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西祀归来的那一日，自晨起时分，我便携后宫女眷在城楼上等候。四周静谧，天色碧蓝，日色如金，城楼下的汉白玉大路笔直贯向数百米外的城门。
只听马蹄清脆落在汉白玉路上，清晰得历历可数。夹道种着无数青奈，花开灿烂，打马而过，溅起落花如烟似雾般飘扬起来，他一身银白长衫立于风中，软软的风拂起金冠下逸出的一缕发，神态潇潇。
早有内监躬身上前牵马坠蹬，皇上翻身下马，城门缓缓打开，跪拜如仪的满朝文武便近在咫尺，山呼海啸地恭迎陛下祭祀返还。皇上略瞥了一眼，抬了抬手示意平身，便径直登上龙辇回内宫去了。
内宫之中，皇帝批阅奏折的所在为延庆殿，低阶嫔妃侍寝亦是被凤鸾春恩车送至这里。先皇后在时，帝后鹣鲽情深，陛下绝大多数时候都逗留在椒房宫，政务之事也便在先皇后寝宫处理。椒房宫焚毁后，延庆殿又恢复成了陛下的独立居所。事实上，若莹有妊之后，陛下就很少踏足后宫了。
此刻我正立足于延庆殿外，等候皇上传见。我受册为皇后之后，固然因为权势倾倒后宫，但出入延庆殿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因着陌生，我心中反而升起一丝未知的恐惧，跨进这丈高的镏金雕花殿门，便要面对莫测的帝王之威。
蝉声如织，一声高过一浪，密密得让人不得喘息。天色逐渐暗了，吴章寿执着拂尘前来传达皇帝的宣召，我伸手拢了拢发髻，举止如仪地进入到内殿之中。
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后，背光的阴影里，有一抹墨色的颀长身影，仿佛有很久很久了，以致和记忆中他曾经的背影那样格格不入，似乎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对着那道身着玄底龙纹箭袖长袍的侧影，我收敛容色，肃然下拜：“臣妾参见陛下，恭贺陛下平安归来。”
皇上轻轻地“嗯”了一声，阅览着手中的奏折，随口道：“起来吧。”却是头也没抬，空荡荡的殿宇只余纸张翻动的声音。
这样的静让人觉得可怕，沙漏一分一秒地昭示着时间的流逝，我从未觉得片刻的沉静是这样的尴尬难言，令人不可捉摸。没有君王的恩旨，即便我贵为中宫，也无法稍坐歇息。我低着头静立，除了低头也无事可做，看着金砖上经岁月烙下的细细纹路，看得久了竟有些头晕。
“朕不在的这些时日，难为你帮朕留神着政事，”皇上的语气简短而冷淡，隐约含了几分失望，“可是，你未免也太软弱了些，竟好性地由着那些老臣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我心中惴惴如大鼓一槌槌用力击落，直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一别数月，陛下只用了短短半日，便将如今的朝堂形势摸了个清楚——之前有陛下视朝，即使臣工轻视于我亦不敢做的太过；可是一旦陛下离宫，以寇准为首的文臣一脉更加肆无忌惮，稍与我有政见不合之处便动辄顶撞，在奏折之中屡屡出言暗讽。
“臣妾愚鲁，辜负了陛下一片期许，”我轻轻吸了一口气，眼中含泪，“可寇相公乃三朝老臣，臣妾一个妇道人家，不敢轻易忤逆……”
皇上将手中的奏折合上，轻嗤一声，随手丢到一边，神情有些颓然冷漠：“寇准一向强势，又傲得很，若主君的手段不够凌厉，才能不令他折服，他便不会为人驱驰。昔年浅芙驯服他，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以你之能，想要让他低头，还差得远。”
我低头默默不语，尖锐的话语如同两根长针钉入耳中，虽尖锐却也是实情。先皇后之惊才绝艳，犹如皎皎明月，暗夜不染，清辉常在，千百年再难有人能出其右，我实在不能与之相较。
“尽管你与这群老狐狸相斗始终处于下风，但也并不是无一可取之处，”皇上的眼光从奏折上挪开，落在我的脸上，“在他们的施压下，你仍坚持将你庶兄刘美召回京师，便是想多一份助力吧。”
我本能地一个激灵，隐秘的心思在陛下眼中根本无所遁逃。不知他意欲如何，只得僵立在原地。皇上对上我惶恐的眼，冷笑一声：“你不必害怕，若朕反对你结党，现下你不会好好地站在朕面前回话。相反，你能拿出魄力来与他们斗上一斗，朕倒是很欣慰，不枉浅芙对你的另眼看待。”
我俯身盈盈下拜，用理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唇角平静地牵起温婉的弧度：“情非得已，多谢陛下体恤。”
夜色似巨大而轻柔的乌纱轻缓飘拂于黯沉的殿中，皇上的手指轻叩紫金檀木奉寿几，以幽若暗火的目光直视于我：“对朝中的文武百官而言，你算是个外人，若不培植自己的班底，将来朕龙驭宾天，你和祯儿这对孤儿寡母怎能弹压得住沸反盈天的朝野？”
陛下一贯冷酷强悍，难得露出这样索然的神情，我以默然相对，眼眶中只觉干涩，涩得有些发痛。又闻得他语底有幽然意，微叹一声：“罢了，有朕在一日，便护得住你们母子一日。朕已下旨，召刘美回京改任内殿崇班，提点京仓场、东西八作司，他的内兄钱惟演授右屯卫将军，如此一来你在军方也算有了倚仗。”
我怔了怔，此刻回过神来，有夜凉的风轻悠悠贴着脊背拂过，我方才觉得冷，才知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只是这冷凉，远不及心底的震惊与感动温暖：“臣妾谢陛下隆恩。”
周遭的环境已完全暗下去了，吴章寿进来点起一枚火折子，缓缓地点上一盏铜鹤衔芝的烛火。吴章寿早已听明白了，执了拂尘笑道：“娘娘现下言谢实在是过早了，怎知陛下不会有旁的恩典呢？”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皇上冷晲他一眼，道：“没你的事了，去玉宸宫知会淑妃，晚膳后抱祯儿过来。”吴章寿忙拱手施礼，躬身出去了。
“朕想过了，你培植自己的人手固然是好，但眼下的燃眉之急也还是要解决的。朕将曹利用和任中正拨给你，用他们制衡寇党再好不过，”皇帝脸色青白，有一种心力交瘁沉积下的疲惫，“千军易得，良将难求，这些人的用处再大，都不及丁谓可引为臂膀。”
我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疑惑：“丁谓？陛下的意思是……”
皇上的目光稍稍温和些，只是语气依旧冷峻：“朕也将他留给你。朕观朝中衮衮诸公，只有丁谓的才干品行可与寇准一较高下，他是助你将来统领百官、辅佐幼主的最佳人选。”
我眼中微蕴了泪意，端正跪下，迎向他的目光：“臣妾定不负陛下所托，为祐儿打理好祖宗基业。”
皇上伸手扶我起来，他的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却是多年来我与他之间仅有的一点温存。我已到情浓处，本想着他亦会说些情动之语，然而他只是收回了手臂，目光难掩犀利：“日后你也要记着今天说过的话。”
说话间，袭予着一身梨花青双绣轻罗长裙抱着祯儿入殿请安，她裙摆上的雪色长珠缨络拖曳于地，天水绿绫衫上精心刺绣的缠枝莲云华纹有种简约的华美。
祯儿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父皇，一下子扑到陛下的身上，扭糖似的拉着他的缂金九龙缎袍衣襟。袭予守着礼数，把祯儿从陛下怀里拉出，却不料祯儿紧紧搂着陛下的脖子，亲亲热热地喊着“父皇”。陛下的指尖滑过娇儿的脸颊，低低地对袭予笑道无妨，示意她在一旁落座。
那样幸福的画面刺痛了我的眼睛，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夏天穿的衣料尚自轻薄，薄薄地附在身上，附的久了，像是涸辙之鱼身上的黏膜，作茧自缚。情知我在这里的不妥当，于是我出言告退，皇上自然允准。
皇上逗弄着孩子，忽觉袭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遂抬头纳罕道：“为何一直盯着朕瞧，连眼珠都转不动了？”
袭予神色一黯，眼眶微微湿润，怅然叹息道：“陛下离京数月，清减至此，若娘娘见了定会心疼，都怪奴婢没能照顾好陛下。”
皇上目中的光色一沉，尽染了长夜的哀伤，轻声道：“你也不必自责，朕只是旅途奔波，加之异邦的饮食不大吃得惯，休养个三五日就调理回来了。”
袭予的气息急促攒动，泪水从脸颊上滑落，凄然道：“娘娘在霖铃谷行医时，奴婢便从旁协助，也懂得一点医理。陛下的病弱，绝非饮食不调所致，而是心神俱伤、自绝生机，如果放任下去，恐年岁难永。”
皇上自嘲一笑，心口忽然发紧，面上露出难受的神色。袭予慌忙把祯儿从皇上手上接过，皇上扶着榻沿不停地咳嗽，肩膀急剧地抽搐着。吴章寿听到动静，快步赶到里间，奉上一盏温热的茶水，茶盏旁还搁着一只珐琅雕翠的碧玉小瓶。
苍白修长的手掠过茶盏，皇上却是径直先取了小瓶中的淡绿色丸药倒入口中，接着捏住杯壁一饮而尽。袭予眼见着皇上服过药后瞳孔开始扩散，猛地惊呼：“陛下！”
药丸很快发挥了作用，皇上透过气来，渗入肺腑的寒意也慢慢溶解，眉目间重新恢复了沉静儒雅，歉意地笑笑：“吓到你和祯儿了么？”从药瓶中取了一粒香气扑鼻的淡绿色药丸放在手掌上，解释道，“这是九里香提纯炼制的丸药，能够凝聚朕衰弱的血气，甚是见效。”
袭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那粒药丸，静默了片刻，道：“九里香……是娘娘自创的迷香……”
“她去后，对朕而言，酒色无味、权势嚼蜡，除了死，朕还有什么可以渴望？”陡然间，皇上忽地笑起来，声音朗朗的，竟然有几分愉悦，全不似方才的病弱，“可是袭予你瞧，即便浅芙过世了那么多年，她留下的丸药还能辖制着朕呢。”
袭予的神色有些凄凉，她的声音在呜咽的晚风中有些不大真切：“奴婢医道尚浅，无力为陛下医好心疾。可简太医是娘娘同门，当不会坐视不理，陛下也该让他好好诊治。”
皇上单手支颐斜卧在竹簟上，烛光中神姿出众，懒懒道：“他？还没跟着朕到汴京，他便丢下朕一个人云游江湖去了。临别时，他说‘你的病我治不了，与其看你自绝生机，不如我躲到市井草野里，眼不见为净’，真是好没义气。”
袭予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张合，眉间微生悯意：“看来陛下此疾，当世已无人可医。唯一能医好陛下的人，已经不在了……”语未落，又忽然回味过来，“奴婢又在说傻话了，竟忘了陛下因何而病，真真是因果倒置。”
皇上唇角的笑意淡薄了些许，抚了抚祯儿软嫩的脸颊，云淡风轻道：“放心吧，朕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祯儿还小，刘氏尚未成气候，若朕在此时撒手人寰，想必你家娘娘也不会答应。”
炉中乳白色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皇上望着窗外幽竹，倦意深深：“袭予，朕叫你来，是有一个故人的消息要告诉你。萧后死了，就在朕抵达宋境的那一天。”
袭予不掩嫌恶之色，蹙眉道：“像她这样的人，老天爷早该收了去。细算起她的年岁，竟也能落得个寿终正寝。”
殿中光线晦暗，放眼望去皆是翠阴阴一片，像蒙了一层暗色的纱，黯淡无光。皇上淡淡道：“算不得寿终正寝，小殊派来报信的人说，是疯病而死。看守的宫女见她自入夜便神志不清，叫喊着观音，御医还没到门口她便气绝身亡了。”
袭予默默地惆怅，道：“听老人们说，人在临终的时候总会把一生的所为回想一遍，她这样歹毒的人不知可会悔悟么？悔悟她曾经对娘娘犯下多么深重的罪孽……”停一停，不觉含泪，“现下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呢，即便她悔悟，娘娘也活不过来了……”
皇上郁然吁出一口气，似是长长一句轻叹，尾音融入延庆殿静谧的空气中。这么多年的是非恩怨，仿佛都在这怅然一叹中，寂然于尘烟。
时光如一匹上好的绸缎，染着宋宫幽深的光影与华丽的姿容，交错出纷繁夺目的光泽，日复一日徐徐展开。皇上的身体日渐衰败下去，连我这样不解医理的人都看得出他的血气已是极其亏损。我瞒着陛下前后遣了数拨人去江湖秘密找寻简吟风的踪迹，希望能尽量延长陛下的寿命，却始终无果。袭予得知此事后，恨声道：“寻他作甚？若他有医好陛下的法子，可还会出宫躲着么？”
皇上倒是并不以病弱的身体为意，只潜心修道，弘扬道法。只有在校注那长篇累牍的道教典籍时，他苍白英俊的脸上才会浮现出欢愉的神采。自大中祥符五年，皇上便命王钦若、曹谷和张君房整理新道藏，四年后基本修成，陛下御赐《宝文统录》一名；并对《老子》、《庄子》、《列子》等道家核心经典进行了大规模的校勘与雕印颁行，道家思想一时成为风尚。
我本以为陛下如历来的君主一般，是为了祈求长生而尊崇道法，不想陛下对佛理亦精研颇深。在我又为棘手的朝政而去往延庆殿请教时，皇上正曲膝斜翻经卷。他一袭白衫清贵高华，皓如银月之辉。那一双修长的手，在庙堂上指点的是江山社稷，在江湖里握着的是利刃神兵，如今在延庆殿内翻阅的是道典佛经，无论手中拿的是什么，都很合衬。
见我盈然拜倒，皇上略将佛经挪开一点，微微垂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平身。你稍候朕片刻，晏殊的笺注朕还差几页批完。吴章寿，看茶。”
茶的清芬逐风而来，我端起杯啜饮了一口润润嗓子，看皇上一目十行地浏览经卷，随手拿起案头的朱笔圈圈点点，不多时便一气呵成。
我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指尖的宝盏，和婉一笑：“能驱使翰林学士晏殊作笺注，又惊动陛下屈尊御批的，不知是什么经卷？”
皇上将手里的经卷放了，随口道：“朕闲来为佛经作注，恰巧被入宫祈福的高僧瞧见，他央求朕将所注文集编入大藏经。毕竟是要传之后世的典籍，慎重起见，朕便命晏殊校对勘验。”
我盈然一笑，举起障面的水墨团扇轻摇：“传闻入宫祈福的高僧大德，其灵慧深种便是在释门中也是少见。陛下得他拜服，可见佛法精深犹在其上。”
丝毯上香炉炉嘴中的烟雾越发淡了，皇上起身揭开炉盖，执起铜香匙添了一颗香丸。而后坐回榻上不紧不慢道：“外教而已，朕无心深究。只是儒释道三教迹异而道同，滞情偏见、触目分别，便有伤道法，朕是不愿为之的。”
我真心诚意道：“陛下只是无心插柳便佛果成荫，足以说明与佛门有缘。话说回来，陛下一向潜心道法，何故又对佛理生了兴味？”
皇上的眸中有了某种清澈的温柔，似少年人才有的热爱与迷恋，在他眼底开出一色明艳的花朵：“不是朕与佛门有缘，而是浅芙与佛门有缘。辽国皇室笃信佛教，她的旧名便唤作观音女。”
他缓缓地，无意识地抚摸着佛经上的金印：“佛法虽于修道一途并无助益，但那却是与浅芙有关联的物什。每次翻阅佛经，朕才会觉得，她并没有离开朕。”
茶香袅袅中，皇上突然咳了一声，接着便是连串的咳嗽，这一阵咳嗽持续了许久方停下来，声音有些沙哑地向我道：“你今日来，不是为了打听朕的佛经修注的如何吧？”
听他提及先皇后，我眼中酸涩，几乎要泛出泪来，连忙别过头去。迅速平复了哀伤的情绪，我正一正容色，惭愧道：“臣妾此来又是以朝政烦扰陛下的。”
皇上细细的眼纹中有无奈之色，懒洋洋道：“有这偌大的一片家业势力，竟是片刻也不得闲。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踌躇道：“王旦日前递了告病的折子，欲以老迈之身辞去相位。臣妾愚鲁，一时间竟不知朝中还有何人可担此重任。”
