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启枫刚想把书重新架回二人眼前,转眼却看到肩头一沉,于是把手头书也放回原位,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没有电视,没有杂音,两个人在沙发里安静地依偎着。什么责任,过去,未来,仿佛都不复存在,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带来稳定又安全的感受。

    什么对话都没有,却好像可以这样维持直到时间尽头。

    过了一会儿,宁芙稍稍抬头望向盛启枫,男人便也回望向她。

    “干嘛不说话?”她问。

    盛启枫眨眨眼,想了片刻回答:“我在想,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你还记得吗?去年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宁芙歪着脑袋,绞尽脑汁,却想不起任何细节,只能勉强推断。

    “前任自己回老家了,我跟黎安过年。你知道她的,不婚不育有独栋别墅,住在上海是为了方便随时到海外旅游。

    “我们应该一起守岁了,年夜饭是我在米其林订的中餐,厨师带食材上门做,也没有很贵。我跟她汇报了公司发展,还跟她说了我想展望上市。还说了,高级定制很难,我还是想做大众成衣,不做高端线了,后续对公司的安排应该还是围绕大众设计服装……她对我说了Li An新一季设计思路,吐槽了来借衣服的女明星,大概就是这些吧。”

    盛启枫认真听完顺着问:“为什么想做大众成衣?”

    宁芙安静片刻回答:“人在高点的时候,是想不到生活可以多落魄的。我家破产前,我每个月十几万的衣服想买就买。你也知道,有些衣服虽然贵,但是娇气。破产后,住着一楼寒冷潮湿的租屋,吃饭钱靠姥姥姥爷援助,衣服就只能去批发市场,跟人讨价还价。

    “我从来没想过,原来十块钱就能买衣服。白色最便宜,因为几乎不用染剂,颜色越好看的衣服,还需要考虑水洗后掉不掉色……

    “那年夏天,我重读高三准备高考,穿着黑裤子回家,脱下衣服要洗澡的时候,两条腿都是青蓝色的。我妈还以为我得了不治之症要死了。

    “那天特别好笑,我换上白色短裤,她带我去社区找工作人员,想请人家把我送去医院急救,但是到了地方,我出了汗,腿上的颜色往下滑落。工作人员是有经验的,拿纸巾一擦,就破案了。”

    想到那天窘迫,宁芙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又否认什么似的摇摇头。

    盛启枫继续问:“后来呢?”

    宁芙轻轻握住他的手指,继续回想着:“后来我和我妈就回家了啊。靠着姥姥姥爷的钱撑到高考结束,去饮品店打工赚维持生活的钱,这才发现,原来除了掉色,衣服还会缩水,金属扣子会掉漆,拉链会断头。相比之下,不密实的缝线,不好看的纽扣,原来都不算什么。

    “生存面前,体面什么都不是了。”

    盛启枫神色没有丝毫改变,安静听着,也不想发表意见。

    宁芙又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低头看到相扣的十指,忽然觉得,不知道为什么,以为是不堪回想的过往,在他面前好像什么都可以说,在说出口的瞬间,只剩下释怀了。

    头顶忽然传来盛启枫的问:“那你是怎么跟黎安联系上的?”

    很多人都好奇她是怎么东山再起的,她耐心如实回答了一次又一次,依然逃脱不过一些隐秘的恶意,说她被包养了,出去卖。

    谣言传过一千遍,就会有人信,哪怕是一起走过来的身边人。她下意识想起揍林平时,对方气急败坏的嘴脸,还有那句“早就被包过了”。

    内心升起隐秘的恶意,好像在对感到些微放松的她说:男人都是一个样,喜悦仿佛被巨大的阴影笼罩,无处可逃。

    但这些天吃过的饭,遇到过的人,甚至是不值钱的玩偶,又给了她一些岌岌可危的勇气。

    于是宁芙一乐,扬头瞧他:“干嘛好奇这个。”

    每次对视时,他嘴角始终噙着一抹包容的笑,仿佛透过她的伪装看到什么。

    只听他说:“我看过你的采访,但我还是想亲口听你说。”

    听你说,在做出正确选择以前,吃过什么苦,见到什么风景,竭尽全力捍卫的自我里头,还有什么愿望是未曾察觉,而我恰好能够帮助你的。

    喉结蠕动几遭,也只是笑。

    宁芙撇撇嘴,依然靠在他肩头,轻轻闭上双眼,漂浮记忆而过。

    “在饮品店打工并不完全顺利,你也知道我很漂亮,男人呢,看到近在眼前的资源,总想要占便宜。‘那家饮品店有个女服务生很漂亮’传开,久而久之,就会有那么几个人,专门为了调戏我,到饮品店买东西。

    “对女人而言,一个不喜欢还缠人的求爱者是困扰,但数量多到一群人的时候,反而变得安全,因为他们会自己打起来。有一天竞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们在店门外打了起来。赢了的那个被警察带走的时候,还很自豪似的,跟我笑了,仿佛我会因为这种事情选他似的。”

