璎珞认真回忆了很久,说,“没有。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我爸妈都会买给我。”
林微澜满头黑线:“姐妹,你这样让我很难接话。”
她连忙摆手:“虽然我没有,但是我大概能想象。你接着说。”
“大概就是,你小的时候有一个非常想要的玩具,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最后也没有得到。可是后来过了很多年,你忽然想起了那个玩具,唯一涌上来的感觉就是‘想要’,哪怕你早就过了玩那个玩具的年纪了。再后来,当你有能力自己去买那个玩具的时候,那个玩具拿到手的那一瞬间,你就会觉得根本不一样了。你能理解吗?”
“我应该……能理解?”夏璎珞嘟着嘴盘逻辑,“是不是网上说的,‘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欸,差不多。他以前,也会因为小时候郁郁不得的东西而难过的。不过现在应该是不在乎了。”
夏璎珞认真地想了想,问她:“你也是吗?”
“我也是什么?”
“你也是他少年时候,心心念念却没有得到的玩具吗?”
林微澜笑起来,笑容里多少有些自嘲:“不是。他从来没有对我心心念念过。他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抱有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啊?”
“他——”还没等她说出关键的问题,两个人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光束的尽头,有个人对她们喊:“那边的,哪个班的学生?熄灯了怎么不回寝室睡觉?”
她们忙伸手遮眼睛,边遮边喊:“保安叔叔!我们不是学生,是新来的实习老师!”
“实习老师?”巡逻的保安明显不信,快步走近,“证件呢?学生娃别哄我哦。”
“证件,证件。”两个人手忙脚乱地翻兜,却发现根本没带,于是露出尴尬的笑容“叔叔,如果我说忘记带了,你信吗?”
“果然是哄我的!你们俩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我要告诉你们年级主任!”
“欸,叔叔,叔叔,有话好好说。这样,我们上去拿给你看,行不?”
“当我傻啊?你们跑上去了,我还去哪里找你们?班主任名字告诉我,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手忙脚乱之时,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第四个人,递了证件过来:“保安叔叔,她们的确是实习老师。我们一起的。”
虽然被保安的手电筒晃得看不清楚,但林微澜听出来是夏莫阳的声音。
保安狐疑地低头仔细查看了证件,才真的相信。
他把证件还给夏莫阳,不忘唠叨:“年轻人,大半夜不睡觉,都跑操场上来干嘛?早点回去休息啊,明天还上班的。”
“给叔叔添麻烦了,叔叔晚安!”夏璎珞忙顺着台阶往下走。
保安叔叔摆了摆手走了。
“啊,这,好巧啊,你也来看星星啊。”
林微澜有些尴尬,但是出于礼貌,不得不跟他打了个招呼。
“出来走走,一会儿回去就睡了,你们呢?”
“我们这就回去了,再见。”
说着,拽起夏璎珞就往宿舍跑,跑了几步又转身,远远地朝他喊了一声:“夏莫阳,晚安啦!”
这一声,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林微澜关了教室里的灯和窗户,又锁了门,才背上包打算回宿舍。
锁好门的时候,恰好走廊里的灯也都熄了。
她站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想着这实习第一天,着实有些鸡飞狗跳。
“姐妹。”夏璎珞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像往常等她下课一样在等她一起回去,“走吧,回去睡觉。”
她看着她每天元气满满的样子,像个小太阳一样好像没有烦恼,忽然有些感动。
她伸手抱住夏璎珞:“姐妹,我好累啊。咱们回去吧。”
夏璎珞像逗小孩儿一样,拍着她的背哄着:“噢……没事,改天我帮你教训臭男人。咱们回去睡一觉,明天起来就都好了。”
被她安慰着,林微澜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对于青春期的少女来说,情窦初开或许能够刻骨铭心,但是人生第一次遭到的友情的背叛,才是更加深刻的教训。
另一边,夏莫阳回到寝室的时候,程寂刚洗完澡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的身形还是瘦削。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遮住了额头,正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程寂抬头,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觉得奇怪:“在看什么?”
“没什么。”夏莫阳边说着,边放下东西,“就是,好多年没见了,觉得你变了不少。”
“你也变了,长高了一点?”程寂也直言不讳,“你以前,什么都跟我说的。出国这三年,却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过我。”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奇怪?”夏莫阳笑起来,“听起来怎么这么像前任见面的对话。”
“我们可不一样。”他甩了甩挡在眼前的头发,甩出的水珠溅到了夏莫阳的手上,湿润又冰冷,“男女朋友分手了,联系方式一删,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呢?除非死一个,不然永远都有关系。”
说着,程寂忽然接起了一个电话:“嗯,没有。没可能了。”
挂断电话、号码拉黑、删除其他联系方式,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然后,程寂看向他,说:“就像这样,就解决了。”
夏莫阳看着他无所谓的表情,歪头吸了口气,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把气吐了出来,笑了:“女……朋友?”
他纠正:“前女友。”
夏莫阳开了一听可乐,喝了一口缓了缓,才说:“所以,在今天之前,你一直是有女朋友的?”