皇上盘腿趺坐，一缕哂笑逐渐蔓延上他冷寂的唇角：“确实愚鲁。你跟朕听政这么久了，怎么连识才用人的本事也没学会？”
我听得这严厉的诘难，忙跪倒请罪，冰凉华丽的珠翠遮住我被汗水濡湿的鬓发：“陛下息怒。”
皇上原本还算和煦的双眼渐渐泛上些冷意来，语声森森：“细碎的琐事你倒是打理得惯，可若是连这点决断之力都没有，将来金殿上的那个位置，你也是坐不稳的。”
我的身子微微一颤，地砖的寒冷像千年玄冰压得我透不过气来。这么些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冰冷无所依靠的感觉了。
自以为得陛下教导政事多年，虽未习得他半分帝王心术，但也基本对朝务应付自如，可如今在皇帝冰冷的审视下到底还是原形毕现。看来天资如是浅薄，竟是不能靠勤勉来弥补半分的。
良久的沉默，凝滞于我们之间。兽鼎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皇上的唇角有冷峻的意味，问道：“寇准现下当的什么差事？”
我跪在地上，膝盖隐隐作痛，牙齿格格地发颤：“禀陛下，寇准三年前被您贬为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如今在永兴军中任职。”
皇上的话冷冷的在耳边响起：“召他回京述职吧。”
我凄然抬首，寇准被贬谪出京，我好不容易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与丁谓在朝野钻营出一片立锥之地，此时召他回京，形势不妙。我迟疑着开口：“陛下可是有重新拜寇准为相之意？”
“先冷着他两年，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暂由王钦若接任，”皇上沉吟，以淡漠的口吻回应我凄惶的眼神，“两年后，等到他刚忿的性子磨软了，再授职使。”
我诺诺地应了，不敢再多问。皇上下颌轻扬示意我起身，似笑非笑道：“你很失望，是不是？朕这样安排，打乱了你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
我的脸上几乎要沁出冷汗来，忙道：“臣妾不敢。”
此时的皇上褪去了方才的凛冽犀利，他垂眼看着我，神色极为淡然：“也罢，朕就再来教你一次。回答朕，你对寇准和丁谓分别如何看待？”
他这话问的极突然，我思忖少时，计较着如何把话回的圆满，可陛下的眼神清冷妖异，仿佛一双天目，能看透人世间万物众生的心中魔魇。
我索性直接挑明了本心：“寇准性刚自任，又屡次对臣妾不敬，故而臣妾不喜。反倒是丁谓，处事圆滑，政事上又通达干练，在朝堂上对臣妾多有帮衬，臣妾以为丁谓可称得上是忠臣。”
皇上嘴角的弧度浮起一个幽凉的冷笑，他的声音沉着有力，一字一句敲在我心头：“在朕眼里，他们两个其实是同一种人。望遍天下名士，读了十年圣人之言，便个个妄想教皇帝做事。他们将皇帝看作实现理想的工具，全然不知君的意志高于一切。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些士大夫何尝不是在以才挟君？！”
我背脊上如被芒刺刺满，嘴唇微微动了动，心中大震，竟发不出一言。
皇上起身行至窗前，望着窗外无叶片点缀的干净枝条，浮出一点渺茫如春寒烟云的笑意，冰冷如刀锋：“寇准少时得先帝赏识，在仕途上没吃过多少苦头，所以骄横跋扈；至于丁谓么，他眼下对你曲意逢迎，忠的不过是未来的前程。说穿了，这些人没一个是真正的忠君之士，所以你统御百官自然也不能学那妇人之仁。”
鬓发被晚风吹散些许，从平金冠中逸开几缕，他目光平直，微许谋断之意如水一般从眉目间流泻：“寇准与丁谓派系不同，政见相左，使二人共处一朝方能相互纠讦、彼此牵制。且要异论相搅，那么他们便不敢为非。”
月华清凉如水，照得满天繁星愈加璀璨。延庆殿前清波荡漾，只觉红尘倒影毕然寂静。闻听陛下指点的驭人之术，登时觉得神思也澄明起来。
我举眸坦然地望着皇上，声音恳切道：“臣妾受教。”
皇上疲惫地注视着我，眼神黯淡如天际零碎的星，又似鱼目般灰败无神，缓缓地转过身去，声音无限的空洞和干涩：“这个道理，祐儿七岁时就懂得了。”
我被他说的难堪，面色如鬼凄白，整个人似春风中的一片飘絮，茕茕孑立。皇上的叹息融在如画的莹莹烛光中几乎难以辨清：“朕不是在怪你，而是怪自己时日无多，无法将这些曲直一一与你言明。朕乏了，你退下吧。”
时光弹指一挥，已到了天禧二年。皇上的身体大不如前，为了在延庆殿中潜心修道，他便将一应的奏折都交予我过目。有丁谓等人的辅佐，朝政之事我已大体能处置相宜，只挑了要紧的事适当时候转述与他听。
无上的威严和尊崇都握在我的手中，可我每每注目烟雾缭绕的延庆殿，内心油然而生的仍然是惧怕。我不敢低估那个道士的实力，在满耳的诵经声里，在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那双眼睛仍然在牢牢地盯着我的背影，每时每刻。
这一日天蒙蒙亮，陛下宣祯儿去延庆殿考校他的功课，我担心这孩子才开蒙不久无法应付，便假托给皇上送枸杞桃花羹也随后跟了去。
天色欲晓，重重宫殿暗云披上了浓墨浑金的色彩，在冷月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远远地瞧见吴章寿在门外候着，见我来执着拂尘打了个千道：“给娘娘请安，陛下吩咐了有正事与六皇子说，这会谁都不见。”
话音未落，已听皇上的声音直贯入耳，“祯儿，看见书案后面那把龙椅了么？坐上去。”
祯儿的声音怯怯的，“回父皇，孩儿不敢。”
皇上的声音隐隐的有怒气：“你成天的在妇人怀中厮混，连这点胆色也没有么？皇后和淑妃背着朕，就把你教养成了这个样子？！”
祯儿大约是跪下了，“父皇息怒！”
风大，皇上的声音远远传来，连他倒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隐约有蓬勃怒气，“朕倒是想息怒，是你不叫朕安生片刻！先祖戎马倥偬，多少次腥风血雨才得来了这宋朝的天下。可赵氏子孙却出了你，君父准你去龙椅上坐坐，竟都不敢！”
祯儿记事以来，不曾见过皇上盛怒之景，不免有些瑟缩，惶然地依旨坐到龙椅上去。约莫是见了祯儿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不豫，皇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很多，“祯儿，天子好做吗？”
祯儿似是吓坏了，哭腔被风声拖出了长长的尾音，“儿臣惶恐，不敢作此妄想……”
皇上苍白面色上的灼灼目光注视着祯儿，这个孩子的长相并不俗气，一袭藏狐滚边墨色裘袍华色出众，更添他天潢贵胄的气度。然而他从小被约束甚严，不免神色拘谨，眸中亦无半分奕奕神采。身为宫中唯一的皇子，却从不曾奢望皇位，不知是说这孩子淡泊功利，还是本性怯懦。
伸手掸一掸祯儿肩上的风毛，皇上牵着他的手走下龙椅，神色有些沉郁地感慨道：“朕幼年时也曾坐上御榻，太祖摸着朕的头，问朕天子好做吗？”
祯儿此刻已经不再紧张，父皇宽大的手掌是那样温厚，包裹着他的小手令他感到融融暖意，不禁好奇道：“那父皇是如何回答的？”
皇上的笑意寥落，目光投向遥远的深处：“朕答道，由天命罢了。那时天命二字只是随口的笑言，直到如今朕才算真正领教了它，往昔种种如梦如露，真可谓是，”他顿一顿，余音幽幽缓缓入耳，“半点不由人。”
祯儿听不懂这禅意深远的话语，尚且懵懂不知，忽闻皇上扬声道：“皇后准备在外面听到几时？”
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一个踉跄，只得硬着头皮入殿请安：“臣妾担忧祯儿无知冲撞陛下，所以不放心过来看着，还望陛下恕罪。”
皇上背对着我，口气淡淡的：“你教养的好儿子呵……”
我听得他语气不太好，便默然立于殿中，闻得风声簌簌，如千军万马铁蹄踏心一般。
一袭白衣似雪，如同淡染画中的仙人，好像因为这白连带了身体也显着灵气，皇上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启开：“今年祯儿便要满八岁了吧。”
我一怔，难为他红尘俗念几乎彻底斩断，也还惦念着小儿女的琐事，温言答道：“是。”
“八岁……”皇上目光深邃，幽冷难辨，此刻话语尾音中有难掩的一丝颤音，“是时候立祯儿为太子了，这一次决不能再耽搁。”
我心头豁然一松，似一根紧绷的弦骤然崩断，酸楚和欣慰番叠交错，仿佛被撕开的伤口又撒上了盐。悬心了这么多年，国本之位终究还是落在了祯儿身上，我应该是高兴的吧。可是，年仅八岁便被立为皇太子，陛下分明是借着祯儿的名义，在弥补时光那头的祐儿。
祐儿惨死的时候刚刚九岁，只待易水行猎后便要册立东宫。我知道，这件事是陛下心里的旧伤，好像一把小钢刀沙沙地贴着心口刮过来刮过去，无休无止。
他一直遗憾没能及早给爱子储君的名分，也悔恨自己执意要将祐儿带去边塞围猎。所以这些年我和袭予一直将祯儿养在宫中，不让他经丝毫风霜淬炼，陛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上俯身，与祯儿的视线平齐，招招手让吴章寿过来，语气不容置疑：“去把朕枕边的盒子拿过来。”
我茫然地听着，何物如此贵重，竟被皇上搁在这样贴身的地方。盒子很快便被拿了过来，一个四四方方的铜盒子，外面还带着雕刻的纹路。
皇上翻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枚绣着一双鸿雁的香囊。荷叶枯黄、山茶展颜，一派秋光旖旎，花间两鸿雁振翅凌空，双双对对，意驰千里。
为后数年，繁华绮艳的珍宝已是司空见惯。任世间再难得的穷极纨丽，若我想要，无数人也会前赴后继为我寻来。用惯了上好的东西，乍一见那针脚粗糙的香囊，我还觉得怪异。直到我看见香囊的角落处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芙”字，数年前的幕幕旧事似柔软的羽毛，一片片浮上心间，骤然想起那是先皇后的绣品，从前常年挂在皇帝的玉带上，轻易不曾取下。
自先皇后故去，这枚皇帝的积年爱物仿佛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只当是陛下不忍触景伤情将它束之高阁，原来他竟这样日日将它珍藏在枕边，时时抚摸追忆。
皇上摊开祯儿的手，将山茶香囊郑重其事地放到他的掌心，神色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情绪：“打开它。”祯儿依言照做，随手解开了衿缨，冰冷坚硬的虎形符就这样一览无遗。
自古虎符如军权，祯儿还不知道此刻手中沉甸甸的，代表着的是陛下对他怎样的一番期许。冷硬的铜虎符背面，刻着些许文字，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将士的忠魂和鲜血：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兴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我的双手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而无声，想要出声相劝：“陛下……”
皇上摆手止住了我接下来的话，然后顺势爱抚祯儿的面颊，宽阔的眉宇，是豁达大度；饱满的唇形，是仁厚亲和。他的眼底泛过一丝莫名的伤痛，恍惚笑着：“朕执掌天下苍生的生杀大权近三十年，重得快要拿不动了，交给祯儿正好，他会善用它的。”
祯儿不晓得虎符的分量，却对那绣得蹩脚的香囊生了好奇，指着那绣得歪歪扭扭的“芙”字，问道：“父皇，这个字是荷花的意思吗？”
晨曦撒在延庆殿上，为他披染着万点金光，连瘦削的脸庞也被那光染上淡淡的金色。皇上噙着清浅的笑意，眉目间因爱悦的欢欣生出奇异的明亮光辉：“不，这是朕妻子的名字……”
天禧二年秋，皇上下旨立升王赵祯为皇太子，由参知政事李迪兼太子宾客，以辅佐东宫。同时大赦天下，宗室加恩，群臣赐勋一转。在这之后，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病势反复无常，终于在天禧四年卧床不起，便在延庆殿内安心静养，其余人等无诏不可随意入内。
转眼间来到了天禧五年的年关，皇上的龙体似有好转。春正月己丑日，皇上由内监用步辇抬着亲自到启圣宫太宗神御前拜谒。此时正值皇太子监国，逢年节在承明殿赐宴群臣。我端坐于皇太子旁，替他觥筹交错、往来答对，忽见吴章寿前来，拂着衣袖传道：“娘娘，陛下口谕，宣您到启圣宫见驾。”
内侍看见我来，早早地相迎，毕恭毕敬趋前打开启圣宫正门。殿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似一个垂暮老人嘶哑而悠长的叹息。殿中垂着一层又一层赤色飞龙在天的锦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被密不透风的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皇上长身立在镜心屏风后，拜谒太宗神御令他难得穿上了玄色朝服。冠冕上所垂黑玉珠摇晃着遮住天颜，面无表情地吩咐下跪的我起身，低沉地问道：“朕听说，你在给祯儿相看太子妃的人选？”
我颔首，盈盈望向他道：“陛下好灵的耳朵，臣妾才起意选了两个与祯儿年貌相当的姑娘，陛下就得了消息呢，可见是急着做家翁。”
皇上的神情淡淡的，轻声道：“朕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能看见祯儿成家立室，也算了无遗憾。选中了谁家的女孩子？”
“一个是已故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张氏，还有一个……”我心念一动，停一停道，“是郭氏。”
皇上耸一耸眉心：“哪个郭氏？”
“中原八大姓之一的太原郭氏，已故中书令郭崇的孙女，”我含了温和的笑意，“说起来正是先皇后的族亲。”
皇上听到后面，眉目间越发的温润，侧首微笑道：“郭崇骁勇善战，孙女也应该有将门之风，想是个爽快利落的女孩子，与性情温厚的祯儿倒是相配。”
我知他会因先皇后而对郭氏青眼有加，便一早命钱惟演与郭家缔结姻亲来巩固势力，于是笑意愈深：“看来陛下是想要郭氏作长媳了。”
皇上敛了笑意，若有所思道：“朕不插手此事，还是祯儿真心喜欢最要紧，只怕祯儿心性不定，别白白耽误了人家将门之女。叫祯儿去挑吧，他选中谁朕都会为他赐婚。只一样，郭家的女儿断不可为侧室。”
我面上仍然不露丝毫失意之色，仍举止如仪地垂首道：“谨遵陛下之命。”
皇上缓慢地抬起手臂，宽大的袖子低垂至肘弯，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手臂无法抬起，我失色，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他甩开我的手，一双眼睛冷如寒星，教望见的人无不凛然：“出去。”
天潢贵胄如他，杀伐决断如他，玉质金相如他，当纷纷流年逝去时，也是这样毫无预兆地苍老。陛下以冷面对我，是因为不容许外人目睹他的老迈和衰弱，原来代他阅尽天下封奏这么多年，于他而言我始终只是个外人。
确认他站得稳了，我深垂螓首，凤仙花染得通红的莹白指甲狠狠抠在掌心，恭谨柔顺地告退离去。阖上殿门，吴章寿快步上前，惴惴不安地问道：“娘娘，陛下他……”