    说到这里,宁芙笑一下,想看他意见似的望向他。

    男人轻轻一笑:“人是有七情六欲的,而资源会待价而沽。这件事背后逻辑很简单,他们没把女人当做人,而是可以抢占的资源。这种男人……嘛,并不是少数。作为同一个品种,让你见笑了。”

    盛启枫语气十分轻松,二人相视一笑,宁芙顿了顿,继续往下说。

    “虽然靠脸能让很多人慕名而来,点饮品看我,为店里增加收入,女老板也很照顾我,但打架事件之后,我还是跟老板结算了工资,离开了。我开始想,既然在这些男人眼里,我的脸具备这样的价值,那以这张脸为基础,我应该能换取别的东西。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能换什么。

    “破产之后,我高中同学把我朋友圈都屏蔽了,怕我找他们借钱似的。然后我打开我的社交媒体,他们似乎忘记了屏蔽我,我依然能够看到她们,穿着单价过万的衣服,戴着几十万的表,开着百万价格的跑车或者游艇,坐着私人飞机到处跑……

    “那时候,有一个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解脱。

    “明明破产清算刚开始,我和我妈总负债过亿,还不知道被查封的财产能够偿还多少债务,或许是一辈子都不能翻身的价格……我却感到了解脱。

    “是我潜意识对那种生活厌倦了吗 ,还是……我想到了人生另一种可能呢。

    “在出事以前,我读的是国际班,预备出国。我的成绩很好,甚至可以摸一摸藤校的边,只剩下看申请结果。我的女同学,大部分选择了艺术文学设计,男同学选了金融市场经济。对我来说选什么都没有区别,于是我问我爸,如果我想接班,是不是选择经济更好。

    “你猜我爸说什么?”

    盛启枫想了想,答:“会说。‘选择你喜欢的就好,爸爸会一直支持你’?”

    宁芙缓缓摇头,声音也变得飘渺。

    “他说,赚钱是男人的事情,随便报个专业,顺利毕业,跟可靠的男人结婚,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忽然觉得我爸好陌生。因为……财富到了一定程度,是需要权力做背书的。很多跟我境况相似的女孩,都会被父亲努力送给更上面的人,换取家族更大的资源。

    “婚姻是利益联盟的门面,婚后各玩各的但保证孩子一定是彼此的后代。这种事情在我们那个环境里司空见惯,我同情她们,却没想过……我在世上可能最爱我的男人眼里,我也是一种资源。

    “保证公司,永远继续下去的资源。”

    情绪随着思绪渐渐低落,感到肩头忽然一暖,是盛启枫的手,扶着她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宁芙看着那只试图带来些许安慰的手,低头轻轻印下一个吻。抬头的瞬间,额头也被印下轻轻的吻。

    她的眼眸望向他,对视间,好像一切又尽在不言。

    轻暖感觉又思路泵入新鲜血液一般,宁芙声音变得轻快。

    “反正……带着摆脱了也许不想要的人生的想法,后续看拍卖的心情都变得轻松了。好在买那些东西的时候便宜,但清算的时候估值变高。负债从几个亿,变成几千万,变成几百万的时候,我忽然轻松了。

    “几百万并不是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数字,任何工作,都是用时间换金钱,我只需要找对职业方向,把过去当作是死了,从头再来一次。”

    “于是我打开我尘封大半年的社交账号,看到很多陌生人的评论。有像饮品店客人,问我卖不卖,他们可以出几千价格的;同样也有善意的留言,跟我说,还有人负债几千万,几十岁的时候从头再来,依然是亿万富翁的;有仇富骂我的,也有鼓励我好好生活的。

    “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心态,是留言给作为富二代的宁芙,还是普通人宁芙……我通过陌生的他们,忽然看到了人生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关上了一扇捷径之门的时候,我看到了更大的落地窗,在帘子后方。

    “落水之人会抓住一切像是浮木的东西,哪怕只是太阳,只是多呼吸一口,都会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喜悦。于是我开始坦诚地面对自己,经营微博。发今天遇到了什么,买到新衣服的自拍,分享路过商店漏出来的音乐,还有找工作的烦恼。

    “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发愁学费好像交不起,向大家求助该怎么筹钱的时候……

    “我在私信里,看到了黎安。

    “那时候她刚结束在法国高级定制的工作,回到杭州寻找面料工厂,决定开始做自己品牌。任意一家高级定制品牌刚刚创建的时候,都是以限量成衣款开始的。

    “我们线下见了面,她把她的情况告诉我,问我,愿不愿意在替我付清学费生活费之后,剩余的时间都帮她工作。

    “我跟她说,那个时候,我眼前也出现了新的追求者,比跟我说,只要我愿意嫁给他,会替我还清所有负债。几百万,只要一张结婚证就能解决了。”

    “她应该看出我的犹豫,笑着问我,那你要选择跟他走吗?

