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大漠沙风，辽国上京临潢府，这个第一座由游牧民族兴建的都城却另有一番景象。辽太祖神册三年，临潢府正式营建，幅员辽阔，气势雄伟，内分为二城，两城相连为“日”字形。
南名汉城，周长十七华里，略呈正方形，墙高两丈，不设敌楼。北名皇城，在临潢府的纵深处，设有楼橹。皇城巍峨，仿佛一方坚不可摧的玉玺，压在禁城的北角，雍容地注视着契丹部落的野蛮生长。
不同于荒凉偏僻的兴庆府，临潢府负山抱海，天险足为固，地沃宜耕种，水草便畜牧，是个极为繁盛富庶的所在。皇城中行走，一路上商肆林立，名酒、丝绸、蔬果、粮食、工具及各种珍奇货色均有出售。西域诸国的使臣，三年去上京一次，带来玉珠、犀、乳香、琥珀、玻璃、玛瑙、兵器进献。
从熙攘的街市上打马而过，简吟风也不由得赞叹眼前的景象：“上京之兴盛，几可与我朝汴京比肩。”
皇上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轻轻揉着。晨曦的天光照在他身上，让一袭白衣的他更显得翩然出尘：“虽有所不及，但也大抵可比得上了。”
丁谓也微微点头：“毕竟是倾举国之力堆砌出的王都。简大人怎么不谈我们这一路行来，其他诸城有多么荒凉。而我朝多半数以上的城池，论富庶也与汴京不差，辽国可比得上吗？”
简吟风想了想，却是无法反驳。微亮的天际下皇上略微侧首，淡淡道：“无论如何，契丹到底是有了建制，这是它能够染指天下的根基，断断不可小觑。”
二人躬身答了声是。一炷香的时辰过去后，三人便抵达了皇城的宫墙外。辽国皇帝耶律隆绪亲自前来迎接，昔日那个依恋长姐的少年眼角还带着泪痕，强忍着哀伤向皇上露出一丝笑意。
“若下次再来，或许你姐姐就已大好了，到时朕一定与你在凤凰花树下痛饮美酒，不醉不休！”
昔日的承诺言犹在耳，斯人却参商永隔，许下的诺言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皇上只觉得光是看着耶律隆绪，都能带出心底那如凌迟碎割一般绵长不绝的痛楚来，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无言。
“姐夫，随我来吧。”耳边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耶律隆绪温声出言，又朝简吟风和丁谓二人微微致意，“两位客人也一同前往。”
这一条路，皇上之前从来没有踏足过，却莫名觉得熟悉。不多时，已无须耶律隆绪领路，皇上已经自如地知道该在哪处转向，最终的去处在何方位。
皇上暗自咬紧牙关，这一条路，他十五年前曾经走过无数遍，因为这是霖铃谷中通往春色庭的路，浅芙竟将这条路上周遭的景物都如数复制到了霖铃谷中。而这样的一条路，不像做客，却似归家，于今重走一遍，每一步都是万箭穿心。
到了路尽头，一座雅致又不失拙趣的殿落便出现在眼前。跨过庭前玉阶，便是一处佳园。以高矮搭配的植被景观为主，水景石为辅，开挖一个大荷塘，建了九曲桥和小景凉亭，移植进数十棵双人合围的大型古树，园中按四季不同补栽了许多花卉。此时，在众多花卉中摇曳的，是山茶在清幽地吐蕊。
“哎呀，辽主的布置真是好手笔，看这草木搭配，园径小景，微中见大，错落有致，”简吟风在风雅一途上向来是个中翘楚，瞧过园中景色后却也不由得赞道，“非是胸中有丘壑者而不能为。”
耶律隆绪看着叹服园林逸景的简吟风，轻轻开口：“此宫并不是我一手布置，它的主人另有其人。”
“不知是何人物？”简吟风有些意外。
耶律隆绪回头望向皇上，却见他不知何时已长身玉立在盛开的山茶前，用手指一寸寸地缓缓触摸着娇嫩的花瓣，目光中充满了罕见的热望。
“不瞒阁下，”耶律隆绪收回视线，礼貌地回答着简吟风的问题，“这间宫室，正是家姊的旧居。”
简吟风的瞳孔不可置信地收缩了一下，短促的叹息后，也凝望着沉静伏在翠柳娇花之中的金栏玉殿默然出神。
辽国的帝姬自及笄后便不能随母居住在辽宫，例行宫外另建府邸，分赐食邑，得圣眷浓者还会有私人的城池。而纵观整个辽国，能在皇宫中拥有一座殿落的帝姬，就只有曾享国主之实执政的观音长公主。
“这园子虽然巧夺天工，说到底还是少了活物，不合动静相称之理，”丁谓在此刻和煦地微笑，出言打破静寂，“若豢养个鸟雀走兽之类的，便再好不过了。”
凤凰花树长得极好，枝叶葳蕤，密密宛如绿云，蔚成华盖。暮春时节，已有零星火红凤凰花点缀绿云间，皇上的目光清澈如静湖无澜：“浅芙生性便不爱这些，总说驯养的活物有什么趣。不过小殊，这殿中也并非没有活物，不是么？”
耶律隆绪闻言，面颊上浮出一个黯淡灰败的笑容，直直盯住皇上：“姐夫好耳力。也不是什么趣物，囚着一个罪人而已，姐夫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皇上不料他也如长寿女一般的态度，一时怔住，良久才怆然长笑出声：“朕原以为会颇费一番周折，不想你如此通情达理。”
“我与她之间，终究隔着生养之恩，不便做得更深，”耶律隆绪唇际泛起苦笑，“三年前韩德让征伐高丽还师，我下旨将他毒杀；主将萧排押因战败也被问斩；强弩手当年已被姐夫的人在霖铃谷中杀尽，我在辽国亦夷平了他们的三族。这些人一一身死之后，那女人也被我囚禁在长姐的故居。”
他的眼光一点点冷下来，像燃尽了的余灰：“当年的凶手均已伏诛，唯有那个女人我不能擅做主张，只好等姐夫来裁夺。”
绵绵轻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是淡淡的烙印浮在皇上清隽俊逸的脸上。皇上若有所思，片刻后吩咐：“吟风，将东西拿出来。”
简吟风从随身携带的行装中拿出一个包裹，包袱的形状圆鼓鼓的，上面还有微微隆起的痕迹。俯身解开系着的结，拍开封土，居然是一瓮梅酒。将梅酒交给皇上后，简吟风便和丁谓二人识趣地退到了宫外等候。
皇上脉脉垂首，将酒瓮搁置在柳木案几上，恍惚浮出一丝笑意，静静道：“三年前你姐姐在霖铃谷中醒转之时，曾让药奴在春色庭的梅树下埋了一坛梅酒。她对朕说，独饮容易伤身，若要取出品酒，须得找一对饮之人，朕想她说的就是你了。小殊，你姐姐心里其实一直在盼望着，你我能像寻常的亲人一样在树下喝一杯。”
耶律隆绪听得最后一句，颓然地将酒放下，失神地抬头凝望着初开的凤凰花，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终于低声开口：“长姐……走得可安详？”
皇上眸若深海，双手负在身后，握成拳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在朕的怀中，前一刻还在嘱咐着家事，走得很平静。”
“……那就好。”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沉默下来。皇上永远记得浅芙在毒发时压抑着的战栗，因为她不愿意让他担心；记得她手指用力地攥着锦被忍住剧痛，却将柔韧的丝帛生生扯断；记得她的眼睛被毒气侵染，绝代的双眸散发不出丝毫光彩——那种记忆宛如一把刀，每回忆一次就在心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那种感觉他永志不忘，所爱的人在怀中受尽痛苦，一分分地油尽灯枯，恨不能以身相代。一个人承受这种记忆已然足够，何必再让小殊也受此折磨呢？想必浅芙，也是不愿的吧。
“那么姐夫，你我就在此处对饮吧，”耶律隆绪压着声音，低低道，“相信长姐此刻的在天之灵，应该是看得见的。”
皇上轻轻摇头，云淡风轻的神情与眼中深刻的凛冽迥然不符，抬手抚上身侧的佩剑，径直向殿内走去，就像是摘花拂叶般寻常：“不急，你先候朕片刻。朕有些小事要处理，去去便回。”
耶律隆绪没有阻拦，只是看着皇上的背影消失在殿宇深处，压抑许久的泪水也汹涌而出，终于掩面失声。
他知道姐夫没有对他讲出实情：当日他下旨毒杀韩德让，所用的正是虺螝毒。他亲眼看着这个萧后的宠臣在他面前毒发而亡，那种惨状即使是刑讯多年的酷吏也不忍观望。所以这些年来，长姐临终之前受到的折磨一遍遍地出现在他最深的噩梦里，令他每每忍不住对萧后痛下杀手。
可是他远远没有这个资格。长姐的离去，痛得最深的其实是姐夫。他仅仅是想象长姐受到的折磨便已痛得不欲往生，那么眼睁睁看着爱妻在怀中离世的姐夫又该是受着怎样的煎熬？
穿过重重珠帘，眼前是观音帝姬华丽而雅致的旧居。眼前陌生的殿宇透出一股死寂来，有一只燕子轻悄悄地飞过，低婉一声。昏黄的一抹日光拂过影壁，落进深深的庭院里，炉中乳白色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长窗的胡杨榻上背对着殿门眠着一个佝偻的人影。