我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纱，摇摇头：“怕是不好。本宫暂且在门口候着，若有个什么，也好照应一二。”
吴章寿感激地向我道了谢，也一道留神着启圣宫里面的动静。皇上凝神望向墙上悬着的太宗皇帝神御，目光慢慢凉去，悲戚道：“父皇，您听见了么，祯儿也要成家立室了，儿臣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那一天，或许要不了多久，儿臣就要去那边见您了……”
“这些时日，儿臣总有一事放心不下，”皇上哀伤的神情如浮云再度蔽上眉心，“儿臣将浅芙的棺椁放在永熙陵已经太久了，想着崩逝后就将它从您的陵寝里挪出来，葬在自己旁边。”
沉默似死水般在殿中蔓延，皇上的眉梢眼角闪过一瞬的软弱，唏嘘道：“儿臣恐怕是没有得道成仙的福气，自然也无缘再见浅芙一面。即使陪在身边的是她的空棺，儿臣亦能含笑而终，只是到时少不得要叨扰父皇……”
他佝偻着身子，挪步如白发老者，伸手欲取一注香火，“不敬之处，儿臣给父皇赔罪……”然而巍巍发颤的手指未及够到香案，便轰然倒下。
我和吴章寿几乎同一时间拔身而起，扑到皇上面前。瘫倒的他，全然没有了意识，仅一行清泪垂落脸颊。吴章寿命人将皇上抬上辇轿返回延庆殿，慌忙召见御医，驱赶宫人。乱哄哄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斥着大殿每一个人的耳朵。我只能攥着帕子默然垂泪于内殿，却终究只是幽幽一咽，不敢惊动了他。
皇上至此一病不起，储君已长成并可放心托付大宋社稷，毫无牵挂的他生念全无，病情沉笃，不见任何起色。
遥遥地一个素纱宫装女子急急奔来，袭予见到我，眼泪止不住地滑落，恸哭道：“陛下他如何了？”
我泫然欲泣，又实在不愿在人前落泪，只得苦笑道：“列祖列宗庇佑，太医们到底是将陛下从阎王那里抢回来了。只是现在还昏迷着，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袭予看一眼床上闭目沉睡的皇上，轻轻道：“您要辅佐朝政、批阅奏疏，又要管教太子殿下的课业，已然脱不开身。旁的本事奴婢没有，服侍陛下的事情就交给奴婢吧。”
我心中十分不舍，也许留给我的只有这弥足珍贵的一点点时间能与他共处。哪里能不爱呢，陛下这般出众的人物，更是我此生唯一的夫君，这么些年，他的目光始终不曾停留在我身上，我却为他经历了百回千转的爱恨嗔痴。只有在此刻，那个病榻上气息微弱、不省人事的皇帝，才可能完完全全被我拥有吧。
可我却不能抛下一切与他独处，我还有繁重的朝政、稚嫩的孩子和凶恶的政敌，他们逼着我不得不把眼前这珍贵的机会舍弃。纵然心头万般不愿，我还是点着头应了袭予的请求。
两日后我批阅完了积压的奏折，便赶着去延庆殿看望皇上。袭予见我来，立起身让出榻边的位置。她这些时日殷勤侍奉汤药下来，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着似桃子一般，似乎是刚哭过，眼下各有一片半圆的乌青，一张脸黄黄的十分憔悴。触及我探寻的目光，袭予眼睫一低摇了摇头，示意我陛下还没有醒转的迹象。
此时的延庆殿里洋溢着浓郁的草药味道，清苦发涩，皇上病卧榻上，看不清面容。长窗漏进的淡薄天光透过纱帘，我近前些凝望着他，一袭白衣显得他更加清减，眼窝深凹，呼吸虚弱，再也不见往日那清俊温雅的模样。我心如刀绞般作痛，眼泪霎时涌入眼眶，痛苦地看着他，泣不成声。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皇上缓缓醒来，他的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目，待逐渐适应了光亮，他才看到我，浑浊的眸光燃起一抹迷离的溢彩，语气温柔的像山顶上美丽的朝霞，似乎要溺死人：“浅芙，朕无碍的……”
我一个恍惚，魂魄几乎要荡出了延庆殿，他温柔呼唤的声音，如三月山林间竹寨檐上悬着的冰晶风铃。浅芙，浅芙，他心里所钟爱的，到底还是只有一个浅芙！如今，代他视朝的是我，统辖六宫的是我，他却以她的名字唤我，低醇的声音刀斧般地灌入我的耳朵，令我深深引以为恨。
纱幔轻垂逶迤于地，静静地隔开我和他。见我不语，他更是情切，艰难地将手臂缓缓抬起，撩开我与他之间的屏障：“别生朕的气好么？朕再不逞强了……”
我半跪在他榻前，柔声道：“臣妾参见陛下……”
九展凤翅金步摇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绚烂映照于墙，如凌凌而动的碧波星光。皇上终于在这灿烂的光亮中看清了我，他的眸光一点点的冷下去，冷的无情，冷成灰烬，湮灭与尘土无异。他似乎是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尽了，像风筝断线般往后倒去，颓败的容颜在纱幔后愈发模糊不清，再一次陷入了昏睡。
很快御医便随着吴章寿冲了进来，又是一番忙碌。我则木然地站在延庆殿中央，看着跑进跑出的宫人，全然没了心神。
“娘娘，您先回宫去吧。”吴章寿叹了口气，劝我道。满头白发的他，满眼蓄泪，嗓音哽咽。陛下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如今他身子还硬朗，可陛下却朝不保夕，这让他如何不伤心。
我牵念地看着龙榻，袭予含泪搀着我走出了延庆殿。回宫的步履，似乎要黏在地上一样沉重，心事重重压迫胸臆，惹得我心烦意乱。
袭予陪我回到金华宫，看出了我纷乱的心事，亲自冲了一壶新贡的雨前龙井，盛在斗彩茶盏中奉与我，语气温和道：“陛下应是昏迷太久以致记忆出现了混乱，才将你错认的。说来也不能完全怪陛下，这场景与那个时候实在是太过相似了。”
我望着窗外重重叠叠的宫墙，将人困得似在深井一般。我以手支头，不觉疲惫，轻叹一声：“袭予，你说的可是我入宫以前的事吗？”
袭予静静地坐在我面前，淡淡悯然的神情似晓雾初起时烟霞四散的迷蒙，仿佛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一点心事：“奴婢把那时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吧，免得这世上又多一个痴儿……”
……
回忆从尘埃轻烟中凸显，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是皇后坠落山崖、小产失子后发生的事情。因关乎社稷安稳，这桩秘辛向来被瞒的极严，等闲不可轻易探知。
从皇后神智失聩的半年后，皇帝慢慢地开始出现眩晕之症。一开始谁也没放在心上，只当皇上日夜贴身照顾皇后，睡眠不足才会如此。况且这病来的也轻，饶是袭予这样细心的人，也只见到皇上在为皇后吹散汤药的热气时动作稍稍有些停滞，待要深究便发现皇上似没事人一般，以温柔而爱护的姿势扶着皇后起身倚在拾香浣花软枕上，一勺一勺小心地喂到皇后唇边柔声哄她服药。
“陛下，您方才是怎么了？奴婢见您似乎龙体不大安泰……”袭予微一踌躇，还是出声关心道。
“朕无事，想不到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皇上仔细地为皇后擦拭干净唇角的药汁，回过头，淡淡笑着，“往后别在皇后面前说这种话，虽然她病着，也难保不会替朕悬心。”
袭予望着半倚着的皇后，她怔忡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明眸幽幽闪闪，那一弯深邃，让人辨不出情绪，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低叹了口气，袭予应了声是，便也只当皇上龙体康健，再不说什么。毕竟，皇后的生命弱如游丝，若非皇帝紧紧地攥住不放，不让她走不让她离开，她便会不顾一切地坠入地狱。眼下阖宫人的心思都扑在皇后身上，实在无暇再顾及其他。
那日皇帝下朝后，伏在垂拱殿的御案上批阅了一本又一本的奏章。这个繁盛的帝国有无数的军政要务需要由他决定，有无数重要的官吏任命需要由他批准，无数亟待解决的政事拦住了他赶回椒房宫照顾皇后的急切步履。
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首，竟已是傍晚时分。皇上撑起身子，从这冗杂的朝务中抽身离开，正欲跨过殿门时却瞥见了黄花梨木翘头琉璃案上摆着的一枰棋局。
吴章寿提着青花折枝莲纹风灯进门时，皇上正拈起一枚墨色云子，沉吟许久。见他来，皇上的目光满是急切的探寻，眉目间甚为忧虑：“你是从椒房宫来的么？朕不在，皇后今日身子可还好？”
吴章寿恭敬地放下手中的风灯，体谅地笑道：“老奴知道陛下牵挂娘娘，正是从椒房宫回来的。娘娘一切都好，现下已由袭予和容予二位姑娘服侍着刚刚入睡。”
闻听此言，皇上略略放下心来，深黯的眼睛淡淡的落在了棋枰上：“皇后一向睡得浅，此刻既刚入睡，朕回去时又是一番动静定会扰得她不得安枕。不妨就在这逗留片刻，待皇后睡沉了些再回。”
看着眼前因为皇后而憔悴苍白、因为皇后而尝尽了痛苦慌乱的君王，吴章寿的心中抽痛。陛下日日夜夜地守在皇后身边，就是深深恐惧着皇后突然离他而去吧。吴章寿知道，如果皇后不顾一切地离开，那么陛下同样也不会有丝毫犹疑地追随她而去，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和她系在了一起。
“陛下刚处理完积压的朝政，想是疲惫的很了，”吴章寿见皇上拈着云子的手一直停留在半空，关切道，“暂且就不要琢磨那残局，歇歇神吧。”
月光如水，流淌在皇帝如刀削斧凿般英挺的侧颜上，他没有回头，声音泠泠彻彻，竟似天上传来：“这残局，还是出宫前皇后与朕一起下的。那时夜已深了，浅芙贪睡，就跟朕约好回宫后再分胜负，却不想这棋局一留便留到了今日。”
他的声音里有些寂寞萧瑟的意味，让吴章寿心底里一阵难过，温言劝道：“陛下切莫太过伤怀，老奴就觉得娘娘在陛下的照顾下神智仿佛慢慢地有了好转，再有个把月，等娘娘大好了，到时与陛下手谈了此残局，岂不美哉？”
啪的一声，皇上指尖的云子掉落在枰上，月光映着他的脸，竟然有些苍凉的意味：“若浅芙真的可以醒来……”他忽然伸手，拂乱了棋盘，低头道，“这盘棋也不必下了，其实朕早就输给她了……”
他细细将棋子分出，分着分着，又缓缓地将几粒杂进黑子的白棋拣出，陡然间，他的手不动了，整个身子直直地滑落到榻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陛下！”
袭予端着樱桃蜜露走进云起殿时，容予正抱着一束粉白色山茶花枝插入皇后面前的冻青釉双耳瓶中供她赏玩。皇后坐在轮椅上，眼睛如同深夜般幽黑空茫，从窗户吹进的风将她颊边的长发轻柔地吹扬。
见袭予来，容予侧身让过皇后面前的位置，轻声急问道：“袭予姐姐，陛下醒过来了吗？”
袭予摇头，盏中醉颜一般的深红色愈加衬得皇后瓷白的芙蓉面无丝毫血色：“这蜜露还有些烫，先放温了再喂给娘娘喝。”
说着袭予伸手拉过容予走出殿门，身后簌簌的树叶相触声掩盖住了不大真切的低语和话语中的惊慌，“你怎的一点忌讳也无，直接当着娘娘的面问我陛下的病情？”
“姐姐责怪的是，方才是我莽撞了。可陛下一连昏迷三日，咱们做奴婢的哪有不着急的？姐姐可去问过吴总管了，太医院怎么说？”
“太医院说，陛下是旧疾未愈，加上日夜操劳娘娘的病未得休息，这才昏厥的。陛下的身子一贯强健，连头疼脑热也不见有，”袭予忧然叹道，“这回病的这样重，怕是不好了。”
“连简太医也没法子？”
“也是没有的。如今朝野动荡、后宫惶恐，太后那样不知经了多少风雨的人也没有了主意，只能日夜在佛前垂泣。”
“那咱们要不要推娘娘去延庆殿见见陛下？”
“胡闹！”袭予厉声道，“你是嫌娘娘活的太长了么？！吴总管特意传来太后懿旨，阖宫上下都要瞒着娘娘这件事。你一会进去伺候时，也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是……”
声音如棉絮般断断续续地飘进皇后的耳中，日色灿烂如鎏金，在窗外芭蕉阔叶上流淌下金沉沉的光泽，恍惚而刺眼，皇后幽幽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秋水般的明眸仿佛不能忍受阳光的侵扰。
袭予嘱咐完容予，二人便快步返回云起殿中照应皇后，却见皇后面色苍白的骇人，她颤抖地闭着眼睛，泪水如星芒般在她姣好的面容上蔓延。
袭予忙将皇后的轮椅推离窗边，顺手拾起一旁的帕子为皇后拭去泪痕，心疼地自责道，“奴婢该死，光顾着教训容予这小蹄子，忘了日头越来越大，娘娘的眼睛受不得光了。”
皇后蓦地睁眼，一双妙目痴痴地盯着袭予手上秋香色的腾龙手帕，那是皇上三日前落在这的，当时为皇后擦过汗后便随手搁在了一旁。她本是瘫痪之人，双臂素来绵软无力，此刻却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竟伸出细腻如羊脂的手将那帕子紧紧攥在心口。
容予端过散尽了热气的樱桃蜜露，克制住喉咙的颤抖，尽力用平静的声音对皇后恳求道：“娘娘，您这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奴婢叫小厨房炖了樱桃蜜露来，您多少喝一点吧。”然而眼圈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白玉光龙首勺慢慢地递到皇后唇边，皇后的眼珠迟滞地转动，嘴唇却没有张开的迹象。容予的呼吸突然凝滞了，她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皇后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茫然没有焦距。
自皇帝昏厥以来，皇后也像是有所感应似的，不再张口吞咽喂到唇边的任何食物。一连三日几乎是滴水滴米未进，她的身体消瘦得如纸般单薄。袭予忧心如焚，接过容予手中的樱桃蜜露，狠下心，小勺微微用力，撬开皇后的牙关喂了进去。
望着皇后木然地将蜜露吞咽下去，袭予欣慰地笑笑，又舀了一勺凑近皇后干裂的嘴唇，却见皇后的面容变得异常苍白，胸口开始咯咯作响，然后张开嘴，“哗”地一声，开始剧烈地呕吐！
皇后将方才吃下的那口蜜露呕了出来，可这远远不是结束，她俯身继续不停地呕着清水，那样搜肠刮肚的呕吐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她的脸上仍是风轻云淡的表情，双目茫然而呆滞。秽物就这样满满地弄脏了前襟和裙裾，她依旧无知无觉，只是纤细的手仍攥着腾龙手帕，久久不愿放开。
“娘娘！”袭予惊痛地扶住皇后，低低地哭泣着，“是奴婢不好，奴婢不再逼您吃东西了……”
容予扑通一声跪倒在袭予面前，豆大的泪珠不停地滴落，抓住袭予的手，指甲几乎要将袭予抠出血来，哀哀苦求：“袭予姐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娘娘这是发了狠，要咱们带她去看望陛下啊！”
袭予突然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皇后，僵硬道：“你的意思是，娘娘她恢复了神智？”