    “而我想着父亲曾经对我开出的,我本来可以,但是没有选择的高价。我说,几百万太少了,我一定能赚到比这多的钱,所以,先替我付清学费吧,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然后,跟着她,学会了从布料开始给自己做衣服。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买过新衣服,都是自己做的。

    “大学四年,摸清了服装产业链,毕业后四年,借着网红时代东风,还清了全部债务,还攒够了去意大利留学一年的学费生活费。

    “二十九岁回国建立得乐,到今年第五年。睁开眼为环绕着自己的一切感到骄傲,就是我的生活。”

    即便睁眼就是工作,时时刻刻都在想怎么做得更好,全年无休,也要为之继续努力的……

    用无数汗水,抓住一切红利,经得起任何质疑,建造起的国度。

    她的自信,她的孩子,她的得乐。

    让她时时刻刻想起来,都会笑。

    室内安静片刻,响起男人的声音:“你很棒。”

    宁芙哼一声:“当然了,还会更好的。慢慢拓展服装品类,积累消费者信任,让他们觉得无论何时买到得乐都不会吃亏上当。慢慢赚钱,争取上市,作为富一代,与那些已经传承到二代的服装企业同场竞技。也许我不会做高级定制,但是会做婚礼的服装,成为每个女孩最美的时候,献上最诚挚祝福的人……我还能走得更远,像香奈儿一样。”

    甚至能够在我死后,成为时代的注脚。

    展望着那个未来,没有任何依靠,坚定向前走。

    脑袋忽然一重。

    宁芙短暂回神,听到盛启枫声音慢悠悠地开口:“孩子们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宁芙忽而一乐,手指戳向他掌心:“哪来的孩子,小处男。”

    顿了顿,又改口,“是老处男。”

    盛启枫声音正经地解释:“我其实也见到过啊,在娱乐圈,把潜规则习以为常的人。”

    宁芙追问:“说来听听。”

    “大概就是,我在影视城做项目的时候,为了拉投资去了一个酒局。喝完酒对方仍然没松口,我回到酒店打开PDF,寻思再怎么美化一下项目数据,让投资回报率看起来更有说服力一点,然后我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一个很年轻的男孩,他知道我是盛启枫,有点出名,但在影视行业很少见的纯资方。他以为我是拿陆云的钱,替陆云拉皮条,在娱乐圈养情人的类型。试探几句发现不是之后,很快就离开我房间,去找另外一个电视剧的导演了。

    “很后来我才知道,那晚除了我,所有人房间都不止有一个主动送上门的……呃。”

    盛启枫支吾片刻,良好涵养还是叫他没能说出什么过激言论。

    宁芙想了想,好笑追着道:“该不会以为你是GAY,只有那个男人也可以的男孩去找你,女孩都没去吧?”

    盛启枫慢慢点了头,随后又道:“当时如果我举报,他们应该都会被警察抓起来吧……为了不得罪同行,我只能保持沉默。

    “都说我做投资眼光准,倒是我觉得,如果不是他们小头管大头,为捧人硬把好作品弄成不像样,其实也不至于。观众不是傻子,东西好不好,看了一定知道。”

    盛启枫叹息声不绝于耳,这次换宁芙抱住他,拍拍肩膀。

    盛启枫耸肩:”总之。我觉得,我是在每一次拒绝外界的时候,更加明白自己要什么。我很为之骄傲。”

    相视一笑。

    就像在鼓励过去的那个不肯投降的自己,“你一定值得更好的”。

    久违地与人聊到过去,换来酣畅淋漓的舒爽。

    宁芙望向客厅时钟,不知不觉,时间指向十一点,窗外的夜晚也渐渐落幕。

    “该睡觉了啊。”

    盛启枫叶看过去,赞同道:“是啊。”

    宁芙先去洗手间洗漱,没有化妆,做简单的护肤,贴了面膜就招呼盛启枫可以进去了。盛启枫洗漱完毕,却看到她房门还开着,若有所觉来到客厅,果然是贴着面膜的宁芙,抱着《造物攻略》继续看。

    察觉他望,举起手中的书道:“你早点休息,我先看看。”

    盛启枫倚着墙壁一乐:“不反复摄入这本书积累信心,我对投资失去信念感怎么办。”

    宁芙扁扁嘴,望着书依依不舍:“你都看过九遍了,你让让我。”

    “或者我们一起看?”

    “你不睡觉吗,明天还要起床锻炼。”

    “所以说,我在邀请你,跟我一起睡主卧,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如何?”

    宁芙下意识抱紧双臂,警惕道:“诡计多端!”

    盛启枫笑起来:“我跟你保证,这件事不会在你不愿意的时候发生。”

    宁芙依然蹙眉。

    盛启枫又慢条斯理道:“我的清白就不是清白了?”

    于是犹豫片刻,宁芙抱枕枕头和被子,来到盛启枫的主卧,也就看得到,虽然每天都在这睡觉,但整理得干净整洁如同酒店。

    用抱枕划出楚河汉界,他们躺在床上,顶灯被关闭,她敷着面膜,听到男人沉稳声音轻轻开口。

    “然后,流星来到了警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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