春光如织锦披离，也照不进昏暗的殿中。长窗早就被木板钉得封死了，只留下一个透气的小口子。看得出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来，洞开的光线映得虚空中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皇上点足飞掠，落在胡杨榻旁五步外。他的眼里有沉静的冷芒，打量着榻上小憩的老妇。她背对着他侧卧，象征着太后服饰的紫金百凤衫整齐穿在身上，只是那颜色早已旧得很了，细看下有些仓皇的稀皱，似她这个人一般，每一毛孔与气息都透着过时与颓败的潮湿霉气。
“来者何人？”想是许久没有说话，萧后的声线有掩藏不住的苦涩嘶哑，她转身坐起，面容的颓败令皇上有一瞬的讶异，她已经那样老，稀疏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早已簪不住华丽玲珑的步摇。
“太后真是贵人多忘事，”皇上的神情冷彻如冰，声音清寒从容，“朕可是当年太后在霖铃谷中不惜许下万户侯的封赏也要诛杀的人，太后都不记得了么？”
萧后走近皇上，微眯了眼细细端详着他。眼前的青年一身白衣清贵高华，目夺星辉，风姿绝胜，分明近在咫尺却让人觉得遥远，似山巅之雪，又如银月之光，君子如玉，俊极雅极。
萧后缓缓笑了起来，略微整理衣衫，浑浊的眸光如利剑般倏地一亮，淡淡地看着皇上，只一眼便尽显一国太后应有的高贵凤仪：“怎么会不记得？你是赵元侃，就是你这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来哀家面前求娶契丹的国主、我的长女观音。十五年了，你和当时那副令哀家讨厌的样子，真是殊无分别。”
皇上见她半分悔过之意也没有，不由得怒喝道：“虎毒尚不食子，像你这样杀死自己亲生女儿的罪人，没有资格提浅芙的名字！”
萧后拢一拢发髻，平静看着他：“浅芙？小子，你从哀家这里夺走的，是我培养多年的观音帝姬。若宋朝的皇后仅是一个普通的汉女郭浅芙，哀家又何必费尽周折？”
皇上的手，缓缓握住袖中长剑的剑柄，清冷的剑锋上，那银白色的弧光陡然锐利，汹涌而来的威压如惊涛骇浪般袭来。
萧后手无寸铁，更不会丝毫武功，但她在煞气迫人的皇上面前仍旧身心凝定，好整以暇地字字诛心：“不过有一点你可是冤枉了哀家，观音并不是哀家所杀，当日哀家是要将她重新迎回辽国君临天下的。她是为救你而死的，你忘了吗？”
皇上的眼神缓缓变化，剑柄上的手指几次加重力道、几次又放松下去。铮然一声，是利剑入鞘的声音——血色慢慢从他的脸上褪去，本就苍白的脸更加如同透明，他轻叹一声，道：“你不必激朕，左右朕都是要你去浅芙灵前谢罪的，却也不急在一时，让你解脱的这么痛快。”
萧后素日沉静如石的仪态在一瞬间如潮退去，她怔怔地，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张合：“你已看出哀家在一心求死了？”
“若朕还是十五年前在你面前低眉顺目的年轻后生，或许会着了你的道，”皇上的目光如冰锥，似要将她身体戳裂，“看你如今境况，党羽尽散、母子成仇，孤零零地被囚在浅芙的旧居。一国太后，与其屈辱地活着，立时三刻将你送入黄泉倒是便宜了你。”
“呵，哀家一生起落沉浮，你说的这些哀家年轻的时候就如数经历过，又怎会放在心上？”萧后的目光陡地凌厉，停驻在皇上的青丝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拨开一捻。她一惊，“你竟然有了这么多白发！”
她缓缓笑起来，起先只是一缕笑意，渐渐笑容渐浓，终于遏制不住笑出声来：“小子啊小子，这些年你所受的痛苦恐怕丝毫不亚于哀家，观音也时常入你的梦，是不是？”
她的容颜似要破碎的布絮，颤抖而脆弱：“什么党羽尽散、母子成仇、沦为楚囚，这些统统加在一起，都不如观音那孩子在梦中静静地看着我可怖。她明明死了，阴差阳错地被哀家害死了，可是哀家对她的恐惧竟比她活着还要深。她在党项设的局、在女真撒的网，哀家都知道。她果然没有食言，到底还是使了天纵手段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辽国行将覆灭！”
皇上嫌恶地拨开她的手指，旋即恢复往昔的淡定高远，沉稳道：“你既已知晓，朕就不劳神与你再费口舌。”
萧后伸手按一按发髻上的白银簪子，淡淡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麻烦，只要写信知会殊儿或长寿，他们都会干净利落地为观音杀了我。你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恐怕不只是亲手杀了哀家这么简单吧？”
“是，朕不远万里而来，为的是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皇上眼神雪亮，冷冷地审视着面前憔悴的老妪，“究竟是为什么，你一定要与朕和浅芙为敌？”
萧后闻言放声长笑，那笑一声又一声，如同哭声一般，让人听了不禁毛骨悚然：“小子，你进来之后的言谈举止真是像极了观音，哀家甚至以为她还阳附在你身上，来找哀家偿命。”
皇上低着头，发丝散落下来，掩住他的侧脸，眼睛幽黑得深不见底，泛出静谧的哀愁：“朕与浅芙多年结发，不知不觉间活成了她的样子，让旁人一眼便知朕为她所有，也不算稀奇。”
萧后抬头看他，眼神里有隐秘的笑意：“直到你问出那个问题，哀家才确定你不是她，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心知肚明的很。”
皇帝一怔，俊美的眉目间满是不解。萧后微笑着咳嗽：“你与她相识的时候，她已决意退隐到江湖草野，不问辽国朝堂纷争，所以你或许一直将她当作名门闺秀看待。可是你却不了解，你相携多年的皇后经历了多少杀戮征伐，才成就她不可动摇的国主位子。知道么，”萧后淡淡道，“在高梁河重伤你父亲的那支箭，就是观音亲手射出的。”
萧后顿了顿，继续道：“听闻你父亲中箭之后，身体每况愈下，箭伤发作令他生不如死。纵然他意志顽强坚持了多年，可最终还是因箭疮而亡。”
皇上虽离萧后不远，那声音却是渺渺如从天际间传来，“高梁河之战那年，朕尚在家师门下学艺，对当时的战况了解甚少。”
萧后呵呵地笑着，笑声沙哑如同破败的牧笛，喟叹道：“这场宋辽之间的决战以你父亲溃败而走告终，他自然不愿向你提及这段往事。哀家不妨对你讲一讲，观音是如何在这场战役中厥功至伟，令先帝甘心情愿托国于她的。”
……
宋历太平兴国四年，由于宋军在灭亡北汉时，于白马岭之战中击退了支援北汉的辽军，初登玉阶的宋太宗便想乘战胜的余威将剑锋对准辽国南京析津府（宋称幽州）。转兵北上的途中，太宗明旨令枢密使曹彬调发各地屯兵，又下诏发京东、河北诸州军储，限期转运至镇州北面行营以备供应。
天子亲临，募百人为向导，驻跸宝光寺。宋朝行军推进极快，自过拒马河入辽境后，辽朝易州刺史、涿州判官相继献州投降。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屯兵得胜口，因宋军锐气正盛，不敢与之直接冲突，只能据兵固守，与宋军对峙于清沙河。
太宗看出耶律斜轸兵力不足，只是据险而守，仅能声援幽州之敌，便只留一部兵力与之对峙，而用大军围攻幽州城。幽州城外虎狼环伺，城内人怀二心，部将接连降宋，眼见着辽国南京失守，国土沦丧。
辽景宗耶律贤得知南京被围，忧心如焚，亲率南府宰相耶律沙率兵相救，特里兖耶律休哥自荐请缨，辽主便命休哥统帅五院军之精锐驰赴前线。皇女观音帝姬，辽主尤为看重心爱，带在身边亲自教诲，令其共谋守御之策。
幽州城内，权知南京留守事韩德让、权知南京马步军都指挥使耶律学古将近来战况一一禀报辽主。辽景宗眉头紧皱，正欲开口，却见长女观音专注地瞧着行军布阵图，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什么，遂提醒道：“观音，方才二位将军对战况的分析，你要谨记在心。”
观音女漆黑的长发被端正地束成了一个男子的发髻，银白色的头盔一戴，便与寻常的契丹士兵无异。此刻她冷丽的脸上浮现出远超于年龄的稳重，清凌凌道：“连月来二位将军未曾歇战，想是殚精竭虑，无暇外顾。小女随父皇一路行来，却发现情况并没有坏到将军预想的那般田地。”
耶律学古本就觉得皇上将这样小的一个女娃娃带到战场上来实属儿戏，现下听到她竟然想左右主将的决定更是心头火起。韩德让见状忙示意他不要开口，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位萧后膝下的长女，问道：“那依帝姬看，该当如何？”