皇后木偶般地坐在轮椅上，一双清凌如幽夜的妙目直直地看着袭予，因着朦胧的泪意愈加波光流转。她恍恍惚惚地低喃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袭予凑近去听，咸涩的泪水奔涌而出，将脸浸得生痛。她听清了，皇后嘴唇里翕动的两个字，是“元侃”。
袭予葱白的指甲狠狠陷进掌心，泛起一带灼烈的潮红，像是做了某种决定，酸楚地对皇后道：“娘娘，奴婢先帮您擦洗，换过衣裳后咱们就去见陛下。”
——“一个个医称国手，可三日来却连皇帝都医不醒。你们说，连你们都不中用了，教我这孤老婆子还能去指望谁？！”
只听得到话语，然而，努力地看向四周，皇上却无法看到任何清晰的东西。那是母后的声音吧，记忆中的她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为何如今听着声音却在发颤？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切仿佛是虚幻而扭曲的，似乎隔了一层袅袅升起的水雾——他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如无垠的天河，无数穿着白袍的人影，一起一伏，不停地对他做机械的膜拜状，奇怪的诵唱之声如波涛般传入耳膜——
声音带着奇异的音韵和唱腔，如潮水一样慢慢涤荡着他的心神，从耳至脑、至心……他奇迹般地听懂了，这些人是在请求他随他们离开……他渐渐开始昏沉，一时间，似乎时间都已经静止——他无法回答，好像内心深处在等待着什么，渴盼着什么。
“娘娘，老奴求您，别进殿去了。您是陛下的命啊，若有闪失，就算陛下醒来，却教我们怎么交代？”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嘶哑着哀求。
忽然间——白袍人似乎也听到那声音，神情更为焦急，四周变成了血红！那是火！是四处燃烧的火！
他看不到她——然而却清楚地知道，浅芙来了！她在火的那边！他们在拦着他不让他见她……她就在火的那边！
“浅芙！浅芙！”冷定如他，终于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拨开迷雾，四处寻觅着，对着拦在他面前的白袍人影厉声喊，“放手！让我去见她，让我去见她！——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您……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您已经介入了神女的命运，再不回去，恐祸福难料……”
“让我去见她！让我去见她！”他开始失去了控制，口中好像被灌入了温凉苦涩的液体。他只能任由那辛辣的味道滑落喉咙，霎那间灵台却获得了清明——他挣脱了白袍人的束缚，一直往火焰的深处冲去，手中的天问剑凌厉如风，划开重重烈火迷障，将那些幻象一斩为二。
“罢了……这火怎生拦得住他……”时间仿佛忽然间停住，连天地都空无一物，白袍人若有似无的叹息渐渐听不清了。他终于看见了爱人的脸，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那边，一如初遇之时的美丽绰约。
“浅芙！浅芙！”他似乎用尽了所有力量，才喊出她的名字——只是短短两个字，却已诉说完了他毕生的眷恋。
霍然惊醒，冷汗湿透了中衣，肺腑里似乎有刀剑绞着，皇上剧烈地咳嗽，蓦然侧首，睁眼已是万年——仿佛空气都被抽离了，寂静无声，只有一个纤细的人影静静地坐在他的榻边，清丽难言，似幻还真。
一色柔粉的广袖长衣愈加衬得她伶仃似一朵随风飘零的茶花，衣带上的丝绦既不吊坠子也不镶珠，轻飘飘地垂落着。她瘦的惊人，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仿佛所有的美丽都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毫无掩饰地展现出来。
皇上缓慢地抬起手，迟疑地摸向她的脸颊。她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仿佛是守了他太久而体力不支，所以脸颊还染着潮红的晕色。她的呼吸仍有些不稳，握在他手臂上的手指在轻轻地颤抖，凝视着他的清幽眼波里藏着幽幽沉沉的情意，哀凉如幽夜。
等等！她的眼里有波动的情绪，那并不是幻觉！皇上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倏忽从榻上坐起，体位的骤然变化令他感到地动山摇，可他全然不顾，双手战栗着捧住她的面颊，似乎怕一放手她就会离开。
他终于确认，她的出现并不是虚幻。无法克制住全身轰然奔涌的血液，他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抱，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她，当他滚烫的泪水溅到她秀雅柔美的脸庞上，皇后漆黑的睫毛颤抖濡湿，眼中渐渐有晶莹的雾气凝聚，结成水珠从眼底奔涌着滑落。
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她以为，会在那个漫长的噩梦里死去……
可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在用他自己的生命做要挟，令她不得不醒来……
她终于束手就缚、缴械投降……
殿中诸人早就识趣地离开，独留一双俪人耳鬓厮磨。吴章寿忍不住老泪纵横，轻轻对太后道：“幸亏太后准了皇后去殿中瞧陛下，若不是皇后娘娘回春妙手，开了汤药给陛下服用，陛下怎能这么快就好转？”
太后银丝微乱，只用一枚赤金松鹤长簪挽住了，瞥向吴章寿，意味深长道：“恒儿能够好转，可不是汤药的功劳。这两个孩子，互相都是为了对方而活着，对恒儿来说，浅芙才是那味良药呵。”
……
乾兴元年仲春，一直云游江湖的简吟风忽然回到宫中。皇帝已是病入膏肓，并无多少清醒的时日，前朝后宫一应调度莫不听我的懿旨行事，故而他想入延庆殿探望皇上，也将帖子递到了我的宫中请求觐见。
看到帖子上他狂狷落拓的飞白书，我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临镜自顾，妆容精致得挑不出一丝瑕疵，髻后满头华丽的珠翠透着呆板的冷硬，我想一想，拆了几支繁重的钗环，摘下内务府孝敬的新鲜浅紫兰花挽住数尺青丝，愈发显得清新娇艳。
做好了这一切，我拢紧珍珠密刺海棠挽臂纱，转首吩咐小芊：“传简太医进来。”
像是因为等待而不耐，简吟风一阵风似的入殿，这皇宫中的人个个如泥胎木偶，一举一动无不讲究礼仪规矩，偏他不受拘束，来去自如，倒是很不一样。
虽然步履仍如年轻时那样急躁，但他的相貌并没有被时光厚待，江湖逆旅、风餐露宿更使得他纹路丛生的面庞显得消沉疲惫。
“简太医一把年纪，怎又想着回宫里博虚名来了？”心里虽盼着与他重逢，但十数年大海捞针的寻找仍如一根鱼刺梗在喉头令我不大痛快，“本宫不知派了多少人手到江湖上寻大人回宫救陛下，可连大人神龙摆尾的影子也没见到一点。”
“陛下因何而病，娘娘与微臣都清楚。自断生机，已不是医家道理，”简吟风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回答我，“为着昔日的情分，臣还是回来了。还望娘娘高抬贵手，准臣进宫瞧一瞧陛下吧。”
我微微蹙眉，眼睛里闪过复杂的光芒，叹息道：“你能入宫来，本宫心里是万分高兴的。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人能延长陛下的寿命，想必一定是你。医者仁心，你就不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让他活得久些吗？”
简吟风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冷漠讥诮：“娘娘，您求我延长陛下的生命，不是为了我与陛下昔日的情分，而是出于您的恐惧。陛下活着，对朝野来说仍是个威慑；他日一旦驾崩，底下的群臣就会群起而攻之，到时您的处境只怕堪忧。”
我的心神骤然一乱，险险打翻手中建窑黑釉兔毫盏。见我失态，简吟风稍稍温和语气：“娘娘，自先皇后去世后，活着的每一日对陛下来说都是煎熬。他为了大宋社稷、为了太子殿下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几近油尽灯枯。莫说臣这点微末医术实在于事无补，就算臣真的能使枯木逢春，也实在狠不下心肠多留陛下在人间。”
掐丝珐琅海屋添筹图葵花式炭盆里燃烧着上等的银屑炭，烘得殿中暖洋，我的耳后渐渐沁出汗来：“多年不见，简太医依旧牙尖嘴利。”
简吟风歉然一笑，躬身道：“戳到娘娘的痛处，不是微臣的本意，只是真话本就是难听的。娘娘机敏善断，是先皇后亲自挑中辅佐朝政的人，即便娘娘信不过自己，也该相信先皇后的眼光和陛下的安排。”
我不觉莞尔：“简吟风，会说好听话的人多的是，像你这样与本宫说真话的人倒是不常见。你的本事，绝不在一个小小的太医院。罢了，你去瞧陛下吧，你日后的前程，本宫自有计较。”
延庆殿还是旧日格局，唯一不同的是内室有浓烈的药气。躺在湖蓝弹珠纱帐之中的皇上如同一尾上岸太久脱水的鱼，轻飘飘地蜷缩在重重锦被之中。吴章寿扶他起身歪在榻上，取了青玉透雕螭龙纹如意为他轻轻槌着腿，手势力道皆是十分柔和到位。
皇上垂首静默，眼神仿佛一直沉浸在遥远的地方，涣散恍惚，对于身外一切恍如不闻。一个小内监端来滋补的人参乌鸡汤，皇上看了眼那汤，眼中露出厌烦，伸出手突然一用力，打翻了汤碗，淋漓了一地。
小内监顾不得去擦撒在地上的汤汁，跪在地上抖得厉害：“陛下息怒。”
简吟风见状，忙上去打圆场对小内监道：“不关你的事，收拾干净了就退下吧。吴总管，你也出去，下官有话对陛下说。”
听得简吟风在延庆殿内肆无忌惮的指使奴仆，皇上冷醒而沉郁的一眼扫过来，苍白的颊上泛起一丝奇异的血色。他摆摆手，示意殿中的人除了简吟风都出去，吴章寿和小内监这才躬身退去，静的连一丝声响也无。
“咳咳……你回来了……”皇上剧烈地咳嗽，扶着床榻边沿坐起，披上外衣坐在简吟风对面。一袭白衣飘摇，空灵的如非实形。长衣当风、发丝如缕，恍然间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孑孓而行。
简吟风低眉淡淡一笑：“是时候了，所以臣回来了。”
皇上倒一杯新贡的雨前龙井递给他，眼神清如明镜：“你是知道朕将不久于人世了吧？”
简吟风徐徐吹散盏中清茶的袅袅热气，半晌道：“臣这些年云游江湖，替陛下一一见过从前的故人后，知道陛下在等着见臣最后一面便匆忙回返。一路上快马加鞭，就怕来迟。幸好陛下心志之坚，非常人所及，臣沿途并未听闻国丧。否则若迟半步，臣就只好追随陛下而去了。”
长远的天际深处传来轰隆的雷声，寒凉的雨水从苍穹间哗哗抽落。皇上闻言连声大笑：“吟风，这些时日朕的耳畔皆是呜咽悲泣，真是腻味透了。你倒是与他们不一样，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坦荡无拘，朕不算是白等了你。”
简吟风端起茶盏假意抿了两口，掩住沁入茶中的两滴泪，抬首又恢复成了一贯的玩世不恭：“臣没什么可悲泣的。陛下盼着这一天应该很久了，如今能早日入黄泉见娘娘，臣自然也替陛下高兴。只是臣比陛下还痴长三岁，却不想是陛下走在了臣的前头。昔年在霖铃谷中陛下便抢先于臣抱得美人归，看来这回也要先臣一步与娘娘重逢了。”
皇上的唇边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刚刚消融冰雪的春水，以看彻生死的淡然口吻道：“这话可是说到朕心坎里去了，不枉朕赏你的这壶好茶。且说说看，在外云游这么久，你都替朕见到了哪些故人？”
简吟风拨弄着茶盅盖子，徐徐道：“臣见过的故人如过江之鲫，一一说来陛下也是嫌烦，便只挑两个与陛下细说吧，这二人都有话要我带给陛下。”
皇上微微一笑，已是舒展的神情，笑骂道：“老东西，咳咳……”勉强压下的病症突然猛烈发作，皇上脸色苍白，咳的说话都断续，“还、还学会故弄玄虚那一套了。”
简吟风眉峰一敛，箭步冲到皇上身边，二话不说便搭皇上的脉搏。霎时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安静，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似的，连带着人也冻住了。片刻后，简吟风神色不明，扶着皇帝慢慢起身道：“陛下还病着，听臣说了这么久的话也是乏了，不如回榻上躺着，容臣慢慢道来。”
皇上点点头，直起身来，在简吟风的搀扶下缓步挪回软榻。简吟风轻轻为他掖一掖身上的锦被，顺势坐到了榻边的长廊下，眼里翻涌出深重的感慨和悲凉。
“臣游经苏杭一带，遇到了当年的落第举子柳永，便做东相邀，席间相谈甚欢，”简吟风颇为疑惑地对皇上道，“臣从他那里得知，陛下这么多年竟然一直与他有书信往来，原来严谴他属词浮糜、判他落榜，只是当年陛下有意为之的一场戏。”
皇上不由得展颜一笑，只是那笑也如秋叶般萧索：“他是个真正有才学的人，只是这才学不在官场而在词坛。朕与浅芙都觉得，若是把他放在仕途一道反而是埋没了他，或许百年之后，他会是我大宋词坛最耀目的那颗星。只是朕一直不让他为官，也不知他是否对朕心怀怨怼？”
简吟风摇头，娓娓与皇上道来：“耆卿亲口对臣说，陛下对他有知遇之恩。人这一生，能只做一件事是不易的，若这件事自己真心喜欢，那便更是难得。陛下能够肯定他的才华，他亦引陛下为知己。”
皇上不置可否地笑笑，神色清冷疏淡：“知己？他能懂得朕什么？”
“臣也说不信，他吃醉了酒，便扬言要臣后悔轻视于他，”简吟风垂下眼道，“他递给臣一笺珍藏多年的词稿，对臣说陛下的苦楚唯有他能懂得，只凭此一阙词令，他便当得起天子身在草野的起居郎。”
皇上偏过头，倚在豆藻拾香软枕上，随口问道：“口气不小啊，是哪一阙词令值得他如此托大？”
简吟风微暝双目，安静了片刻，方才轻轻吟哦起来，然而舌头也因为那凄婉的情致而麻木苦涩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简吟风的叹息轻得似刮过耳边的一缕清风：“臣看过后深为震动，直言这世上只有他最懂得陛下对娘娘的情意。临别时，臣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建议他将曲牌名凤栖梧改成凤栖芙更妙，他不知娘娘名讳，所以还一头雾水、不解何意。”
通明灯火幽幽地洒在皇上的脸上，他的唇际难得有像此刻这般恬和的笑意，万般情思尽在疏朗眉目间：“就这么着吧，也许浅芙也不愿他改。”
简吟风的调笑朦胧在耳边：“陛下这些年越发吝啬，耆卿为您写下这一阙绝世好词，您不恩赏他些什么吗？”
皇上自嘲的笑意似掠过湖面的清风，低低道：“朕现在这个样子，已不再能做任何事了。把他留给祯儿重用吧，他会感念天家恩德的。”
简吟风低首沉思，眼里闪过畏惧的光，感慨道：“耆卿以真心待陛下，陛下却在以帝王心术拿捏他，是否凉薄了些？”
“吟风，你也是一把年纪了，怎么到如今还在说痴话？”皇上的眼神冷冽，不屑一顾地轻嗤道，“结党营私、弑兄夺位、马踏夏阙、颠覆辽宫……桩桩件件都是朕亲手做下的，朕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何况，对君王来说，良善即软弱，于国于民都会是灾殃。”