程寂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言下之意是“很奇怪吗”。
“不奇怪。”夏莫阳读懂了他的意思,笑着说,“像是你做出来的事情,不奇怪。”
从夏莫阳记事起,程寂就一直是这副随心所欲的模样。
他不做坏事,也不做善事,所有的事情都只凭着自己喜好来。
在他们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他们俩一起去看老人。那是程寂的奶奶、夏莫阳的外婆。拢共三条街的距离,走来走去又都是熟人看着,大人便叫他们兄弟两个自己走过去。
说是兄弟,其实程寂只比夏莫阳大了半岁不到,一个12月出生,一个次年4月。对于成年人而言,或许半岁的年龄差不算什么,但小孩子的半岁差得很多。再加上那是程寂住熟了的地方,对于夏莫阳来说,所有的路都是陌生的。
四岁多的孩子,叼了根棒棒糖,乖乖地跟在哥哥身后。
可是忽然的一个转角,哥哥不见了。
还是上班时间,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多。饶是夏莫阳天生胆子大,时间过去久了也难免害怕起来。
他试着喊了几声“哥哥”,往周围跑了一圈,却都没有看见那个他期待的身影。
“啪”的一声,手里的棒棒糖掉到了地上,激起一片尘埃。时值盛夏,天气热得很,棒棒糖很快就在地上化成了一滩黏腻的糖水。
对于小孩子来说,哪怕是五分钟的时间,也显得那么漫长。
在陌生的环境里,所有的感官都会被放大,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显得非常可怕。
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他再也绷不住了,站在原地仰头大哭起来。
偏偏祸不单行。不知道是太急了还是热得上火,他只觉得鼻腔里一阵腥腥的味道,而后一股热流缓缓地淌了下来。
他低头,眼泪和鼻血一起滴到了地上。
他哭得更大声了。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哭得没有了力气,嗓子也哑了,哭过劲儿了,一抽一抽地停不下来。
身边经过的人多了起来,有大人停下来问他怎么了,他哭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见到围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了,程寂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
他小的时候长得白白净净的,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一样,又不爱跑出去玩儿,不像夏莫阳一样成天毒太阳底下乱跑,晒得跟个黑猴儿似的。
这样一个长得乖巧白净的小孩儿忽然跑出来,眨着大眼睛,对周围的大人说:“这是我弟弟。他不知道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我带他回家。”
夏莫阳还记得,程寂牵着他回家的时候,周围一圈大人不绝口的称赞。
事后,家里大人对他也是好一顿数落,却连声称赞程寂乖巧懂事。
他永远都记得那时候,五岁的程寂的脸上已经有了类似现在的表情,一种云淡风轻的掌控感。
从那件事以后,他再也没有叫过他“哥哥”。
或许是不愿回忆起四岁时候眼泪、鼻血一起流,哭着喊着叫“哥哥”的狼狈模样,又或许是不愿意去细想,当时的程寂到底是真的和他走散了,还是故意跑到角落里看着他那么狼狈。
程寂看他忽然出了神,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收回思绪,也扔了一罐可乐给他。
“洗澡么?”单手拉开拉环,程寂抿了一口,问他。
“晚点再洗,一会儿可能要下去走走。”
“和谁约了?”
“没有,自己逛逛。”
程寂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两个女孩子本来已经困极了,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摊了一地的行李还没收拾,便忙着收拾起来。
收拾好的时候已经近十点了。两个人都一身、一脸的灰,看着灰猴子一样的对方,笑了起来。
这样一番折腾倒是不困了。
夏璎珞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罐子酒来,晃了晃:“喝两口?”
“喝!去操场上吧,今天有星星!”
两个人打着手电筒,摸黑走到了操场上。
操场周围也没有灯。
反正身上已经一身灰了,她们俩也不顾忌了,直接在操场中间绿茵地上坐了下来。
抿了一口酒,林微澜直接躺了下来,摊开双手双脚:“真舒服,秋天的晚上。”
“今天一天,发生了不少事儿哈?”夏璎珞欲言又止,像是想问什么,又不好直接开口。
林微澜拍拍她的后背:“别整这矜持的死出,有话直接问。我现在心情不错,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了。”
“那我问了啊!”她转了转身体,面朝着她,“就刚才,我偶像……呸,程寂问的那个问题啊,我也很想知道……”
黑灯瞎火的,其实也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她能想象到林微澜此时应该翻了个白眼。
沉默了很久,久到夏璎珞以为她都不会回答了,她才开口:“我也不跟你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咱俩这关系,我告诉你一句实话:那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程寂。”
“嚯!”她掰着手指头算,“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四个非常啊?这么喜欢啊?”
她向来坦荡,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嗯。他那个人,换了你,也会很喜欢他的。”
“为什么啊?我看你们现在这么苦大仇深的,真的很难想象你以前那么喜欢他。你都喜欢他什么啊?长得帅?”
“我承认,的确有长得帅的成分。”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林微澜又接着说,“说正经的。主要不是因为这个,主要是因为……嗯,可能说出来你很难理解,因为他很温柔。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话,我想只有温柔最合适。”
“温柔?你没搞错吧?你一个学文学的,这么乱用词汇合适吗?你确定你说的是程寂而不是夏莫阳?是程寂?”