观音女盯着愠怒的耶律学古，眼中丝毫不见恐惧之意，仍是往日的冷静和从容：“北院大王耶律奚底与统军使萧讨古等军在城北屯扎，但宋军有备而来：东南有定国节度使宋偓与尚食使侯昭愿，西北河阳节度使崔彦进与内供奉官江守钧率兵万众，东北彰信节度使刘遇与西南定武节度使孟玄喆前后夹击，还有老将潘美知幽州行府事统筹全局。在如此四面受敌的情形下，耶律奚底据险坚守已是强弩之末，二位将军想要指望他来驰援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韩德让不禁露出讶异的神色，前有雄兵，后无援手，军中士气低迷，败局已是注定。他也不过是看在皇上和萧后的份上容她胡闹。可眼前玉雪可爱的帝姬竟对如今的战况洞若观火般清楚，他见耶律学古也郑重了起来，于是挺直身子，认真地聆听帝姬接下来的话。
“宋军远程急进，倾力攻城，到如今已有三十余日，久攻不下，而将士倦怠。且宋军虽众，却多为步兵，耶律休哥将军已率精锐骑兵之师，旦日便可赶来作战，应由他来代替耶律奚底行奇袭之术。待得突袭得手，与耶律斜轸各自统帅精锐骑兵，从耶律沙的左右翼挺进，乘夜夹攻宋军，实行两翼包围钳击之势。”
韩德让眼睛里闪过捉摸不透的光，看着面前身着银灰盔甲的女孩子，衬得她眉目更加清丽，然而眉间聚集的冷僻杀气也更重。此刻她正吩咐着耶律学古接下来的部署：“等到援军来时，指挥使便可开门列阵，四面鸣鼓，以混淆宋军视听、动摇军心。若敌军后退，指挥使切不可追击，当固守幽州，以防潘美反扑，失我辽国战略腹地。若幽州失守，指挥使便是千古罪人，小女即便想为将军免除一死，想来百姓也是不肯的。”
观音女分明表情柔和，令人见之可亲，但一番话说下来，却是震慑得耶律学古冷汗涔涔，后背上的里衣尽数湿透。耶律学古双手抱拳，跪倒在地：“谨遵帝姬之命。”
景宗端坐在主座上，神色温和地凝视着女儿，淡淡道：“观音，你若有别的主意，也一并说出来吧。”
观音女娇嫩的唇瓣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声音却依旧平稳镇静：“女儿斗胆，请父皇将探马派到宋朝军队中散布拥立武功郡王赵德昭的消息。”
“赵德昭……”韩德让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熟悉的名字，豁然开朗地称赞道，“帝姬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谋略，臣等佩服。如此一来，那赵官家心生猜疑，生怕侄儿抢了自己好不容易偷来的皇位，哪里还有心思恋战？”
景宗手中握着调遣军队的令牌，那令牌仿佛是一颗铜制的心，尚自在他手心微微跳动，一直震到他的内心深处去。片刻后，他缓缓对韩德让道：“调遣探马一事就交给你去做。记着，做得隐蔽些。军情紧急，你们速去部署，夜间务必再来回我。”
耶律学古和韩德让闻言，知道景宗与帝姬有话要说，便心领神会地退下。景宗招了招手，示意观音女站到他面前，一向温和的眉目有些深沉难测。还未开口，观音女的眼睛清澈沉静，欠身施礼：“孩儿擅议军国要事，还望父皇恕罪。”
景宗的眼前闪过观音女降生时那纯净懵懂的睡颜、秋狩时骑着小白马跟在他身后意气飞扬的笑脸、练习射术手磨得紫红却咬着嘴唇依旧倔强的眼睛……从今天起，他再也不能将观音捧在手心里呵护，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观音是难得一见的帝王之才，她注定要成为鲲鹏，那么他这个父亲就要放她去经历风雨，经风雨，方能见天地。
他对着女儿伸出手来，微微喟叹道：“你何罪之有？你提出的战术甚是精妙，父皇座下能臣智将无数，也未有一人能破此危局，”见女儿得到父皇称赞后露出掩饰不住的欢喜，他又严肃了面容，“一个将军，不仅要有决断，还要能承受得住结果，须知千万士兵的性命就在你的唇齿之间。”
观音怔了怔，慢慢抬起头看向景宗，亮如晨星的眸子闪过坚定的光芒：“孩儿明白。若父皇应允，孩儿会去耶律休哥军中，与将士们一同浴血奋战。”
“观音，你自小聪慧，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景宗眼睛里有一丝潮湿，“你的刀马功夫是耶律休哥教的，想来足以自保。可战争瞬息万变，危险总会存在，只有在那种环境下你才能懂得真正的杀戮与铁血、袍泽和士气。”
七月初六，耶律沙大军至幽州，宋太宗督诸路军攻击，两军战于高梁河，耶律沙力战不支而败退。耶律休哥先收容耶律沙败军，使之回去再战，与宋军相持，然后与耶律斜轸各自统帅精锐骑兵，从耶律沙的左右翼挺进，乘夜夹攻宋军，实行两翼包围钳击之势。
战斗激烈非常，耶律休哥身先士卒，身被三创犹力战。城中耶律学古闻援军已至，也开门列阵，四面鸣鼓，城中居民大呼，响声震天动地。耶律休哥继续率部猛攻，这时宋军才发觉已被包围，又无法抵抗辽军的猛攻，只能纷纷后退。耶律沙从后面追击，而休哥与斜轸两军也对宋军实行超越追击。
宋军大败，死者万余人，连夜南退，争道奔走，溃不成军。高梁河中流血漂橹，岸上也是遍野横尸。本是夏末时节，夜晚河畔凉风刮过，却只闻腐尸与血腥。
浓墨似的天幕，河岸上的烈焰熊熊燃烧，耶律休哥时已受重伤，昏死过去，不能骑马。他的亲兵跪在观音女马前请求撤兵，待将军休养后再战。观音女残酷而阴冷地盯着他，扬手便是一记马鞭抽在他的身上：“把将军抬到轻车上去，绝不能让宋军知道契丹主将重伤。若再有言退动摇军心者，斩！”
说着驱马行在轻车前面，漠无表情地从箭袋里抽出利箭，搭弓上弦：“宋军溃散，正是我们击杀宋主的最好时机。主将昏迷，一切听本宫号令，加速行军，再探宋主行踪。”那种凛然烈艳，竟叫人不敢逼视。
天上长庚星亮起，观音女领军渡河。月光星辉之下，隔河瞭望，却遥见赵官家被近臣簇拥着上了一辆驴车急速南逃。观音女手里抓着银色的弓和金色的箭。箭尖在月光中反射着一点冷冷的光，有一种不祥的锐意，三只羽箭携着凛冽风声划破夜空，射向奔逃中的驴车，轻微的裂帛声，一角黄袍从车栏处飘落。
执箭少女身形一动不动，眼神冷厉凝聚，却是丝毫未变。随着车辙的方向，再次搭弓引箭，五支呼啸的金色利箭直奔人影，意图将那人钉死在空气里！
五支金箭几乎是一瞬间呼啸而至——如金色的天罗地网迎头罩下，即使宋主拼尽全力用剑格挡，却依旧无力反抗。“叮叮叮”三声急响，伴随着毛骨悚然的惨叫，两支利箭钉入臀部皮肉，伤口的血在地上划出殷红的可怖痕迹。
驴车已经驶远，超出了观音女的射程之外。观音女提起缰绳正欲追击，轻车上突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穷寇莫追……”观音女闻言，翻身跳到了轻车上，却立刻委顿下去，原来在方才的厮杀中她的肩膀被长枪划伤，距离心口只有寸许长度，却一直隐忍不发，硬撑着射杀宋主。观音女的脸上血泪交织，隐隐流露出狂喜，和片刻前那样漠然的神色截然不同：“师父！您醒了！太好了……”
耶律休哥看着眼前的徒弟，她的脸上焕发出了欢欣而舒展的笑，仿佛一株冰上怒放的雪莲。他扶住了观音女，短促的话语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公主千金之体不容有失，立刻回营医治。”
“不！我马上就要击杀宋主了……”观音女此刻尚自清醒，肩头的鲜血流在车上逐渐汇成血泊，她挣扎着摸到了身上的银弓，强撑着坐起来。
那一瞬间，耶律休哥心里一痛，他也是重伤难捱，但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以手为刀击昏了观音女，让她倒入了他的怀中，喝道：“传我命令，调转回营。追击的事，交给耶律斜轸和耶律沙将军。”
耶律休哥在轻车上，望着怀中的公主。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神智慢慢从她身体里离去。耶律休哥沉吟着，难为这个女孩子了。一天一夜的沙场浴血，让她眼睁睁看着同袍在她面前一个个死去，头颅离开躯体，死时鲜血犹温。而他的昏迷更是几乎将公主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公主的秉性他再清楚不过，愈是绝处，她便愈是冷静，指挥得毫无破绽，直将对手打得元气大伤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这位小祖宗伤得如此严重还妄自逞强，若是这位未来的帝国继承人有个闪失，景宗不把他剥皮抽筋了才怪。
耶律休哥的目光延伸向东南方，在那里，辽军势如破竹，胜不可当，一直追到涿州城下，获得兵器、符印、粮草、货币不可胜计。至此，宋辽之战，胜负已分。
……
收回了多年前的思绪，萧后转头看着脸色苍白的皇上，眼里有一种奇异的笑，情绪异样地高扬起来：“小子，哪怕是观音都曾为了辽国剑指中原，她更是使得你父早亡的罪魁祸首，这是我们身为辽国统治者不得不做的事。你现在可知，世事如此，莫怪哀家当年对你不起。”
皇上仍然没有回答，微微抬起眼睛看看天，沉吟着，又看了看面前的老妪，眼神复杂地变幻着，隐约有犀利的冷光。