简吟风的脸上浮起敬畏的神色，默然点头：“人皆因陛下是有宋以来生长于承平之世的第一代帝王，便认为陛下是个仁善宽和的性子。其实他们都误解了，太祖太宗那样狡诈如狼的人，倾尽心力培养的继承人，又怎么可能会是个温和的羔羊？”
皇上却是笑了，眼里有懒散讥讽的光：“你这老货，拐弯抹角地说朕是个狼崽子。朕对你确实太过仁善宽和了，否则你的脑袋早不知搬了多少次家。”
“那是因为臣知道，陛下身为帝王杀伐决断、法不容情，”听得皇上最后一句话，仿佛被震动了一下，简吟风眼睛里也有敬重的光芒，然而转瞬漫不介意地笑了起来，“但对身边的人，却是护短的厉害。”
皇上静静地看着黑漆嵌螺钿格上细细的一脉山茶出神：“帝王的宝座是冰冷的，坐得上面的人心也发冷。若不是还有身边的人尚且值得珍重，朕恐怕会被那孤寂严寒折磨得发疯，”顿了顿，他忽然叹了口气，“吟风，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该有个人照顾你了。”
简吟风神色微微黯淡下去，向皇上苦笑道：“见过了陛下和娘娘这般的神仙眷侣，我们这些人便更难将就婚事。臣遇到一个人，她如今孑然一身，不为情爱所累，潇洒得令臣心生艳羡。”
皇上怔了一下，蹙眉道：“何人？”
“陛下名义上的元妃——潘玉宁，”简吟风不再继续卖关子，娓娓道来，“您一定想不到她如今的样子，泼辣蛮横得与从前判若两人。十数年间，她在城里开过酒楼，在镇上营过书局，在集中守过杂货铺，在荒郊野外摆过茶水摊子。时而是掌柜，时而做帮佣，现下也是钱塘远近闻名的卖茶文君了。”
皇上颔首沉思，语声清淡：“朕与浅芙放她自由之时，她说想去江湖上做个游方医者，怎么却做起卖茶文君来了？”
简吟风的眼里有隐秘的笑意：“她对臣说，凭她的天资禀赋，虽不及娘娘十中之一，但做个太医却很轻巧。若哪个不长眼的州县官吏荐她来宫里，她便又要面见陛下。从前的痴怨她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所以还不如不见的好。”
皇上的精神有些不济，眉目间掩饰不住的疲惫，轻声道：“看来她对朕，还是有怨气的。”
简吟风低下头，平静道：“这是自然。陛下年轻时的容姿风仪，很难不令女子一见而碍误终身。她说陛下的确是个好皇帝，在您的治下她和千千万万的大宋子民才能衣食无忧。但若有来生，还是希望您不要做皇帝了，即使要做，也希望陛下先遇到的人是先皇后，省得祸害别人。”
皇上轻轻“哦”了一声，声音淡薄如雾：“朕这一生，在女色上头也称得上检点，唯有玉宁的事对不住浅芙。在遇到浅芙之前，玉宁无疑是朕最合适的正妃人选，论出身、品貌、忠心皆是上乘，朕才轻易许诺，待大事落定便给玉宁正妃之位。”
简吟风了然地点头，忍不住插言：“当年的陛下断情绝爱，择选正妃也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可是陛下身为天子，独蒙上苍垂爱，老天还是将陛下的命定之人送至眼前。从汴京到徽州，相隔万里之遥，可见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该相爱的人躲都躲不了。”
皇上的声音有些摇晃，似飘渺无依的一缕轻烟：“吟风，你说朕与浅芙是神仙眷侣，其实我们之间也曾有过隔阂，那便是玉宁之事。那个时候朕也年轻，见浅芙不听朕的解释便在椒房宫气得摔门而去。
可是后来平复心情，深觉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是朕对不住浅芙在先，便推心置腹地表明心意，恳求她的原谅。浅芙也由此了解朕与大哥、与玉宁之间的过往，这才有后来升平楼中的联手共平危局。”
简吟风的眸光倏然一亮，点头赞道：“臣当年亦疑惑过，娘娘当时对您冷淡的样子就像顷刻休了陛下似的，怎么转眼在升平楼如同没事人一般。”
皇上兀自轻笑，凝望着虚空，神情如醉：“吟风，朕将昔年的往事讲与你听，就是希望你明白，世间的夫妻没有谁是天生的神仙眷侣，再相爱都需要经过世事磨砺。当你有朝一日觉得生死、是非、成败、荣辱，统共不过一个她时，那便是真正修成正果了。”
简吟风忍着泪，嘴唇有些发颤：“臣谢陛下教诲，但愿臣在有生之年还有陛下的好福气，能够觅得这样的女子。”
皇上仿佛很倦，极力支撑也无法掩饰住眼中逐渐失却的神采，像一捧烧尽的余灰，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好……”他喘息着，鬓发被汗水濡湿，无力地垂在颊边，“朕会和浅芙，在那边祝福你的……”
简吟风望着缓缓闭上双目的皇帝眼眶微红，泪水终究是落了下来，殷殷嘱托道：“若陛下见到娘娘，便请替臣带声问候吧，就说简吟风不久后也会下去，与陛下和娘娘老友重聚。”
此时躺在榻上的皇帝像是熟睡了，烛火的余光覆上他的睫毛，似一只金色的蝴蝶停驻在他的眼眸，他唇角的微笑是少有的温柔甘甜，如同在做一个终生渴求的美梦。他没有回应简吟风的话，他再也不会回应他任何话了。
简吟风退却两步，重重地叩首，然后缓步踱出延庆殿。无边的浓墨黑暗从头顶泼洒而下，有冷冷的雨丝滑落，宫墙底下的青苔带着潮气蔓延而入，连带着他的心底也是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陛下走了，他终于能够称心如意，相伴爱妻于地下，虽然这一步迟了整整十五年。他不知道这十五载岁月，陛下是以怎样绝望的心境捱过一个个漫漫长夜，但如今陛下应该已经找寻到了娘娘，于黄泉那头再度与她携手相伴。始知生死与共，不是戏言笑谈。
简吟风木然地走着，身后远远传来云板报丧的声音，哀恸声四起，尖锐的报丧声惊破了宋宫沉郁的黑夜，“皇上驾崩——”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似乎要把简吟风湮没，他颓然地坐在长巷冰凉的青石上，失声痛哭。
乾兴元年春，帝崩于延庆殿，年五十五，在位二十六年。遗诏皇太子于柩前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权处分军国事，淑妃为皇太妃。十月己酉，葬永定陵。己末，神主祔庙，时以庄穆皇后升配。天圣二年十一月，上尊谥曰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庙号真宗。
只听马蹄清脆落在汉白玉路上，清晰得历历可数。夹道种着无数青奈，花开灿烂，打马而过，溅起落花如烟似雾般飘扬起来，他一身银白长衫立于风中，软软的风拂起金冠下逸出的一缕发，神态潇潇。
早有内监躬身上前牵马坠蹬，皇上翻身下马，城门缓缓打开，跪拜如仪的满朝文武便近在咫尺，山呼海啸地恭迎陛下祭祀返还。皇上略瞥了一眼，抬了抬手示意平身，便径直登上龙辇回内宫去了。
内宫之中，皇帝批阅奏折的所在为延庆殿，低阶嫔妃侍寝亦是被凤鸾春恩车送至这里。先皇后在时，帝后鹣鲽情深，陛下绝大多数时候都逗留在椒房宫，政务之事也便在先皇后寝宫处理。椒房宫焚毁后，延庆殿又恢复成了陛下的独立居所。事实上，若莹有妊之后，陛下就很少踏足后宫了。
此刻我正立足于延庆殿外，等候皇上传见。我受册为皇后之后，固然因为权势倾倒后宫，但出入延庆殿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因着陌生，我心中反而升起一丝未知的恐惧，跨进这丈高的镏金雕花殿门，便要面对莫测的帝王之威。
蝉声如织，一声高过一浪，密密得让人不得喘息。天色逐渐暗了，吴章寿执着拂尘前来传达皇帝的宣召，我伸手拢了拢发髻，举止如仪地进入到内殿之中。
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后，背光的阴影里，有一抹墨色的颀长身影，仿佛有很久很久了，以致和记忆中他曾经的背影那样格格不入，似乎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对着那道身着玄底龙纹箭袖长袍的侧影，我收敛容色，肃然下拜：“臣妾参见陛下，恭贺陛下平安归来。”
皇上轻轻地“嗯”了一声，阅览着手中的奏折，随口道：“起来吧。”却是头也没抬，空荡荡的殿宇只余纸张翻动的声音。
这样的静让人觉得可怕，沙漏一分一秒地昭示着时间的流逝，我从未觉得片刻的沉静是这样的尴尬难言，令人不可捉摸。没有君王的恩旨，即便我贵为中宫，也无法稍坐歇息。我低着头静立，除了低头也无事可做，看着金砖上经岁月烙下的细细纹路，看得久了竟有些头晕。
“朕不在的这些时日，难为你帮朕留神着政事，”皇上的语气简短而冷淡，隐约含了几分失望，“可是，你未免也太软弱了些，竟好性地由着那些老臣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我心中惴惴如大鼓一槌槌用力击落，直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一别数月，陛下只用了短短半日，便将如今的朝堂形势摸了个清楚——之前有陛下视朝，即使臣工轻视于我亦不敢做的太过；可是一旦陛下离宫，以寇准为首的文臣一脉更加肆无忌惮，稍与我有政见不合之处便动辄顶撞，在奏折之中屡屡出言暗讽。
“臣妾愚鲁，辜负了陛下一片期许，”我轻轻吸了一口气，眼中含泪，“可寇相公乃三朝老臣，臣妾一个妇道人家，不敢轻易忤逆……”
皇上将手中的奏折合上，轻嗤一声，随手丢到一边，神情有些颓然冷漠：“寇准一向强势，又傲得很，若主君的手段不够凌厉，才能不令他折服，他便不会为人驱驰。昔年浅芙驯服他，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以你之能，想要让他低头，还差得远。”
我低头默默不语，尖锐的话语如同两根长针钉入耳中，虽尖锐却也是实情。先皇后之惊才绝艳，犹如皎皎明月，暗夜不染，清辉常在，千百年再难有人能出其右，我实在不能与之相较。
“尽管你与这群老狐狸相斗始终处于下风，但也并不是无一可取之处，”皇上的眼光从奏折上挪开，落在我的脸上，“在他们的施压下，你仍坚持将你庶兄刘美召回京师，便是想多一份助力吧。”
我本能地一个激灵，隐秘的心思在陛下眼中根本无所遁逃。不知他意欲如何，只得僵立在原地。皇上对上我惶恐的眼，冷笑一声：“你不必害怕，若朕反对你结党，现下你不会好好地站在朕面前回话。相反，你能拿出魄力来与他们斗上一斗，朕倒是很欣慰，不枉浅芙对你的另眼看待。”
我俯身盈盈下拜，用理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唇角平静地牵起温婉的弧度：“情非得已，多谢陛下体恤。”
夜色似巨大而轻柔的乌纱轻缓飘拂于黯沉的殿中，皇上的手指轻叩紫金檀木奉寿几，以幽若暗火的目光直视于我：“对朝中的文武百官而言，你算是个外人，若不培植自己的班底，将来朕龙驭宾天，你和祯儿这对孤儿寡母怎能弹压得住沸反盈天的朝野？”
陛下一贯冷酷强悍，难得露出这样索然的神情，我以默然相对，眼眶中只觉干涩，涩得有些发痛。又闻得他语底有幽然意，微叹一声：“罢了，有朕在一日，便护得住你们母子一日。朕已下旨，召刘美回京改任内殿崇班，提点京仓场、东西八作司，他的内兄钱惟演授右屯卫将军，如此一来你在军方也算有了倚仗。”
我怔了怔，此刻回过神来，有夜凉的风轻悠悠贴着脊背拂过，我方才觉得冷，才知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只是这冷凉，远不及心底的震惊与感动温暖：“臣妾谢陛下隆恩。”
周遭的环境已完全暗下去了，吴章寿进来点起一枚火折子，缓缓地点上一盏铜鹤衔芝的烛火。吴章寿早已听明白了，执了拂尘笑道：“娘娘现下言谢实在是过早了，怎知陛下不会有旁的恩典呢？”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皇上冷晲他一眼，道：“没你的事了，去玉宸宫知会淑妃，晚膳后抱祯儿过来。”吴章寿忙拱手施礼，躬身出去了。
“朕想过了，你培植自己的人手固然是好，但眼下的燃眉之急也还是要解决的。朕将曹利用和任中正拨给你，用他们制衡寇党再好不过，”皇帝脸色青白，有一种心力交瘁沉积下的疲惫，“千军易得，良将难求，这些人的用处再大，都不及丁谓可引为臂膀。”
我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疑惑：“丁谓？陛下的意思是……”
皇上的目光稍稍温和些，只是语气依旧冷峻：“朕也将他留给你。朕观朝中衮衮诸公，只有丁谓的才干品行可与寇准一较高下，他是助你将来统领百官、辅佐幼主的最佳人选。”
我眼中微蕴了泪意，端正跪下，迎向他的目光：“臣妾定不负陛下所托，为祐儿打理好祖宗基业。”
皇上伸手扶我起来，他的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却是多年来我与他之间仅有的一点温存。我已到情浓处，本想着他亦会说些情动之语，然而他只是收回了手臂，目光难掩犀利：“日后你也要记着今天说过的话。”
说话间，袭予着一身梨花青双绣轻罗长裙抱着祯儿入殿请安，她裙摆上的雪色长珠缨络拖曳于地，天水绿绫衫上精心刺绣的缠枝莲云华纹有种简约的华美。
祯儿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父皇，一下子扑到陛下的身上，扭糖似的拉着他的缂金九龙缎袍衣襟。袭予守着礼数，把祯儿从陛下怀里拉出，却不料祯儿紧紧搂着陛下的脖子，亲亲热热地喊着“父皇”。陛下的指尖滑过娇儿的脸颊，低低地对袭予笑道无妨，示意她在一旁落座。
那样幸福的画面刺痛了我的眼睛，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夏天穿的衣料尚自轻薄，薄薄地附在身上，附的久了，像是涸辙之鱼身上的黏膜，作茧自缚。情知我在这里的不妥当，于是我出言告退，皇上自然允准。
皇上逗弄着孩子，忽觉袭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遂抬头纳罕道：“为何一直盯着朕瞧，连眼珠都转不动了？”
袭予神色一黯，眼眶微微湿润，怅然叹息道：“陛下离京数月，清减至此，若娘娘见了定会心疼，都怪奴婢没能照顾好陛下。”
皇上目中的光色一沉，尽染了长夜的哀伤，轻声道：“你也不必自责，朕只是旅途奔波，加之异邦的饮食不大吃得惯，休养个三五日就调理回来了。”
袭予的气息急促攒动，泪水从脸颊上滑落，凄然道：“娘娘在霖铃谷行医时，奴婢便从旁协助，也懂得一点医理。陛下的病弱，绝非饮食不调所致，而是心神俱伤、自绝生机，如果放任下去，恐年岁难永。”
皇上自嘲一笑，心口忽然发紧，面上露出难受的神色。袭予慌忙把祯儿从皇上手上接过，皇上扶着榻沿不停地咳嗽，肩膀急剧地抽搐着。吴章寿听到动静，快步赶到里间，奉上一盏温热的茶水，茶盏旁还搁着一只珐琅雕翠的碧玉小瓶。
苍白修长的手掠过茶盏，皇上却是径直先取了小瓶中的淡绿色丸药倒入口中，接着捏住杯壁一饮而尽。袭予眼见着皇上服过药后瞳孔开始扩散，猛地惊呼：“陛下！”
药丸很快发挥了作用，皇上透过气来，渗入肺腑的寒意也慢慢溶解，眉目间重新恢复了沉静儒雅，歉意地笑笑：“吓到你和祯儿了么？”从药瓶中取了一粒香气扑鼻的淡绿色药丸放在手掌上，解释道，“这是九里香提纯炼制的丸药，能够凝聚朕衰弱的血气，甚是见效。”
袭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那粒药丸，静默了片刻，道：“九里香……是娘娘自创的迷香……”