“嗯,我确定。”林微澜坐起来,像是要认真说话了,“夏莫阳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以前……像个不良少年。上课睡觉、看漫画、画漫画,反正正经该在课堂上做的事情他是一样不做,和学习无关的事情他是迎头直上。他是后来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但是程寂……程寂他一直都很温柔的。”
“不是吧?我看他对你挺粗暴的啊……”
“喂,粗暴是这么用的吗?你还好意思嘲笑我的遣词造句啊?”林微澜大笑起来,“我跟你说,真的,他真的很温柔的。你怎么理解温柔的?你肯定觉得温柔就是什么,‘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是吧?他不是这样的温柔。怎么形容呢?他就像一团风,偶然路过你身边。或许被风吹乱头发的时候会觉得有点烦,但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只记得那是一阵很温柔的风。”
“嗯……这段描述挺有文学性,但是作为口头语说出来怎么有些矫情啊,哈哈哈。”
“你再笑我不说了啊。”
“说,说说说。嗯,我认真。温柔,然后呢?”
“如果你见过他那么一个冷淡的人向你示弱的话,我想你很难拒绝喜欢上他。”
“示弱?”夏璎珞想了想,但是想象不到他那样的人示弱的样子,“他会示弱?怎么示弱的?”
“嗯……哭?说出来可能你也不信。”
“真的啊?他跟你哭过啊?因为什么,因为什么!”夏璎珞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对于她这样和他接触不多的人来说,她看到的客观评价中的程寂是绝对不会有这样脆弱到哭的时候的。
数一数他身上的标签:名牌大学、家境优渥、长得帅、有特长,简直就是小说男主的标准配置。她实在想不到他的人生中会出现怎样不如意的事情,能让他这种人哭。
“嗯……这其实涉及到他的隐私,我也不好全都跟你讲。就这么跟你说吧。你小时候有过那种,非常想要,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得到过的玩具吧?”
“嗯……”夏璎珞认真回忆了很久,说,“没有。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我爸妈都会买给我。”
林微澜满头黑线:“姐妹,你这样让我很难接话。”
她连忙摆手:“虽然我没有,但是我大概能想象。你接着说。”
“大概就是,你小的时候有一个非常想要的玩具,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最后也没有得到。可是后来过了很多年,你忽然想起了那个玩具,唯一涌上来的感觉就是‘想要’,哪怕你早就过了玩那个玩具的年纪了。再后来,当你有能力自己去买那个玩具的时候,那个玩具拿到手的那一瞬间,你就会觉得根本不一样了。你能理解吗?”
“我应该……能理解?”夏璎珞嘟着嘴盘逻辑,“是不是网上说的,‘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欸,差不多。他以前,也会因为小时候郁郁不得的东西而难过的。不过现在应该是不在乎了。”
夏璎珞认真地想了想,问她:“你也是吗?”
“我也是什么?”
“你也是他少年时候,心心念念却没有得到的玩具吗?”
林微澜笑起来,笑容里多少有些自嘲:“不是。他从来没有对我心心念念过。他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抱有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啊?”
“他——”还没等她说出关键的问题,两个人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光束的尽头,有个人对她们喊:“那边的,哪个班的学生?熄灯了怎么不回寝室睡觉?”
她们忙伸手遮眼睛,边遮边喊:“保安叔叔!我们不是学生,是新来的实习老师!”
“实习老师?”巡逻的保安明显不信,快步走近,“证件呢?学生娃别哄我哦。”
“证件,证件。”两个人手忙脚乱地翻兜,却发现根本没带,于是露出尴尬的笑容“叔叔,如果我说忘记带了,你信吗?”
“果然是哄我的!你们俩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我要告诉你们年级主任!”
“欸,叔叔,叔叔,有话好好说。这样,我们上去拿给你看,行不?”
“当我傻啊?你们跑上去了,我还去哪里找你们?班主任名字告诉我,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手忙脚乱之时,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第四个人,递了证件过来:“保安叔叔,她们的确是实习老师。我们一起的。”
虽然被保安的手电筒晃得看不清楚,但林微澜听出来是夏莫阳的声音。
保安狐疑地低头仔细查看了证件,才真的相信。
他把证件还给夏莫阳,不忘唠叨:“年轻人,大半夜不睡觉,都跑操场上来干嘛?早点回去休息啊,明天还上班的。”
“给叔叔添麻烦了,叔叔晚安!”夏璎珞忙顺着台阶往下走。
保安叔叔摆了摆手走了。
“啊,这,好巧啊,你也来看星星啊。”
林微澜有些尴尬,但是出于礼貌,不得不跟他打了个招呼。
“出来走走,一会儿回去就睡了,你们呢?”
“我们这就回去了,再见。”
说着,拽起夏璎珞就往宿舍跑,跑了几步又转身,远远地朝他喊了一声:“夏莫阳,晚安啦!”
这一声,仿佛回到了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