“浅芙做的一切，朕都知道，我们成婚的前一夜，她从来没有那么郑重地与朕促膝长谈过。”皇上半阖双目，一字一句皆分明道来，“她对朕说，我有一事不想瞒你，人道宋主在高梁河重创于耶律休哥之手，但真正想要射杀他的那个人其实是我。你父亲如今箭疮缠绵、恐不全寿，你也皆可归咎到我身上。事到如今无可辩驳，我将选择的权利重新交还与你。”
萧后身子一震，又惊又愕：“明知她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竟也不恨她？！”
“是，那时的她与朕毫无瓜葛，朕没有任何立场去恨她，”皇上蓦地笑了，笑容清冷如同寒塘上的波光，然而目光闪动的瞬间，眼底流露出的却是排山倒海般凌厉汹涌的气势，“反倒是你，即使浅芙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是要对她痛下杀手！”
萧后的呼吸渐渐沉重而急促起来，那声音如一声接着一声的鼓拍，绝望地敲打在耳边，她的嗓音低哑：“当时是我做错了，家国难两全，我无愧于国，却独独牺牲了观音这个女儿，”她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力气，一把握住皇上的长剑指向自己的心口，“我愿意去赎这辈子犯下的罪孽，动手吧。”
皇上轻蔑地看向萧后，那样清冽而充满杀意的眼神，让饱经风霜的萧后不禁一凛。他微微收了一点力道，气息平匐，只待下一秒，银色的剑锋就能无声无息地剜入萧后的心脏！
“住手——”殿门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随后便是踉踉跄跄的脚步奔来。那女子挡在萧后的身前，双手紧紧地抓住剑尖，皓腕上一对翠色沉沉的碧玉镯子因与剑锋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上的眉头曲折成川：“你是谁？”眼前不速之客的头发被挽成了一个低垂的平髻，以银色丝带牢牢束住。她着一身镶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缎边真红宫装，精致而不张扬的花疏密有致地铺陈于领口，显然是契丹的贵族女子。
见皇上暂时止了杀意，女子的神情稍微缓和，轻舒了口气，道：“本宫是辽国长公主。”
霎时，皇上的眼睛沉寂如大海，仿佛千亿的星辰都沉入了其中，握剑的手忽然开始变得不受控制，他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你……你是……谁？！”
女子清淡的容颜露出一点疑惑，但还是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本宫是辽国长公主，耶律观音女。”
说话间，耶律隆绪匆匆走进宫室，一把拽住女子的手腕向外拖：“宋主正和萧后议事，你贸然闯入，实属僭越了，”又略带歉意地对皇上道，“姐夫，都怪我喝醉了酒，一时不察让她闯了进来，我这就带她出去。”
“且慢——”皇上猝然发声，令耶律隆绪的脚步蓦地停住，他缓缓地放下了长剑，声音里有说不尽的沉寂寥落，只固执地重复，“小殊，她是谁？”
“她是哀家从小养大的女奴，如今是辽国的长公主，奉哀家的懿旨嫁给南院大王萧继先，”萧后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殊儿，你带着轻雀出去，我和宋主之间的事情，谁都不要插手。”
唤作轻雀的女子极是不舍，在被耶律隆绪拉走时仍挣扎着扯住皇上的衣袖，哀切恳求道：“求您不要杀太后……”她温热的泪水溅到了他的指尖，那一瞬间，长久不曾有过的柔软感觉令他如触电般瑟缩了一下。
殿门在身后缓缓阖上，耶律隆绪和轻雀都淡出了视线。皇上凝视着萧后，微微冷笑起来，眼色沉郁而冷漠：“难怪太后不惜对浅芙痛下杀手，原是在契丹早就培养出了一个听话的傀儡。”
萧后鬓边的白发被风吹得散乱，老态龙钟的面庞在光照下细纹毕现、无所遁逃：“哀家也是迫不得已。你不是契丹人，不明白观音在辽国子民心中的分量。她是他们眼中的一代明主，因此无论掌政还是成婚，她都必须留在辽国，否则会民心不稳。百姓奉观音为精神领袖，即使她下嫁南院大王相夫教子，他们也会认为凡皇帝的政令背后必有长公主的指点，才有了这十数年的太平。”
皇上的眉梢轻轻一动，深邃的眼睛里有依稀的温和与悲悯，轻轻地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那个叫轻雀的女子，过得幸福吗？”
“她过得很幸福，”萧后虽不解何意，但还是如实答道，“她享受着观音应有的尊荣，也替观音尽了应尽的责任，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哀家看得出，萧继先不爱轻雀，但是耶律氏和萧氏联姻依然带给他天大的好处，他也与轻雀相敬如宾地度过了半辈子。”
皇上提起了银白色的长剑，尾指点在剑柄上，食指指住银白色剑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极轻极轻地放下了剑。他的眼睛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带着茫然和悲凉。
浅芙，有那么一刻，朕竟然在那个叫轻雀的女子身上，看见了你……当年若不是朕执意求娶，你现在会不会和她一样，不，还会比她过得更幸福吧…你会权倾天下，夫妻恩爱，母女和睦，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芳魂早逝……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萧后，而是朕，是朕亏欠了你……
“太后看花了眼，浅芙并没有附身在朕的身上，”低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犹如回声一般缥缈不知所源，“她或许附身在轻雀身上来阻止朕杀你，也未可知呢。”
萧后的身体蓦然变得僵硬，如同冰封雪塑，却不敢回头注视着皇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为了杀我，你不是筹划很多年了么？怎么，就因为一点荒谬的猜测，你就下不了手了？”
“不错，朕已经想杀你很多年了，可当听到耶律观音女这个名字那一刻起，”皇上无畏于她的质问，眸子深处反而有一丝温温凉凉、猜不透的笑意，“朕就知道，多年的准备又要付诸东流了。即使她回来的可能不足万一，但是她这样哀求，朕不能不答应。朕的原则和底线，与她相较，不过浮云而已。”
“寿数自有天定，朕不会再取你性命，也会尽力劝小殊放过你……”皇上行至门边，举袖，拂手，清风旋转而起，转瞬殿门应手而合，只余天光淡淡透入，帝王白衣如雪，走出宫苑之际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你就在浅芙的故居里继续安享天年吧，毕竟这盛世是你用她的血肉换来的，萧太后。”
萧后不语，仿佛一息之间，支撑她身体的所有力量被一丝丝抽走。她缓缓走到方才的榻边，软软跌坐下，再无声息。
“陛下，我们就这样走了吗？难道真的要留着萧绰那个老妇？”匆匆与耶律隆绪道了别，三人飞骑赶路，七日便来到了边界雁门山下，然而简吟风微微摇头，依然忍不住叹气问了一声，看着一边劲装骑马的皇上。
北疆天高云淡，碧空如洗，透出一种奇异的鲜艳的蓝色，风里有落叶和牧民的歌声。想来，回去正好是汴京鲜花盛开的时节，然而那样的繁花和繁华，若身侧无人相伴观赏，却也是死灰一般。
想及此处，皇上的手几乎握不住缰绳，在天风浩荡中，黯然策马南归：“走吧，回汴京去。一连出宫数月，也不知祯儿还会不会认得朕这个父亲。”
陛下此来上京，分明是要取萧后性命，却不想最终只是在先皇后的旧居与萧后深谈了一个时辰便就此作罢，丁谓未免感到奇怪，然而当他一看到皇上眼里的神色，就不由得机灵灵打个冷颤——眸中深处，那样郁结压抑的色调，竟然沉重冷硬如铁。
静默的刹那，为了打破这样凝滞的气氛，丁谓忽然出声恭祝：“陛下天纵英明，此行的意图都得到了满足，臣恭贺陛下功业圆满。”简吟风闻言，眉峰也舒展开来，微笑着向皇上道喜。
的确，巡狩蓟北，皇上可谓是大获全胜。元昊身死留下一摊主少母壮的乱局，夏国已不足为惧；完颜石鲁势力尚微，坐稳女真王位便会专心对抗辽国，为宋朝转移边患；萧后被幽禁，耶律隆绪羽翼未丰且心思纯良，辽国至少要二十年的时间才能再次积蓄威胁宋朝的实力……
皇上坐在马上，一手控缰，苍白憔悴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只淡淡地看向远方，眼神似悲似喜，深得看不见底：“十年可见春去秋来，百年可证生老病死，千年可叹王朝更替，万年可见斗转星移。朕和浅芙业已尽了全力，至于天下所属最后的分晓，就交给时间给出答案吧……”