“她去后，对朕而言，酒色无味、权势嚼蜡，除了死，朕还有什么可以渴望？”陡然间，皇上忽地笑起来，声音朗朗的，竟然有几分愉悦，全不似方才的病弱，“可是袭予你瞧，即便浅芙过世了那么多年，她留下的丸药还能辖制着朕呢。”
袭予的神色有些凄凉，她的声音在呜咽的晚风中有些不大真切：“奴婢医道尚浅，无力为陛下医好心疾。可简太医是娘娘同门，当不会坐视不理，陛下也该让他好好诊治。”
皇上单手支颐斜卧在竹簟上，烛光中神姿出众，懒懒道：“他？还没跟着朕到汴京，他便丢下朕一个人云游江湖去了。临别时，他说‘你的病我治不了，与其看你自绝生机，不如我躲到市井草野里，眼不见为净’，真是好没义气。”
袭予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张合，眉间微生悯意：“看来陛下此疾，当世已无人可医。唯一能医好陛下的人，已经不在了……”语未落，又忽然回味过来，“奴婢又在说傻话了，竟忘了陛下因何而病，真真是因果倒置。”
皇上唇角的笑意淡薄了些许，抚了抚祯儿软嫩的脸颊，云淡风轻道：“放心吧，朕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祯儿还小，刘氏尚未成气候，若朕在此时撒手人寰，想必你家娘娘也不会答应。”
炉中乳白色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皇上望着窗外幽竹，倦意深深：“袭予，朕叫你来，是有一个故人的消息要告诉你。萧后死了，就在朕抵达宋境的那一天。”
袭予不掩嫌恶之色，蹙眉道：“像她这样的人，老天爷早该收了去。细算起她的年岁，竟也能落得个寿终正寝。”
殿中光线晦暗，放眼望去皆是翠阴阴一片，像蒙了一层暗色的纱，黯淡无光。皇上淡淡道：“算不得寿终正寝，小殊派来报信的人说，是疯病而死。看守的宫女见她自入夜便神志不清，叫喊着观音，御医还没到门口她便气绝身亡了。”
袭予默默地惆怅，道：“听老人们说，人在临终的时候总会把一生的所为回想一遍，她这样歹毒的人不知可会悔悟么？悔悟她曾经对娘娘犯下多么深重的罪孽……”停一停，不觉含泪，“现下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呢，即便她悔悟，娘娘也活不过来了……”
皇上郁然吁出一口气，似是长长一句轻叹，尾音融入延庆殿静谧的空气中。这么多年的是非恩怨，仿佛都在这怅然一叹中，寂然于尘烟。
时光如一匹上好的绸缎，染着宋宫幽深的光影与华丽的姿容，交错出纷繁夺目的光泽，日复一日徐徐展开。皇上的身体日渐衰败下去，连我这样不解医理的人都看得出他的血气已是极其亏损。我瞒着陛下前后遣了数拨人去江湖秘密找寻简吟风的踪迹，希望能尽量延长陛下的寿命，却始终无果。袭予得知此事后，恨声道：“寻他作甚？若他有医好陛下的法子，可还会出宫躲着么？”
皇上倒是并不以病弱的身体为意，只潜心修道，弘扬道法。只有在校注那长篇累牍的道教典籍时，他苍白英俊的脸上才会浮现出欢愉的神采。自大中祥符五年，皇上便命王钦若、曹谷和张君房整理新道藏，四年后基本修成，陛下御赐《宝文统录》一名；并对《老子》、《庄子》、《列子》等道家核心经典进行了大规模的校勘与雕印颁行，道家思想一时成为风尚。
我本以为陛下如历来的君主一般，是为了祈求长生而尊崇道法，不想陛下对佛理亦精研颇深。在我又为棘手的朝政而去往延庆殿请教时，皇上正曲膝斜翻经卷。他一袭白衫清贵高华，皓如银月之辉。那一双修长的手，在庙堂上指点的是江山社稷，在江湖里握着的是利刃神兵，如今在延庆殿内翻阅的是道典佛经，无论手中拿的是什么，都很合衬。
见我盈然拜倒，皇上略将佛经挪开一点，微微垂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平身。你稍候朕片刻，晏殊的笺注朕还差几页批完。吴章寿，看茶。”
茶的清芬逐风而来，我端起杯啜饮了一口润润嗓子，看皇上一目十行地浏览经卷，随手拿起案头的朱笔圈圈点点，不多时便一气呵成。
我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指尖的宝盏，和婉一笑：“能驱使翰林学士晏殊作笺注，又惊动陛下屈尊御批的，不知是什么经卷？”
皇上将手里的经卷放了，随口道：“朕闲来为佛经作注，恰巧被入宫祈福的高僧瞧见，他央求朕将所注文集编入大藏经。毕竟是要传之后世的典籍，慎重起见，朕便命晏殊校对勘验。”
我盈然一笑，举起障面的水墨团扇轻摇：“传闻入宫祈福的高僧大德，其灵慧深种便是在释门中也是少见。陛下得他拜服，可见佛法精深犹在其上。”
丝毯上香炉炉嘴中的烟雾越发淡了，皇上起身揭开炉盖，执起铜香匙添了一颗香丸。而后坐回榻上不紧不慢道：“外教而已，朕无心深究。只是儒释道三教迹异而道同，滞情偏见、触目分别，便有伤道法，朕是不愿为之的。”
我真心诚意道：“陛下只是无心插柳便佛果成荫，足以说明与佛门有缘。话说回来，陛下一向潜心道法，何故又对佛理生了兴味？”
皇上的眸中有了某种清澈的温柔，似少年人才有的热爱与迷恋，在他眼底开出一色明艳的花朵：“不是朕与佛门有缘，而是浅芙与佛门有缘。辽国皇室笃信佛教，她的旧名便唤作观音女。”
他缓缓地，无意识地抚摸着佛经上的金印：“佛法虽于修道一途并无助益，但那却是与浅芙有关联的物什。每次翻阅佛经，朕才会觉得，她并没有离开朕。”
茶香袅袅中，皇上突然咳了一声，接着便是连串的咳嗽，这一阵咳嗽持续了许久方停下来，声音有些沙哑地向我道：“你今日来，不是为了打听朕的佛经修注的如何吧？”
听他提及先皇后，我眼中酸涩，几乎要泛出泪来，连忙别过头去。迅速平复了哀伤的情绪，我正一正容色，惭愧道：“臣妾此来又是以朝政烦扰陛下的。”
皇上细细的眼纹中有无奈之色，懒洋洋道：“有这偌大的一片家业势力，竟是片刻也不得闲。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踌躇道：“王旦日前递了告病的折子，欲以老迈之身辞去相位。臣妾愚鲁，一时间竟不知朝中还有何人可担此重任。”
皇上盘腿趺坐，一缕哂笑逐渐蔓延上他冷寂的唇角：“确实愚鲁。你跟朕听政这么久了，怎么连识才用人的本事也没学会？”
我听得这严厉的诘难，忙跪倒请罪，冰凉华丽的珠翠遮住我被汗水濡湿的鬓发：“陛下息怒。”
皇上原本还算和煦的双眼渐渐泛上些冷意来，语声森森：“细碎的琐事你倒是打理得惯，可若是连这点决断之力都没有，将来金殿上的那个位置，你也是坐不稳的。”
我的身子微微一颤，地砖的寒冷像千年玄冰压得我透不过气来。这么些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冰冷无所依靠的感觉了。
自以为得陛下教导政事多年，虽未习得他半分帝王心术，但也基本对朝务应付自如，可如今在皇帝冰冷的审视下到底还是原形毕现。看来天资如是浅薄，竟是不能靠勤勉来弥补半分的。
良久的沉默，凝滞于我们之间。兽鼎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皇上的唇角有冷峻的意味，问道：“寇准现下当的什么差事？”
我跪在地上，膝盖隐隐作痛，牙齿格格地发颤：“禀陛下，寇准三年前被您贬为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如今在永兴军中任职。”
皇上的话冷冷的在耳边响起：“召他回京述职吧。”
我凄然抬首，寇准被贬谪出京，我好不容易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与丁谓在朝野钻营出一片立锥之地，此时召他回京，形势不妙。我迟疑着开口：“陛下可是有重新拜寇准为相之意？”
“先冷着他两年，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暂由王钦若接任，”皇上沉吟，以淡漠的口吻回应我凄惶的眼神，“两年后，等到他刚忿的性子磨软了，再授职使。”
我诺诺地应了，不敢再多问。皇上下颌轻扬示意我起身，似笑非笑道：“你很失望，是不是？朕这样安排，打乱了你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
我的脸上几乎要沁出冷汗来，忙道：“臣妾不敢。”
此时的皇上褪去了方才的凛冽犀利，他垂眼看着我，神色极为淡然：“也罢，朕就再来教你一次。回答朕，你对寇准和丁谓分别如何看待？”
他这话问的极突然，我思忖少时，计较着如何把话回的圆满，可陛下的眼神清冷妖异，仿佛一双天目，能看透人世间万物众生的心中魔魇。
我索性直接挑明了本心：“寇准性刚自任，又屡次对臣妾不敬，故而臣妾不喜。反倒是丁谓，处事圆滑，政事上又通达干练，在朝堂上对臣妾多有帮衬，臣妾以为丁谓可称得上是忠臣。”
皇上嘴角的弧度浮起一个幽凉的冷笑，他的声音沉着有力，一字一句敲在我心头：“在朕眼里，他们两个其实是同一种人。望遍天下名士，读了十年圣人之言，便个个妄想教皇帝做事。他们将皇帝看作实现理想的工具，全然不知君的意志高于一切。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些士大夫何尝不是在以才挟君？！”
我背脊上如被芒刺刺满，嘴唇微微动了动，心中大震，竟发不出一言。
皇上起身行至窗前，望着窗外无叶片点缀的干净枝条，浮出一点渺茫如春寒烟云的笑意，冰冷如刀锋：“寇准少时得先帝赏识，在仕途上没吃过多少苦头，所以骄横跋扈；至于丁谓么，他眼下对你曲意逢迎，忠的不过是未来的前程。说穿了，这些人没一个是真正的忠君之士，所以你统御百官自然也不能学那妇人之仁。”
鬓发被晚风吹散些许，从平金冠中逸开几缕，他目光平直，微许谋断之意如水一般从眉目间流泻：“寇准与丁谓派系不同，政见相左，使二人共处一朝方能相互纠讦、彼此牵制。且要异论相搅，那么他们便不敢为非。”
月华清凉如水，照得满天繁星愈加璀璨。延庆殿前清波荡漾，只觉红尘倒影毕然寂静。闻听陛下指点的驭人之术，登时觉得神思也澄明起来。
我举眸坦然地望着皇上，声音恳切道：“臣妾受教。”
皇上疲惫地注视着我，眼神黯淡如天际零碎的星，又似鱼目般灰败无神，缓缓地转过身去，声音无限的空洞和干涩：“这个道理，祐儿七岁时就懂得了。”
我被他说的难堪，面色如鬼凄白，整个人似春风中的一片飘絮，茕茕孑立。皇上的叹息融在如画的莹莹烛光中几乎难以辨清：“朕不是在怪你，而是怪自己时日无多，无法将这些曲直一一与你言明。朕乏了，你退下吧。”
时光弹指一挥，已到了天禧二年。皇上的身体大不如前，为了在延庆殿中潜心修道，他便将一应的奏折都交予我过目。有丁谓等人的辅佐，朝政之事我已大体能处置相宜，只挑了要紧的事适当时候转述与他听。
无上的威严和尊崇都握在我的手中，可我每每注目烟雾缭绕的延庆殿，内心油然而生的仍然是惧怕。我不敢低估那个道士的实力，在满耳的诵经声里，在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那双眼睛仍然在牢牢地盯着我的背影，每时每刻。
这一日天蒙蒙亮，陛下宣祯儿去延庆殿考校他的功课，我担心这孩子才开蒙不久无法应付，便假托给皇上送枸杞桃花羹也随后跟了去。
天色欲晓，重重宫殿暗云披上了浓墨浑金的色彩，在冷月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远远地瞧见吴章寿在门外候着，见我来执着拂尘打了个千道：“给娘娘请安，陛下吩咐了有正事与六皇子说，这会谁都不见。”
话音未落，已听皇上的声音直贯入耳，“祯儿，看见书案后面那把龙椅了么？坐上去。”
祯儿的声音怯怯的，“回父皇，孩儿不敢。”
皇上的声音隐隐的有怒气：“你成天的在妇人怀中厮混，连这点胆色也没有么？皇后和淑妃背着朕，就把你教养成了这个样子？！”
祯儿大约是跪下了，“父皇息怒！”
风大，皇上的声音远远传来，连他倒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隐约有蓬勃怒气，“朕倒是想息怒，是你不叫朕安生片刻！先祖戎马倥偬，多少次腥风血雨才得来了这宋朝的天下。可赵氏子孙却出了你，君父准你去龙椅上坐坐，竟都不敢！”
祯儿记事以来，不曾见过皇上盛怒之景，不免有些瑟缩，惶然地依旨坐到龙椅上去。约莫是见了祯儿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不豫，皇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很多，“祯儿，天子好做吗？”
祯儿似是吓坏了，哭腔被风声拖出了长长的尾音，“儿臣惶恐，不敢作此妄想……”
皇上苍白面色上的灼灼目光注视着祯儿，这个孩子的长相并不俗气，一袭藏狐滚边墨色裘袍华色出众，更添他天潢贵胄的气度。然而他从小被约束甚严，不免神色拘谨，眸中亦无半分奕奕神采。身为宫中唯一的皇子，却从不曾奢望皇位，不知是说这孩子淡泊功利，还是本性怯懦。
伸手掸一掸祯儿肩上的风毛，皇上牵着他的手走下龙椅，神色有些沉郁地感慨道：“朕幼年时也曾坐上御榻，太祖摸着朕的头，问朕天子好做吗？”
祯儿此刻已经不再紧张，父皇宽大的手掌是那样温厚，包裹着他的小手令他感到融融暖意，不禁好奇道：“那父皇是如何回答的？”
皇上的笑意寥落，目光投向遥远的深处：“朕答道，由天命罢了。那时天命二字只是随口的笑言，直到如今朕才算真正领教了它，往昔种种如梦如露，真可谓是，”他顿一顿，余音幽幽缓缓入耳，“半点不由人。”
祯儿听不懂这禅意深远的话语，尚且懵懂不知，忽闻皇上扬声道：“皇后准备在外面听到几时？”
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一个踉跄，只得硬着头皮入殿请安：“臣妾担忧祯儿无知冲撞陛下，所以不放心过来看着，还望陛下恕罪。”
皇上背对着我，口气淡淡的：“你教养的好儿子呵……”
我听得他语气不太好，便默然立于殿中，闻得风声簌簌，如千军万马铁蹄踏心一般。
一袭白衣似雪，如同淡染画中的仙人，好像因为这白连带了身体也显着灵气，皇上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启开：“今年祯儿便要满八岁了吧。”
我一怔，难为他红尘俗念几乎彻底斩断，也还惦念着小儿女的琐事，温言答道：“是。”
“八岁……”皇上目光深邃，幽冷难辨，此刻话语尾音中有难掩的一丝颤音，“是时候立祯儿为太子了，这一次决不能再耽搁。”
我心头豁然一松，似一根紧绷的弦骤然崩断，酸楚和欣慰番叠交错，仿佛被撕开的伤口又撒上了盐。悬心了这么多年，国本之位终究还是落在了祯儿身上，我应该是高兴的吧。可是，年仅八岁便被立为皇太子，陛下分明是借着祯儿的名义，在弥补时光那头的祐儿。
祐儿惨死的时候刚刚九岁，只待易水行猎后便要册立东宫。我知道，这件事是陛下心里的旧伤，好像一把小钢刀沙沙地贴着心口刮过来刮过去，无休无止。
他一直遗憾没能及早给爱子储君的名分，也悔恨自己执意要将祐儿带去边塞围猎。所以这些年我和袭予一直将祯儿养在宫中，不让他经丝毫风霜淬炼，陛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上俯身，与祯儿的视线平齐，招招手让吴章寿过来，语气不容置疑：“去把朕枕边的盒子拿过来。”
我茫然地听着，何物如此贵重，竟被皇上搁在这样贴身的地方。盒子很快便被拿了过来，一个四四方方的铜盒子，外面还带着雕刻的纹路。