南名汉城，周长十七华里，略呈正方形，墙高两丈，不设敌楼。北名皇城，在临潢府的纵深处，设有楼橹。皇城巍峨，仿佛一方坚不可摧的玉玺，压在禁城的北角，雍容地注视着契丹部落的野蛮生长。
不同于荒凉偏僻的兴庆府，临潢府负山抱海，天险足为固，地沃宜耕种，水草便畜牧，是个极为繁盛富庶的所在。皇城中行走，一路上商肆林立，名酒、丝绸、蔬果、粮食、工具及各种珍奇货色均有出售。西域诸国的使臣，三年去上京一次，带来玉珠、犀、乳香、琥珀、玻璃、玛瑙、兵器进献。
从熙攘的街市上打马而过，简吟风也不由得赞叹眼前的景象：“上京之兴盛，几可与我朝汴京比肩。”
皇上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轻轻揉着。晨曦的天光照在他身上，让一袭白衣的他更显得翩然出尘：“虽有所不及，但也大抵可比得上了。”
丁谓也微微点头：“毕竟是倾举国之力堆砌出的王都。简大人怎么不谈我们这一路行来，其他诸城有多么荒凉。而我朝多半数以上的城池，论富庶也与汴京不差，辽国可比得上吗？”
简吟风想了想，却是无法反驳。微亮的天际下皇上略微侧首，淡淡道：“无论如何，契丹到底是有了建制，这是它能够染指天下的根基，断断不可小觑。”
二人躬身答了声是。一炷香的时辰过去后，三人便抵达了皇城的宫墙外。辽国皇帝耶律隆绪亲自前来迎接，昔日那个依恋长姐的少年眼角还带着泪痕，强忍着哀伤向皇上露出一丝笑意。
“若下次再来，或许你姐姐就已大好了，到时朕一定与你在凤凰花树下痛饮美酒，不醉不休！”
昔日的承诺言犹在耳，斯人却参商永隔，许下的诺言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皇上只觉得光是看着耶律隆绪，都能带出心底那如凌迟碎割一般绵长不绝的痛楚来，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无言。
“姐夫，随我来吧。”耳边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耶律隆绪温声出言，又朝简吟风和丁谓二人微微致意，“两位客人也一同前往。”
这一条路，皇上之前从来没有踏足过，却莫名觉得熟悉。不多时，已无须耶律隆绪领路，皇上已经自如地知道该在哪处转向，最终的去处在何方位。
皇上暗自咬紧牙关，这一条路，他十五年前曾经走过无数遍，因为这是霖铃谷中通往春色庭的路，浅芙竟将这条路上周遭的景物都如数复制到了霖铃谷中。而这样的一条路，不像做客，却似归家，于今重走一遍，每一步都是万箭穿心。
到了路尽头，一座雅致又不失拙趣的殿落便出现在眼前。跨过庭前玉阶，便是一处佳园。以高矮搭配的植被景观为主，水景石为辅，开挖一个大荷塘，建了九曲桥和小景凉亭，移植进数十棵双人合围的大型古树，园中按四季不同补栽了许多花卉。此时，在众多花卉中摇曳的，是山茶在清幽地吐蕊。
“哎呀，辽主的布置真是好手笔，看这草木搭配，园径小景，微中见大，错落有致，”简吟风在风雅一途上向来是个中翘楚，瞧过园中景色后却也不由得赞道，“非是胸中有丘壑者而不能为。”
耶律隆绪看着叹服园林逸景的简吟风，轻轻开口：“此宫并不是我一手布置，它的主人另有其人。”
“不知是何人物？”简吟风有些意外。
耶律隆绪回头望向皇上，却见他不知何时已长身玉立在盛开的山茶前，用手指一寸寸地缓缓触摸着娇嫩的花瓣，目光中充满了罕见的热望。
“不瞒阁下，”耶律隆绪收回视线，礼貌地回答着简吟风的问题，“这间宫室，正是家姊的旧居。”
简吟风的瞳孔不可置信地收缩了一下，短促的叹息后，也凝望着沉静伏在翠柳娇花之中的金栏玉殿默然出神。
辽国的帝姬自及笄后便不能随母居住在辽宫，例行宫外另建府邸，分赐食邑，得圣眷浓者还会有私人的城池。而纵观整个辽国，能在皇宫中拥有一座殿落的帝姬，就只有曾享国主之实执政的观音长公主。
“这园子虽然巧夺天工，说到底还是少了活物，不合动静相称之理，”丁谓在此刻和煦地微笑，出言打破静寂，“若豢养个鸟雀走兽之类的，便再好不过了。”
凤凰花树长得极好，枝叶葳蕤，密密宛如绿云，蔚成华盖。暮春时节，已有零星火红凤凰花点缀绿云间，皇上的目光清澈如静湖无澜：“浅芙生性便不爱这些，总说驯养的活物有什么趣。不过小殊，这殿中也并非没有活物，不是么？”
耶律隆绪闻言，面颊上浮出一个黯淡灰败的笑容，直直盯住皇上：“姐夫好耳力。也不是什么趣物，囚着一个罪人而已，姐夫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皇上不料他也如长寿女一般的态度，一时怔住，良久才怆然长笑出声：“朕原以为会颇费一番周折，不想你如此通情达理。”
“我与她之间，终究隔着生养之恩，不便做得更深，”耶律隆绪唇际泛起苦笑，“三年前韩德让征伐高丽还师，我下旨将他毒杀；主将萧排押因战败也被问斩；强弩手当年已被姐夫的人在霖铃谷中杀尽，我在辽国亦夷平了他们的三族。这些人一一身死之后，那女人也被我囚禁在长姐的故居。”
他的眼光一点点冷下来，像燃尽了的余灰：“当年的凶手均已伏诛，唯有那个女人我不能擅做主张，只好等姐夫来裁夺。”
绵绵轻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是淡淡的烙印浮在皇上清隽俊逸的脸上。皇上若有所思，片刻后吩咐：“吟风，将东西拿出来。”
简吟风从随身携带的行装中拿出一个包裹，包袱的形状圆鼓鼓的，上面还有微微隆起的痕迹。俯身解开系着的结，拍开封土，居然是一瓮梅酒。将梅酒交给皇上后，简吟风便和丁谓二人识趣地退到了宫外等候。
皇上脉脉垂首，将酒瓮搁置在柳木案几上，恍惚浮出一丝笑意，静静道：“三年前你姐姐在霖铃谷中醒转之时，曾让药奴在春色庭的梅树下埋了一坛梅酒。她对朕说，独饮容易伤身，若要取出品酒，须得找一对饮之人，朕想她说的就是你了。小殊，你姐姐心里其实一直在盼望着，你我能像寻常的亲人一样在树下喝一杯。”
耶律隆绪听得最后一句，颓然地将酒放下，失神地抬头凝望着初开的凤凰花，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终于低声开口：“长姐……走得可安详？”
皇上眸若深海，双手负在身后，握成拳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在朕的怀中，前一刻还在嘱咐着家事，走得很平静。”
“……那就好。”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沉默下来。皇上永远记得浅芙在毒发时压抑着的战栗，因为她不愿意让他担心；记得她手指用力地攥着锦被忍住剧痛，却将柔韧的丝帛生生扯断；记得她的眼睛被毒气侵染，绝代的双眸散发不出丝毫光彩——那种记忆宛如一把刀，每回忆一次就在心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那种感觉他永志不忘，所爱的人在怀中受尽痛苦，一分分地油尽灯枯，恨不能以身相代。一个人承受这种记忆已然足够，何必再让小殊也受此折磨呢？想必浅芙，也是不愿的吧。
“那么姐夫，你我就在此处对饮吧，”耶律隆绪压着声音，低低道，“相信长姐此刻的在天之灵，应该是看得见的。”
皇上轻轻摇头，云淡风轻的神情与眼中深刻的凛冽迥然不符，抬手抚上身侧的佩剑，径直向殿内走去，就像是摘花拂叶般寻常：“不急，你先候朕片刻。朕有些小事要处理，去去便回。”
耶律隆绪没有阻拦，只是看着皇上的背影消失在殿宇深处，压抑许久的泪水也汹涌而出，终于掩面失声。
他知道姐夫没有对他讲出实情：当日他下旨毒杀韩德让，所用的正是虺螝毒。他亲眼看着这个萧后的宠臣在他面前毒发而亡，那种惨状即使是刑讯多年的酷吏也不忍观望。所以这些年来，长姐临终之前受到的折磨一遍遍地出现在他最深的噩梦里，令他每每忍不住对萧后痛下杀手。
可是他远远没有这个资格。长姐的离去，痛得最深的其实是姐夫。他仅仅是想象长姐受到的折磨便已痛得不欲往生，那么眼睁睁看着爱妻在怀中离世的姐夫又该是受着怎样的煎熬？
穿过重重珠帘，眼前是观音帝姬华丽而雅致的旧居。眼前陌生的殿宇透出一股死寂来，有一只燕子轻悄悄地飞过，低婉一声。昏黄的一抹日光拂过影壁，落进深深的庭院里，炉中乳白色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长窗的胡杨榻上背对着殿门眠着一个佝偻的人影。
春光如织锦披离，也照不进昏暗的殿中。长窗早就被木板钉得封死了，只留下一个透气的小口子。看得出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来，洞开的光线映得虚空中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皇上点足飞掠，落在胡杨榻旁五步外。他的眼里有沉静的冷芒，打量着榻上小憩的老妇。她背对着他侧卧，象征着太后服饰的紫金百凤衫整齐穿在身上，只是那颜色早已旧得很了，细看下有些仓皇的稀皱，似她这个人一般，每一毛孔与气息都透着过时与颓败的潮湿霉气。
“来者何人？”想是许久没有说话，萧后的声线有掩藏不住的苦涩嘶哑，她转身坐起，面容的颓败令皇上有一瞬的讶异，她已经那样老，稀疏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早已簪不住华丽玲珑的步摇。
“太后真是贵人多忘事，”皇上的神情冷彻如冰，声音清寒从容，“朕可是当年太后在霖铃谷中不惜许下万户侯的封赏也要诛杀的人，太后都不记得了么？”
萧后走近皇上，微眯了眼细细端详着他。眼前的青年一身白衣清贵高华，目夺星辉，风姿绝胜，分明近在咫尺却让人觉得遥远，似山巅之雪，又如银月之光，君子如玉，俊极雅极。
萧后缓缓笑了起来，略微整理衣衫，浑浊的眸光如利剑般倏地一亮，淡淡地看着皇上，只一眼便尽显一国太后应有的高贵凤仪：“怎么会不记得？你是赵元侃，就是你这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来哀家面前求娶契丹的国主、我的长女观音。十五年了，你和当时那副令哀家讨厌的样子，真是殊无分别。”
皇上见她半分悔过之意也没有，不由得怒喝道：“虎毒尚不食子，像你这样杀死自己亲生女儿的罪人，没有资格提浅芙的名字！”
萧后拢一拢发髻，平静看着他：“浅芙？小子，你从哀家这里夺走的，是我培养多年的观音帝姬。若宋朝的皇后仅是一个普通的汉女郭浅芙，哀家又何必费尽周折？”
皇上的手，缓缓握住袖中长剑的剑柄，清冷的剑锋上，那银白色的弧光陡然锐利，汹涌而来的威压如惊涛骇浪般袭来。
萧后手无寸铁，更不会丝毫武功，但她在煞气迫人的皇上面前仍旧身心凝定，好整以暇地字字诛心：“不过有一点你可是冤枉了哀家，观音并不是哀家所杀，当日哀家是要将她重新迎回辽国君临天下的。她是为救你而死的，你忘了吗？”
皇上的眼神缓缓变化，剑柄上的手指几次加重力道、几次又放松下去。铮然一声，是利剑入鞘的声音——血色慢慢从他的脸上褪去，本就苍白的脸更加如同透明，他轻叹一声，道：“你不必激朕，左右朕都是要你去浅芙灵前谢罪的，却也不急在一时，让你解脱的这么痛快。”
萧后素日沉静如石的仪态在一瞬间如潮退去，她怔怔地，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张合：“你已看出哀家在一心求死了？”
“若朕还是十五年前在你面前低眉顺目的年轻后生，或许会着了你的道，”皇上的目光如冰锥，似要将她身体戳裂，“看你如今境况，党羽尽散、母子成仇，孤零零地被囚在浅芙的旧居。一国太后，与其屈辱地活着，立时三刻将你送入黄泉倒是便宜了你。”
“呵，哀家一生起落沉浮，你说的这些哀家年轻的时候就如数经历过，又怎会放在心上？”萧后的目光陡地凌厉，停驻在皇上的青丝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拨开一捻。她一惊，“你竟然有了这么多白发！”
她缓缓笑起来，起先只是一缕笑意，渐渐笑容渐浓，终于遏制不住笑出声来：“小子啊小子，这些年你所受的痛苦恐怕丝毫不亚于哀家，观音也时常入你的梦，是不是？”
她的容颜似要破碎的布絮，颤抖而脆弱：“什么党羽尽散、母子成仇、沦为楚囚，这些统统加在一起，都不如观音那孩子在梦中静静地看着我可怖。她明明死了，阴差阳错地被哀家害死了，可是哀家对她的恐惧竟比她活着还要深。她在党项设的局、在女真撒的网，哀家都知道。她果然没有食言，到底还是使了天纵手段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辽国行将覆灭！”
皇上嫌恶地拨开她的手指，旋即恢复往昔的淡定高远，沉稳道：“你既已知晓，朕就不劳神与你再费口舌。”
萧后伸手按一按发髻上的白银簪子，淡淡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麻烦，只要写信知会殊儿或长寿，他们都会干净利落地为观音杀了我。你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恐怕不只是亲手杀了哀家这么简单吧？”
“是，朕不远万里而来，为的是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皇上眼神雪亮，冷冷地审视着面前憔悴的老妪，“究竟是为什么，你一定要与朕和浅芙为敌？”
萧后闻言放声长笑，那笑一声又一声，如同哭声一般，让人听了不禁毛骨悚然：“小子，你进来之后的言谈举止真是像极了观音，哀家甚至以为她还阳附在你身上，来找哀家偿命。”
皇上低着头，发丝散落下来，掩住他的侧脸，眼睛幽黑得深不见底，泛出静谧的哀愁：“朕与浅芙多年结发，不知不觉间活成了她的样子，让旁人一眼便知朕为她所有，也不算稀奇。”
萧后抬头看他，眼神里有隐秘的笑意：“直到你问出那个问题，哀家才确定你不是她，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心知肚明的很。”
皇帝一怔，俊美的眉目间满是不解。萧后微笑着咳嗽：“你与她相识的时候，她已决意退隐到江湖草野，不问辽国朝堂纷争，所以你或许一直将她当作名门闺秀看待。可是你却不了解，你相携多年的皇后经历了多少杀戮征伐，才成就她不可动摇的国主位子。知道么，”萧后淡淡道，“在高梁河重伤你父亲的那支箭，就是观音亲手射出的。”
萧后顿了顿，继续道：“听闻你父亲中箭之后，身体每况愈下，箭伤发作令他生不如死。纵然他意志顽强坚持了多年，可最终还是因箭疮而亡。”
皇上虽离萧后不远，那声音却是渺渺如从天际间传来，“高梁河之战那年，朕尚在家师门下学艺，对当时的战况了解甚少。”
萧后呵呵地笑着，笑声沙哑如同破败的牧笛，喟叹道：“这场宋辽之间的决战以你父亲溃败而走告终，他自然不愿向你提及这段往事。哀家不妨对你讲一讲，观音是如何在这场战役中厥功至伟，令先帝甘心情愿托国于她的。”
……
宋历太平兴国四年，由于宋军在灭亡北汉时，于白马岭之战中击退了支援北汉的辽军，初登玉阶的宋太宗便想乘战胜的余威将剑锋对准辽国南京析津府（宋称幽州）。转兵北上的途中，太宗明旨令枢密使曹彬调发各地屯兵，又下诏发京东、河北诸州军储，限期转运至镇州北面行营以备供应。
天子亲临，募百人为向导，驻跸宝光寺。宋朝行军推进极快，自过拒马河入辽境后，辽朝易州刺史、涿州判官相继献州投降。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屯兵得胜口，因宋军锐气正盛，不敢与之直接冲突，只能据兵固守，与宋军对峙于清沙河。
太宗看出耶律斜轸兵力不足，只是据险而守，仅能声援幽州之敌，便只留一部兵力与之对峙，而用大军围攻幽州城。幽州城外虎狼环伺，城内人怀二心，部将接连降宋，眼见着辽国南京失守，国土沦丧。
辽景宗耶律贤得知南京被围，忧心如焚，亲率南府宰相耶律沙率兵相救，特里兖耶律休哥自荐请缨，辽主便命休哥统帅五院军之精锐驰赴前线。皇女观音帝姬，辽主尤为看重心爱，带在身边亲自教诲，令其共谋守御之策。
幽州城内，权知南京留守事韩德让、权知南京马步军都指挥使耶律学古将近来战况一一禀报辽主。辽景宗眉头紧皱，正欲开口，却见长女观音专注地瞧着行军布阵图，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什么，遂提醒道：“观音，方才二位将军对战况的分析，你要谨记在心。”
观音女漆黑的长发被端正地束成了一个男子的发髻，银白色的头盔一戴，便与寻常的契丹士兵无异。此刻她冷丽的脸上浮现出远超于年龄的稳重，清凌凌道：“连月来二位将军未曾歇战，想是殚精竭虑，无暇外顾。小女随父皇一路行来，却发现情况并没有坏到将军预想的那般田地。”
耶律学古本就觉得皇上将这样小的一个女娃娃带到战场上来实属儿戏，现下听到她竟然想左右主将的决定更是心头火起。韩德让见状忙示意他不要开口，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位萧后膝下的长女，问道：“那依帝姬看，该当如何？”
观音女盯着愠怒的耶律学古，眼中丝毫不见恐惧之意，仍是往日的冷静和从容：“北院大王耶律奚底与统军使萧讨古等军在城北屯扎，但宋军有备而来：东南有定国节度使宋偓与尚食使侯昭愿，西北河阳节度使崔彦进与内供奉官江守钧率兵万众，东北彰信节度使刘遇与西南定武节度使孟玄喆前后夹击，还有老将潘美知幽州行府事统筹全局。在如此四面受敌的情形下，耶律奚底据险坚守已是强弩之末，二位将军想要指望他来驰援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韩德让不禁露出讶异的神色，前有雄兵，后无援手，军中士气低迷，败局已是注定。他也不过是看在皇上和萧后的份上容她胡闹。可眼前玉雪可爱的帝姬竟对如今的战况洞若观火般清楚，他见耶律学古也郑重了起来，于是挺直身子，认真地聆听帝姬接下来的话。