皇上翻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枚绣着一双鸿雁的香囊。荷叶枯黄、山茶展颜，一派秋光旖旎，花间两鸿雁振翅凌空，双双对对，意驰千里。
为后数年，繁华绮艳的珍宝已是司空见惯。任世间再难得的穷极纨丽，若我想要，无数人也会前赴后继为我寻来。用惯了上好的东西，乍一见那针脚粗糙的香囊，我还觉得怪异。直到我看见香囊的角落处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芙”字，数年前的幕幕旧事似柔软的羽毛，一片片浮上心间，骤然想起那是先皇后的绣品，从前常年挂在皇帝的玉带上，轻易不曾取下。
自先皇后故去，这枚皇帝的积年爱物仿佛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只当是陛下不忍触景伤情将它束之高阁，原来他竟这样日日将它珍藏在枕边，时时抚摸追忆。
皇上摊开祯儿的手，将山茶香囊郑重其事地放到他的掌心，神色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情绪：“打开它。”祯儿依言照做，随手解开了衿缨，冰冷坚硬的虎形符就这样一览无遗。
自古虎符如军权，祯儿还不知道此刻手中沉甸甸的，代表着的是陛下对他怎样的一番期许。冷硬的铜虎符背面，刻着些许文字，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将士的忠魂和鲜血：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兴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我的双手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而无声，想要出声相劝：“陛下……”
皇上摆手止住了我接下来的话，然后顺势爱抚祯儿的面颊，宽阔的眉宇，是豁达大度；饱满的唇形，是仁厚亲和。他的眼底泛过一丝莫名的伤痛，恍惚笑着：“朕执掌天下苍生的生杀大权近三十年，重得快要拿不动了，交给祯儿正好，他会善用它的。”
祯儿不晓得虎符的分量，却对那绣得蹩脚的香囊生了好奇，指着那绣得歪歪扭扭的“芙”字，问道：“父皇，这个字是荷花的意思吗？”
晨曦撒在延庆殿上，为他披染着万点金光，连瘦削的脸庞也被那光染上淡淡的金色。皇上噙着清浅的笑意，眉目间因爱悦的欢欣生出奇异的明亮光辉：“不，这是朕妻子的名字……”
天禧二年秋，皇上下旨立升王赵祯为皇太子，由参知政事李迪兼太子宾客，以辅佐东宫。同时大赦天下，宗室加恩，群臣赐勋一转。在这之后，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病势反复无常，终于在天禧四年卧床不起，便在延庆殿内安心静养，其余人等无诏不可随意入内。
转眼间来到了天禧五年的年关，皇上的龙体似有好转。春正月己丑日，皇上由内监用步辇抬着亲自到启圣宫太宗神御前拜谒。此时正值皇太子监国，逢年节在承明殿赐宴群臣。我端坐于皇太子旁，替他觥筹交错、往来答对，忽见吴章寿前来，拂着衣袖传道：“娘娘，陛下口谕，宣您到启圣宫见驾。”
内侍看见我来，早早地相迎，毕恭毕敬趋前打开启圣宫正门。殿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似一个垂暮老人嘶哑而悠长的叹息。殿中垂着一层又一层赤色飞龙在天的锦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被密不透风的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皇上长身立在镜心屏风后，拜谒太宗神御令他难得穿上了玄色朝服。冠冕上所垂黑玉珠摇晃着遮住天颜，面无表情地吩咐下跪的我起身，低沉地问道：“朕听说，你在给祯儿相看太子妃的人选？”
我颔首，盈盈望向他道：“陛下好灵的耳朵，臣妾才起意选了两个与祯儿年貌相当的姑娘，陛下就得了消息呢，可见是急着做家翁。”
皇上的神情淡淡的，轻声道：“朕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能看见祯儿成家立室，也算了无遗憾。选中了谁家的女孩子？”
“一个是已故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张氏，还有一个……”我心念一动，停一停道，“是郭氏。”
皇上耸一耸眉心：“哪个郭氏？”
“中原八大姓之一的太原郭氏，已故中书令郭崇的孙女，”我含了温和的笑意，“说起来正是先皇后的族亲。”
皇上听到后面，眉目间越发的温润，侧首微笑道：“郭崇骁勇善战，孙女也应该有将门之风，想是个爽快利落的女孩子，与性情温厚的祯儿倒是相配。”
我知他会因先皇后而对郭氏青眼有加，便一早命钱惟演与郭家缔结姻亲来巩固势力，于是笑意愈深：“看来陛下是想要郭氏作长媳了。”
皇上敛了笑意，若有所思道：“朕不插手此事，还是祯儿真心喜欢最要紧，只怕祯儿心性不定，别白白耽误了人家将门之女。叫祯儿去挑吧，他选中谁朕都会为他赐婚。只一样，郭家的女儿断不可为侧室。”
我面上仍然不露丝毫失意之色，仍举止如仪地垂首道：“谨遵陛下之命。”
皇上缓慢地抬起手臂，宽大的袖子低垂至肘弯，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手臂无法抬起，我失色，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他甩开我的手，一双眼睛冷如寒星，教望见的人无不凛然：“出去。”
天潢贵胄如他，杀伐决断如他，玉质金相如他，当纷纷流年逝去时，也是这样毫无预兆地苍老。陛下以冷面对我，是因为不容许外人目睹他的老迈和衰弱，原来代他阅尽天下封奏这么多年，于他而言我始终只是个外人。
确认他站得稳了，我深垂螓首，凤仙花染得通红的莹白指甲狠狠抠在掌心，恭谨柔顺地告退离去。阖上殿门，吴章寿快步上前，惴惴不安地问道：“娘娘，陛下他……”
我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纱，摇摇头：“怕是不好。本宫暂且在门口候着，若有个什么，也好照应一二。”
吴章寿感激地向我道了谢，也一道留神着启圣宫里面的动静。皇上凝神望向墙上悬着的太宗皇帝神御，目光慢慢凉去，悲戚道：“父皇，您听见了么，祯儿也要成家立室了，儿臣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那一天，或许要不了多久，儿臣就要去那边见您了……”
“这些时日，儿臣总有一事放心不下，”皇上哀伤的神情如浮云再度蔽上眉心，“儿臣将浅芙的棺椁放在永熙陵已经太久了，想着崩逝后就将它从您的陵寝里挪出来，葬在自己旁边。”
沉默似死水般在殿中蔓延，皇上的眉梢眼角闪过一瞬的软弱，唏嘘道：“儿臣恐怕是没有得道成仙的福气，自然也无缘再见浅芙一面。即使陪在身边的是她的空棺，儿臣亦能含笑而终，只是到时少不得要叨扰父皇……”
他佝偻着身子，挪步如白发老者，伸手欲取一注香火，“不敬之处，儿臣给父皇赔罪……”然而巍巍发颤的手指未及够到香案，便轰然倒下。
我和吴章寿几乎同一时间拔身而起，扑到皇上面前。瘫倒的他，全然没有了意识，仅一行清泪垂落脸颊。吴章寿命人将皇上抬上辇轿返回延庆殿，慌忙召见御医，驱赶宫人。乱哄哄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斥着大殿每一个人的耳朵。我只能攥着帕子默然垂泪于内殿，却终究只是幽幽一咽，不敢惊动了他。
皇上至此一病不起，储君已长成并可放心托付大宋社稷，毫无牵挂的他生念全无，病情沉笃，不见任何起色。
遥遥地一个素纱宫装女子急急奔来，袭予见到我，眼泪止不住地滑落，恸哭道：“陛下他如何了？”
我泫然欲泣，又实在不愿在人前落泪，只得苦笑道：“列祖列宗庇佑，太医们到底是将陛下从阎王那里抢回来了。只是现在还昏迷着，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袭予看一眼床上闭目沉睡的皇上，轻轻道：“您要辅佐朝政、批阅奏疏，又要管教太子殿下的课业，已然脱不开身。旁的本事奴婢没有，服侍陛下的事情就交给奴婢吧。”
我心中十分不舍，也许留给我的只有这弥足珍贵的一点点时间能与他共处。哪里能不爱呢，陛下这般出众的人物，更是我此生唯一的夫君，这么些年，他的目光始终不曾停留在我身上，我却为他经历了百回千转的爱恨嗔痴。只有在此刻，那个病榻上气息微弱、不省人事的皇帝，才可能完完全全被我拥有吧。
可我却不能抛下一切与他独处，我还有繁重的朝政、稚嫩的孩子和凶恶的政敌，他们逼着我不得不把眼前这珍贵的机会舍弃。纵然心头万般不愿，我还是点着头应了袭予的请求。
两日后我批阅完了积压的奏折，便赶着去延庆殿看望皇上。袭予见我来，立起身让出榻边的位置。她这些时日殷勤侍奉汤药下来，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着似桃子一般，似乎是刚哭过，眼下各有一片半圆的乌青，一张脸黄黄的十分憔悴。触及我探寻的目光，袭予眼睫一低摇了摇头，示意我陛下还没有醒转的迹象。
此时的延庆殿里洋溢着浓郁的草药味道，清苦发涩，皇上病卧榻上，看不清面容。长窗漏进的淡薄天光透过纱帘，我近前些凝望着他，一袭白衣显得他更加清减，眼窝深凹，呼吸虚弱，再也不见往日那清俊温雅的模样。我心如刀绞般作痛，眼泪霎时涌入眼眶，痛苦地看着他，泣不成声。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皇上缓缓醒来，他的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目，待逐渐适应了光亮，他才看到我，浑浊的眸光燃起一抹迷离的溢彩，语气温柔的像山顶上美丽的朝霞，似乎要溺死人：“浅芙，朕无碍的……”
我一个恍惚，魂魄几乎要荡出了延庆殿，他温柔呼唤的声音，如三月山林间竹寨檐上悬着的冰晶风铃。浅芙，浅芙，他心里所钟爱的，到底还是只有一个浅芙！如今，代他视朝的是我，统辖六宫的是我，他却以她的名字唤我，低醇的声音刀斧般地灌入我的耳朵，令我深深引以为恨。
纱幔轻垂逶迤于地，静静地隔开我和他。见我不语，他更是情切，艰难地将手臂缓缓抬起，撩开我与他之间的屏障：“别生朕的气好么？朕再不逞强了……”
我半跪在他榻前，柔声道：“臣妾参见陛下……”
九展凤翅金步摇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绚烂映照于墙，如凌凌而动的碧波星光。皇上终于在这灿烂的光亮中看清了我，他的眸光一点点的冷下去，冷的无情，冷成灰烬，湮灭与尘土无异。他似乎是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尽了，像风筝断线般往后倒去，颓败的容颜在纱幔后愈发模糊不清，再一次陷入了昏睡。
很快御医便随着吴章寿冲了进来，又是一番忙碌。我则木然地站在延庆殿中央，看着跑进跑出的宫人，全然没了心神。
“娘娘，您先回宫去吧。”吴章寿叹了口气，劝我道。满头白发的他，满眼蓄泪，嗓音哽咽。陛下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如今他身子还硬朗，可陛下却朝不保夕，这让他如何不伤心。
我牵念地看着龙榻，袭予含泪搀着我走出了延庆殿。回宫的步履，似乎要黏在地上一样沉重，心事重重压迫胸臆，惹得我心烦意乱。
袭予陪我回到金华宫，看出了我纷乱的心事，亲自冲了一壶新贡的雨前龙井，盛在斗彩茶盏中奉与我，语气温和道：“陛下应是昏迷太久以致记忆出现了混乱，才将你错认的。说来也不能完全怪陛下，这场景与那个时候实在是太过相似了。”
我望着窗外重重叠叠的宫墙，将人困得似在深井一般。我以手支头，不觉疲惫，轻叹一声：“袭予，你说的可是我入宫以前的事吗？”
袭予静静地坐在我面前，淡淡悯然的神情似晓雾初起时烟霞四散的迷蒙，仿佛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一点心事：“奴婢把那时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吧，免得这世上又多一个痴儿……”
……
回忆从尘埃轻烟中凸显，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是皇后坠落山崖、小产失子后发生的事情。因关乎社稷安稳，这桩秘辛向来被瞒的极严，等闲不可轻易探知。
从皇后神智失聩的半年后，皇帝慢慢地开始出现眩晕之症。一开始谁也没放在心上，只当皇上日夜贴身照顾皇后，睡眠不足才会如此。况且这病来的也轻，饶是袭予这样细心的人，也只见到皇上在为皇后吹散汤药的热气时动作稍稍有些停滞，待要深究便发现皇上似没事人一般，以温柔而爱护的姿势扶着皇后起身倚在拾香浣花软枕上，一勺一勺小心地喂到皇后唇边柔声哄她服药。
“陛下，您方才是怎么了？奴婢见您似乎龙体不大安泰……”袭予微一踌躇，还是出声关心道。
“朕无事，想不到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皇上仔细地为皇后擦拭干净唇角的药汁，回过头，淡淡笑着，“往后别在皇后面前说这种话，虽然她病着，也难保不会替朕悬心。”
袭予望着半倚着的皇后，她怔忡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明眸幽幽闪闪，那一弯深邃，让人辨不出情绪，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低叹了口气，袭予应了声是，便也只当皇上龙体康健，再不说什么。毕竟，皇后的生命弱如游丝，若非皇帝紧紧地攥住不放，不让她走不让她离开，她便会不顾一切地坠入地狱。眼下阖宫人的心思都扑在皇后身上，实在无暇再顾及其他。
那日皇帝下朝后，伏在垂拱殿的御案上批阅了一本又一本的奏章。这个繁盛的帝国有无数的军政要务需要由他决定，有无数重要的官吏任命需要由他批准，无数亟待解决的政事拦住了他赶回椒房宫照顾皇后的急切步履。
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首，竟已是傍晚时分。皇上撑起身子，从这冗杂的朝务中抽身离开，正欲跨过殿门时却瞥见了黄花梨木翘头琉璃案上摆着的一枰棋局。
吴章寿提着青花折枝莲纹风灯进门时，皇上正拈起一枚墨色云子，沉吟许久。见他来，皇上的目光满是急切的探寻，眉目间甚为忧虑：“你是从椒房宫来的么？朕不在，皇后今日身子可还好？”
吴章寿恭敬地放下手中的风灯，体谅地笑道：“老奴知道陛下牵挂娘娘，正是从椒房宫回来的。娘娘一切都好，现下已由袭予和容予二位姑娘服侍着刚刚入睡。”
闻听此言，皇上略略放下心来，深黯的眼睛淡淡的落在了棋枰上：“皇后一向睡得浅，此刻既刚入睡，朕回去时又是一番动静定会扰得她不得安枕。不妨就在这逗留片刻，待皇后睡沉了些再回。”
看着眼前因为皇后而憔悴苍白、因为皇后而尝尽了痛苦慌乱的君王，吴章寿的心中抽痛。陛下日日夜夜地守在皇后身边，就是深深恐惧着皇后突然离他而去吧。吴章寿知道，如果皇后不顾一切地离开，那么陛下同样也不会有丝毫犹疑地追随她而去，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和她系在了一起。