“宋军远程急进，倾力攻城，到如今已有三十余日，久攻不下，而将士倦怠。且宋军虽众，却多为步兵，耶律休哥将军已率精锐骑兵之师，旦日便可赶来作战，应由他来代替耶律奚底行奇袭之术。待得突袭得手，与耶律斜轸各自统帅精锐骑兵，从耶律沙的左右翼挺进，乘夜夹攻宋军，实行两翼包围钳击之势。”
韩德让眼睛里闪过捉摸不透的光，看着面前身着银灰盔甲的女孩子，衬得她眉目更加清丽，然而眉间聚集的冷僻杀气也更重。此刻她正吩咐着耶律学古接下来的部署：“等到援军来时，指挥使便可开门列阵，四面鸣鼓，以混淆宋军视听、动摇军心。若敌军后退，指挥使切不可追击，当固守幽州，以防潘美反扑，失我辽国战略腹地。若幽州失守，指挥使便是千古罪人，小女即便想为将军免除一死，想来百姓也是不肯的。”
观音女分明表情柔和，令人见之可亲，但一番话说下来，却是震慑得耶律学古冷汗涔涔，后背上的里衣尽数湿透。耶律学古双手抱拳，跪倒在地：“谨遵帝姬之命。”
景宗端坐在主座上，神色温和地凝视着女儿，淡淡道：“观音，你若有别的主意，也一并说出来吧。”
观音女娇嫩的唇瓣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声音却依旧平稳镇静：“女儿斗胆，请父皇将探马派到宋朝军队中散布拥立武功郡王赵德昭的消息。”
“赵德昭……”韩德让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熟悉的名字，豁然开朗地称赞道，“帝姬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谋略，臣等佩服。如此一来，那赵官家心生猜疑，生怕侄儿抢了自己好不容易偷来的皇位，哪里还有心思恋战？”
景宗手中握着调遣军队的令牌，那令牌仿佛是一颗铜制的心，尚自在他手心微微跳动，一直震到他的内心深处去。片刻后，他缓缓对韩德让道：“调遣探马一事就交给你去做。记着，做得隐蔽些。军情紧急，你们速去部署，夜间务必再来回我。”
耶律学古和韩德让闻言，知道景宗与帝姬有话要说，便心领神会地退下。景宗招了招手，示意观音女站到他面前，一向温和的眉目有些深沉难测。还未开口，观音女的眼睛清澈沉静，欠身施礼：“孩儿擅议军国要事，还望父皇恕罪。”
景宗的眼前闪过观音女降生时那纯净懵懂的睡颜、秋狩时骑着小白马跟在他身后意气飞扬的笑脸、练习射术手磨得紫红却咬着嘴唇依旧倔强的眼睛……从今天起，他再也不能将观音捧在手心里呵护，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观音是难得一见的帝王之才，她注定要成为鲲鹏，那么他这个父亲就要放她去经历风雨，经风雨，方能见天地。
他对着女儿伸出手来，微微喟叹道：“你何罪之有？你提出的战术甚是精妙，父皇座下能臣智将无数，也未有一人能破此危局，”见女儿得到父皇称赞后露出掩饰不住的欢喜，他又严肃了面容，“一个将军，不仅要有决断，还要能承受得住结果，须知千万士兵的性命就在你的唇齿之间。”
观音怔了怔，慢慢抬起头看向景宗，亮如晨星的眸子闪过坚定的光芒：“孩儿明白。若父皇应允，孩儿会去耶律休哥军中，与将士们一同浴血奋战。”
“观音，你自小聪慧，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景宗眼睛里有一丝潮湿，“你的刀马功夫是耶律休哥教的，想来足以自保。可战争瞬息万变，危险总会存在，只有在那种环境下你才能懂得真正的杀戮与铁血、袍泽和士气。”
七月初六，耶律沙大军至幽州，宋太宗督诸路军攻击，两军战于高梁河，耶律沙力战不支而败退。耶律休哥先收容耶律沙败军，使之回去再战，与宋军相持，然后与耶律斜轸各自统帅精锐骑兵，从耶律沙的左右翼挺进，乘夜夹攻宋军，实行两翼包围钳击之势。
战斗激烈非常，耶律休哥身先士卒，身被三创犹力战。城中耶律学古闻援军已至，也开门列阵，四面鸣鼓，城中居民大呼，响声震天动地。耶律休哥继续率部猛攻，这时宋军才发觉已被包围，又无法抵抗辽军的猛攻，只能纷纷后退。耶律沙从后面追击，而休哥与斜轸两军也对宋军实行超越追击。
宋军大败，死者万余人，连夜南退，争道奔走，溃不成军。高梁河中流血漂橹，岸上也是遍野横尸。本是夏末时节，夜晚河畔凉风刮过，却只闻腐尸与血腥。
浓墨似的天幕，河岸上的烈焰熊熊燃烧，耶律休哥时已受重伤，昏死过去，不能骑马。他的亲兵跪在观音女马前请求撤兵，待将军休养后再战。观音女残酷而阴冷地盯着他，扬手便是一记马鞭抽在他的身上：“把将军抬到轻车上去，绝不能让宋军知道契丹主将重伤。若再有言退动摇军心者，斩！”
说着驱马行在轻车前面，漠无表情地从箭袋里抽出利箭，搭弓上弦：“宋军溃散，正是我们击杀宋主的最好时机。主将昏迷，一切听本宫号令，加速行军，再探宋主行踪。”那种凛然烈艳，竟叫人不敢逼视。
天上长庚星亮起，观音女领军渡河。月光星辉之下，隔河瞭望，却遥见赵官家被近臣簇拥着上了一辆驴车急速南逃。观音女手里抓着银色的弓和金色的箭。箭尖在月光中反射着一点冷冷的光，有一种不祥的锐意，三只羽箭携着凛冽风声划破夜空，射向奔逃中的驴车，轻微的裂帛声，一角黄袍从车栏处飘落。
执箭少女身形一动不动，眼神冷厉凝聚，却是丝毫未变。随着车辙的方向，再次搭弓引箭，五支呼啸的金色利箭直奔人影，意图将那人钉死在空气里！
五支金箭几乎是一瞬间呼啸而至——如金色的天罗地网迎头罩下，即使宋主拼尽全力用剑格挡，却依旧无力反抗。“叮叮叮”三声急响，伴随着毛骨悚然的惨叫，两支利箭钉入臀部皮肉，伤口的血在地上划出殷红的可怖痕迹。
驴车已经驶远，超出了观音女的射程之外。观音女提起缰绳正欲追击，轻车上突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穷寇莫追……”观音女闻言，翻身跳到了轻车上，却立刻委顿下去，原来在方才的厮杀中她的肩膀被长枪划伤，距离心口只有寸许长度，却一直隐忍不发，硬撑着射杀宋主。观音女的脸上血泪交织，隐隐流露出狂喜，和片刻前那样漠然的神色截然不同：“师父！您醒了！太好了……”
耶律休哥看着眼前的徒弟，她的脸上焕发出了欢欣而舒展的笑，仿佛一株冰上怒放的雪莲。他扶住了观音女，短促的话语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公主千金之体不容有失，立刻回营医治。”
“不！我马上就要击杀宋主了……”观音女此刻尚自清醒，肩头的鲜血流在车上逐渐汇成血泊，她挣扎着摸到了身上的银弓，强撑着坐起来。
那一瞬间，耶律休哥心里一痛，他也是重伤难捱，但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以手为刀击昏了观音女，让她倒入了他的怀中，喝道：“传我命令，调转回营。追击的事，交给耶律斜轸和耶律沙将军。”
耶律休哥在轻车上，望着怀中的公主。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神智慢慢从她身体里离去。耶律休哥沉吟着，难为这个女孩子了。一天一夜的沙场浴血，让她眼睁睁看着同袍在她面前一个个死去，头颅离开躯体，死时鲜血犹温。而他的昏迷更是几乎将公主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公主的秉性他再清楚不过，愈是绝处，她便愈是冷静，指挥得毫无破绽，直将对手打得元气大伤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这位小祖宗伤得如此严重还妄自逞强，若是这位未来的帝国继承人有个闪失，景宗不把他剥皮抽筋了才怪。
耶律休哥的目光延伸向东南方，在那里，辽军势如破竹，胜不可当，一直追到涿州城下，获得兵器、符印、粮草、货币不可胜计。至此，宋辽之战，胜负已分。
……
收回了多年前的思绪，萧后转头看着脸色苍白的皇上，眼里有一种奇异的笑，情绪异样地高扬起来：“小子，哪怕是观音都曾为了辽国剑指中原，她更是使得你父早亡的罪魁祸首，这是我们身为辽国统治者不得不做的事。你现在可知，世事如此，莫怪哀家当年对你不起。”
皇上仍然没有回答，微微抬起眼睛看看天，沉吟着，又看了看面前的老妪，眼神复杂地变幻着，隐约有犀利的冷光。
“浅芙做的一切，朕都知道，我们成婚的前一夜，她从来没有那么郑重地与朕促膝长谈过。”皇上半阖双目，一字一句皆分明道来，“她对朕说，我有一事不想瞒你，人道宋主在高梁河重创于耶律休哥之手，但真正想要射杀他的那个人其实是我。你父亲如今箭疮缠绵、恐不全寿，你也皆可归咎到我身上。事到如今无可辩驳，我将选择的权利重新交还与你。”
萧后身子一震，又惊又愕：“明知她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竟也不恨她？！”
“是，那时的她与朕毫无瓜葛，朕没有任何立场去恨她，”皇上蓦地笑了，笑容清冷如同寒塘上的波光，然而目光闪动的瞬间，眼底流露出的却是排山倒海般凌厉汹涌的气势，“反倒是你，即使浅芙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是要对她痛下杀手！”
萧后的呼吸渐渐沉重而急促起来，那声音如一声接着一声的鼓拍，绝望地敲打在耳边，她的嗓音低哑：“当时是我做错了，家国难两全，我无愧于国，却独独牺牲了观音这个女儿，”她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力气，一把握住皇上的长剑指向自己的心口，“我愿意去赎这辈子犯下的罪孽，动手吧。”
皇上轻蔑地看向萧后，那样清冽而充满杀意的眼神，让饱经风霜的萧后不禁一凛。他微微收了一点力道，气息平匐，只待下一秒，银色的剑锋就能无声无息地剜入萧后的心脏！
“住手——”殿门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随后便是踉踉跄跄的脚步奔来。那女子挡在萧后的身前，双手紧紧地抓住剑尖，皓腕上一对翠色沉沉的碧玉镯子因与剑锋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上的眉头曲折成川：“你是谁？”眼前不速之客的头发被挽成了一个低垂的平髻，以银色丝带牢牢束住。她着一身镶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缎边真红宫装，精致而不张扬的花疏密有致地铺陈于领口，显然是契丹的贵族女子。
见皇上暂时止了杀意，女子的神情稍微缓和，轻舒了口气，道：“本宫是辽国长公主。”
霎时，皇上的眼睛沉寂如大海，仿佛千亿的星辰都沉入了其中，握剑的手忽然开始变得不受控制，他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你……你是……谁？！”
女子清淡的容颜露出一点疑惑，但还是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本宫是辽国长公主，耶律观音女。”
说话间，耶律隆绪匆匆走进宫室，一把拽住女子的手腕向外拖：“宋主正和萧后议事，你贸然闯入，实属僭越了，”又略带歉意地对皇上道，“姐夫，都怪我喝醉了酒，一时不察让她闯了进来，我这就带她出去。”
“且慢——”皇上猝然发声，令耶律隆绪的脚步蓦地停住，他缓缓地放下了长剑，声音里有说不尽的沉寂寥落，只固执地重复，“小殊，她是谁？”
“她是哀家从小养大的女奴，如今是辽国的长公主，奉哀家的懿旨嫁给南院大王萧继先，”萧后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殊儿，你带着轻雀出去，我和宋主之间的事情，谁都不要插手。”
唤作轻雀的女子极是不舍，在被耶律隆绪拉走时仍挣扎着扯住皇上的衣袖，哀切恳求道：“求您不要杀太后……”她温热的泪水溅到了他的指尖，那一瞬间，长久不曾有过的柔软感觉令他如触电般瑟缩了一下。
殿门在身后缓缓阖上，耶律隆绪和轻雀都淡出了视线。皇上凝视着萧后，微微冷笑起来，眼色沉郁而冷漠：“难怪太后不惜对浅芙痛下杀手，原是在契丹早就培养出了一个听话的傀儡。”
萧后鬓边的白发被风吹得散乱，老态龙钟的面庞在光照下细纹毕现、无所遁逃：“哀家也是迫不得已。你不是契丹人，不明白观音在辽国子民心中的分量。她是他们眼中的一代明主，因此无论掌政还是成婚，她都必须留在辽国，否则会民心不稳。百姓奉观音为精神领袖，即使她下嫁南院大王相夫教子，他们也会认为凡皇帝的政令背后必有长公主的指点，才有了这十数年的太平。”
皇上的眉梢轻轻一动，深邃的眼睛里有依稀的温和与悲悯，轻轻地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那个叫轻雀的女子，过得幸福吗？”
“她过得很幸福，”萧后虽不解何意，但还是如实答道，“她享受着观音应有的尊荣，也替观音尽了应尽的责任，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哀家看得出，萧继先不爱轻雀，但是耶律氏和萧氏联姻依然带给他天大的好处，他也与轻雀相敬如宾地度过了半辈子。”
皇上提起了银白色的长剑，尾指点在剑柄上，食指指住银白色剑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极轻极轻地放下了剑。他的眼睛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带着茫然和悲凉。
浅芙，有那么一刻，朕竟然在那个叫轻雀的女子身上，看见了你……当年若不是朕执意求娶，你现在会不会和她一样，不，还会比她过得更幸福吧…你会权倾天下，夫妻恩爱，母女和睦，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芳魂早逝……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萧后，而是朕，是朕亏欠了你……
“太后看花了眼，浅芙并没有附身在朕的身上，”低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犹如回声一般缥缈不知所源，“她或许附身在轻雀身上来阻止朕杀你，也未可知呢。”
萧后的身体蓦然变得僵硬，如同冰封雪塑，却不敢回头注视着皇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为了杀我，你不是筹划很多年了么？怎么，就因为一点荒谬的猜测，你就下不了手了？”
“不错，朕已经想杀你很多年了，可当听到耶律观音女这个名字那一刻起，”皇上无畏于她的质问，眸子深处反而有一丝温温凉凉、猜不透的笑意，“朕就知道，多年的准备又要付诸东流了。即使她回来的可能不足万一，但是她这样哀求，朕不能不答应。朕的原则和底线，与她相较，不过浮云而已。”
“寿数自有天定，朕不会再取你性命，也会尽力劝小殊放过你……”皇上行至门边，举袖，拂手，清风旋转而起，转瞬殿门应手而合，只余天光淡淡透入，帝王白衣如雪，走出宫苑之际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你就在浅芙的故居里继续安享天年吧，毕竟这盛世是你用她的血肉换来的，萧太后。”
萧后不语，仿佛一息之间，支撑她身体的所有力量被一丝丝抽走。她缓缓走到方才的榻边，软软跌坐下，再无声息。
“陛下，我们就这样走了吗？难道真的要留着萧绰那个老妇？”匆匆与耶律隆绪道了别，三人飞骑赶路，七日便来到了边界雁门山下，然而简吟风微微摇头，依然忍不住叹气问了一声，看着一边劲装骑马的皇上。
北疆天高云淡，碧空如洗，透出一种奇异的鲜艳的蓝色，风里有落叶和牧民的歌声。想来，回去正好是汴京鲜花盛开的时节，然而那样的繁花和繁华，若身侧无人相伴观赏，却也是死灰一般。
想及此处，皇上的手几乎握不住缰绳，在天风浩荡中，黯然策马南归：“走吧，回汴京去。一连出宫数月，也不知祯儿还会不会认得朕这个父亲。”
陛下此来上京，分明是要取萧后性命，却不想最终只是在先皇后的旧居与萧后深谈了一个时辰便就此作罢，丁谓未免感到奇怪，然而当他一看到皇上眼里的神色，就不由得机灵灵打个冷颤——眸中深处，那样郁结压抑的色调，竟然沉重冷硬如铁。
静默的刹那，为了打破这样凝滞的气氛，丁谓忽然出声恭祝：“陛下天纵英明，此行的意图都得到了满足，臣恭贺陛下功业圆满。”简吟风闻言，眉峰也舒展开来，微笑着向皇上道喜。
的确，巡狩蓟北，皇上可谓是大获全胜。元昊身死留下一摊主少母壮的乱局，夏国已不足为惧；完颜石鲁势力尚微，坐稳女真王位便会专心对抗辽国，为宋朝转移边患；萧后被幽禁，耶律隆绪羽翼未丰且心思纯良，辽国至少要二十年的时间才能再次积蓄威胁宋朝的实力……
皇上坐在马上，一手控缰，苍白憔悴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只淡淡地看向远方，眼神似悲似喜，深得看不见底：“十年可见春去秋来，百年可证生老病死，千年可叹王朝更替，万年可见斗转星移。朕和浅芙业已尽了全力，至于天下所属最后的分晓，就交给时间给出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