“陛下刚处理完积压的朝政，想是疲惫的很了，”吴章寿见皇上拈着云子的手一直停留在半空，关切道，“暂且就不要琢磨那残局，歇歇神吧。”
月光如水，流淌在皇帝如刀削斧凿般英挺的侧颜上，他没有回头，声音泠泠彻彻，竟似天上传来：“这残局，还是出宫前皇后与朕一起下的。那时夜已深了，浅芙贪睡，就跟朕约好回宫后再分胜负，却不想这棋局一留便留到了今日。”
他的声音里有些寂寞萧瑟的意味，让吴章寿心底里一阵难过，温言劝道：“陛下切莫太过伤怀，老奴就觉得娘娘在陛下的照顾下神智仿佛慢慢地有了好转，再有个把月，等娘娘大好了，到时与陛下手谈了此残局，岂不美哉？”
啪的一声，皇上指尖的云子掉落在枰上，月光映着他的脸，竟然有些苍凉的意味：“若浅芙真的可以醒来……”他忽然伸手，拂乱了棋盘，低头道，“这盘棋也不必下了，其实朕早就输给她了……”
他细细将棋子分出，分着分着，又缓缓地将几粒杂进黑子的白棋拣出，陡然间，他的手不动了，整个身子直直地滑落到榻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陛下！”
袭予端着樱桃蜜露走进云起殿时，容予正抱着一束粉白色山茶花枝插入皇后面前的冻青釉双耳瓶中供她赏玩。皇后坐在轮椅上，眼睛如同深夜般幽黑空茫，从窗户吹进的风将她颊边的长发轻柔地吹扬。
见袭予来，容予侧身让过皇后面前的位置，轻声急问道：“袭予姐姐，陛下醒过来了吗？”
袭予摇头，盏中醉颜一般的深红色愈加衬得皇后瓷白的芙蓉面无丝毫血色：“这蜜露还有些烫，先放温了再喂给娘娘喝。”
说着袭予伸手拉过容予走出殿门，身后簌簌的树叶相触声掩盖住了不大真切的低语和话语中的惊慌，“你怎的一点忌讳也无，直接当着娘娘的面问我陛下的病情？”
“姐姐责怪的是，方才是我莽撞了。可陛下一连昏迷三日，咱们做奴婢的哪有不着急的？姐姐可去问过吴总管了，太医院怎么说？”
“太医院说，陛下是旧疾未愈，加上日夜操劳娘娘的病未得休息，这才昏厥的。陛下的身子一贯强健，连头疼脑热也不见有，”袭予忧然叹道，“这回病的这样重，怕是不好了。”
“连简太医也没法子？”
“也是没有的。如今朝野动荡、后宫惶恐，太后那样不知经了多少风雨的人也没有了主意，只能日夜在佛前垂泣。”
“那咱们要不要推娘娘去延庆殿见见陛下？”
“胡闹！”袭予厉声道，“你是嫌娘娘活的太长了么？！吴总管特意传来太后懿旨，阖宫上下都要瞒着娘娘这件事。你一会进去伺候时，也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是……”
声音如棉絮般断断续续地飘进皇后的耳中，日色灿烂如鎏金，在窗外芭蕉阔叶上流淌下金沉沉的光泽，恍惚而刺眼，皇后幽幽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秋水般的明眸仿佛不能忍受阳光的侵扰。
袭予嘱咐完容予，二人便快步返回云起殿中照应皇后，却见皇后面色苍白的骇人，她颤抖地闭着眼睛，泪水如星芒般在她姣好的面容上蔓延。
袭予忙将皇后的轮椅推离窗边，顺手拾起一旁的帕子为皇后拭去泪痕，心疼地自责道，“奴婢该死，光顾着教训容予这小蹄子，忘了日头越来越大，娘娘的眼睛受不得光了。”
皇后蓦地睁眼，一双妙目痴痴地盯着袭予手上秋香色的腾龙手帕，那是皇上三日前落在这的，当时为皇后擦过汗后便随手搁在了一旁。她本是瘫痪之人，双臂素来绵软无力，此刻却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竟伸出细腻如羊脂的手将那帕子紧紧攥在心口。
容予端过散尽了热气的樱桃蜜露，克制住喉咙的颤抖，尽力用平静的声音对皇后恳求道：“娘娘，您这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奴婢叫小厨房炖了樱桃蜜露来，您多少喝一点吧。”然而眼圈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白玉光龙首勺慢慢地递到皇后唇边，皇后的眼珠迟滞地转动，嘴唇却没有张开的迹象。容予的呼吸突然凝滞了，她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皇后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茫然没有焦距。
自皇帝昏厥以来，皇后也像是有所感应似的，不再张口吞咽喂到唇边的任何食物。一连三日几乎是滴水滴米未进，她的身体消瘦得如纸般单薄。袭予忧心如焚，接过容予手中的樱桃蜜露，狠下心，小勺微微用力，撬开皇后的牙关喂了进去。
望着皇后木然地将蜜露吞咽下去，袭予欣慰地笑笑，又舀了一勺凑近皇后干裂的嘴唇，却见皇后的面容变得异常苍白，胸口开始咯咯作响，然后张开嘴，“哗”地一声，开始剧烈地呕吐！
皇后将方才吃下的那口蜜露呕了出来，可这远远不是结束，她俯身继续不停地呕着清水，那样搜肠刮肚的呕吐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她的脸上仍是风轻云淡的表情，双目茫然而呆滞。秽物就这样满满地弄脏了前襟和裙裾，她依旧无知无觉，只是纤细的手仍攥着腾龙手帕，久久不愿放开。
“娘娘！”袭予惊痛地扶住皇后，低低地哭泣着，“是奴婢不好，奴婢不再逼您吃东西了……”
容予扑通一声跪倒在袭予面前，豆大的泪珠不停地滴落，抓住袭予的手，指甲几乎要将袭予抠出血来，哀哀苦求：“袭予姐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娘娘这是发了狠，要咱们带她去看望陛下啊！”
袭予突然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皇后，僵硬道：“你的意思是，娘娘她恢复了神智？”
皇后木偶般地坐在轮椅上，一双清凌如幽夜的妙目直直地看着袭予，因着朦胧的泪意愈加波光流转。她恍恍惚惚地低喃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袭予凑近去听，咸涩的泪水奔涌而出，将脸浸得生痛。她听清了，皇后嘴唇里翕动的两个字，是“元侃”。
袭予葱白的指甲狠狠陷进掌心，泛起一带灼烈的潮红，像是做了某种决定，酸楚地对皇后道：“娘娘，奴婢先帮您擦洗，换过衣裳后咱们就去见陛下。”
——“一个个医称国手，可三日来却连皇帝都医不醒。你们说，连你们都不中用了，教我这孤老婆子还能去指望谁？！”
只听得到话语，然而，努力地看向四周，皇上却无法看到任何清晰的东西。那是母后的声音吧，记忆中的她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为何如今听着声音却在发颤？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切仿佛是虚幻而扭曲的，似乎隔了一层袅袅升起的水雾——他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如无垠的天河，无数穿着白袍的人影，一起一伏，不停地对他做机械的膜拜状，奇怪的诵唱之声如波涛般传入耳膜——
声音带着奇异的音韵和唱腔，如潮水一样慢慢涤荡着他的心神，从耳至脑、至心……他奇迹般地听懂了，这些人是在请求他随他们离开……他渐渐开始昏沉，一时间，似乎时间都已经静止——他无法回答，好像内心深处在等待着什么，渴盼着什么。
“娘娘，老奴求您，别进殿去了。您是陛下的命啊，若有闪失，就算陛下醒来，却教我们怎么交代？”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嘶哑着哀求。
忽然间——白袍人似乎也听到那声音，神情更为焦急，四周变成了血红！那是火！是四处燃烧的火！
他看不到她——然而却清楚地知道，浅芙来了！她在火的那边！他们在拦着他不让他见她……她就在火的那边！
“浅芙！浅芙！”冷定如他，终于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拨开迷雾，四处寻觅着，对着拦在他面前的白袍人影厉声喊，“放手！让我去见她，让我去见她！——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您……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您已经介入了神女的命运，再不回去，恐祸福难料……”
“让我去见她！让我去见她！”他开始失去了控制，口中好像被灌入了温凉苦涩的液体。他只能任由那辛辣的味道滑落喉咙，霎那间灵台却获得了清明——他挣脱了白袍人的束缚，一直往火焰的深处冲去，手中的天问剑凌厉如风，划开重重烈火迷障，将那些幻象一斩为二。
“罢了……这火怎生拦得住他……”时间仿佛忽然间停住，连天地都空无一物，白袍人若有似无的叹息渐渐听不清了。他终于看见了爱人的脸，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那边，一如初遇之时的美丽绰约。
“浅芙！浅芙！”他似乎用尽了所有力量，才喊出她的名字——只是短短两个字，却已诉说完了他毕生的眷恋。
霍然惊醒，冷汗湿透了中衣，肺腑里似乎有刀剑绞着，皇上剧烈地咳嗽，蓦然侧首，睁眼已是万年——仿佛空气都被抽离了，寂静无声，只有一个纤细的人影静静地坐在他的榻边，清丽难言，似幻还真。
一色柔粉的广袖长衣愈加衬得她伶仃似一朵随风飘零的茶花，衣带上的丝绦既不吊坠子也不镶珠，轻飘飘地垂落着。她瘦的惊人，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仿佛所有的美丽都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毫无掩饰地展现出来。
皇上缓慢地抬起手，迟疑地摸向她的脸颊。她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仿佛是守了他太久而体力不支，所以脸颊还染着潮红的晕色。她的呼吸仍有些不稳，握在他手臂上的手指在轻轻地颤抖，凝视着他的清幽眼波里藏着幽幽沉沉的情意，哀凉如幽夜。
等等！她的眼里有波动的情绪，那并不是幻觉！皇上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倏忽从榻上坐起，体位的骤然变化令他感到地动山摇，可他全然不顾，双手战栗着捧住她的面颊，似乎怕一放手她就会离开。
他终于确认，她的出现并不是虚幻。无法克制住全身轰然奔涌的血液，他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抱，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她，当他滚烫的泪水溅到她秀雅柔美的脸庞上，皇后漆黑的睫毛颤抖濡湿，眼中渐渐有晶莹的雾气凝聚，结成水珠从眼底奔涌着滑落。
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她以为，会在那个漫长的噩梦里死去……
可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在用他自己的生命做要挟，令她不得不醒来……
她终于束手就缚、缴械投降……
殿中诸人早就识趣地离开，独留一双俪人耳鬓厮磨。吴章寿忍不住老泪纵横，轻轻对太后道：“幸亏太后准了皇后去殿中瞧陛下，若不是皇后娘娘回春妙手，开了汤药给陛下服用，陛下怎能这么快就好转？”
太后银丝微乱，只用一枚赤金松鹤长簪挽住了，瞥向吴章寿，意味深长道：“恒儿能够好转，可不是汤药的功劳。这两个孩子，互相都是为了对方而活着，对恒儿来说，浅芙才是那味良药呵。”
……
乾兴元年仲春，一直云游江湖的简吟风忽然回到宫中。皇帝已是病入膏肓，并无多少清醒的时日，前朝后宫一应调度莫不听我的懿旨行事，故而他想入延庆殿探望皇上，也将帖子递到了我的宫中请求觐见。
看到帖子上他狂狷落拓的飞白书，我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临镜自顾，妆容精致得挑不出一丝瑕疵，髻后满头华丽的珠翠透着呆板的冷硬，我想一想，拆了几支繁重的钗环，摘下内务府孝敬的新鲜浅紫兰花挽住数尺青丝，愈发显得清新娇艳。
做好了这一切，我拢紧珍珠密刺海棠挽臂纱，转首吩咐小芊：“传简太医进来。”
像是因为等待而不耐，简吟风一阵风似的入殿，这皇宫中的人个个如泥胎木偶，一举一动无不讲究礼仪规矩，偏他不受拘束，来去自如，倒是很不一样。
虽然步履仍如年轻时那样急躁，但他的相貌并没有被时光厚待，江湖逆旅、风餐露宿更使得他纹路丛生的面庞显得消沉疲惫。
“简太医一把年纪，怎又想着回宫里博虚名来了？”心里虽盼着与他重逢，但十数年大海捞针的寻找仍如一根鱼刺梗在喉头令我不大痛快，“本宫不知派了多少人手到江湖上寻大人回宫救陛下，可连大人神龙摆尾的影子也没见到一点。”
“陛下因何而病，娘娘与微臣都清楚。自断生机，已不是医家道理，”简吟风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回答我，“为着昔日的情分，臣还是回来了。还望娘娘高抬贵手，准臣进宫瞧一瞧陛下吧。”
我微微蹙眉，眼睛里闪过复杂的光芒，叹息道：“你能入宫来，本宫心里是万分高兴的。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人能延长陛下的寿命，想必一定是你。医者仁心，你就不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让他活得久些吗？”
简吟风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冷漠讥诮：“娘娘，您求我延长陛下的生命，不是为了我与陛下昔日的情分，而是出于您的恐惧。陛下活着，对朝野来说仍是个威慑；他日一旦驾崩，底下的群臣就会群起而攻之，到时您的处境只怕堪忧。”
我的心神骤然一乱，险险打翻手中建窑黑釉兔毫盏。见我失态，简吟风稍稍温和语气：“娘娘，自先皇后去世后，活着的每一日对陛下来说都是煎熬。他为了大宋社稷、为了太子殿下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几近油尽灯枯。莫说臣这点微末医术实在于事无补，就算臣真的能使枯木逢春，也实在狠不下心肠多留陛下在人间。”
掐丝珐琅海屋添筹图葵花式炭盆里燃烧着上等的银屑炭，烘得殿中暖洋，我的耳后渐渐沁出汗来：“多年不见，简太医依旧牙尖嘴利。”
简吟风歉然一笑，躬身道：“戳到娘娘的痛处，不是微臣的本意，只是真话本就是难听的。娘娘机敏善断，是先皇后亲自挑中辅佐朝政的人，即便娘娘信不过自己，也该相信先皇后的眼光和陛下的安排。”
我不觉莞尔：“简吟风，会说好听话的人多的是，像你这样与本宫说真话的人倒是不常见。你的本事，绝不在一个小小的太医院。罢了，你去瞧陛下吧，你日后的前程，本宫自有计较。”
延庆殿还是旧日格局，唯一不同的是内室有浓烈的药气。躺在湖蓝弹珠纱帐之中的皇上如同一尾上岸太久脱水的鱼，轻飘飘地蜷缩在重重锦被之中。吴章寿扶他起身歪在榻上，取了青玉透雕螭龙纹如意为他轻轻槌着腿，手势力道皆是十分柔和到位。
皇上垂首静默，眼神仿佛一直沉浸在遥远的地方，涣散恍惚，对于身外一切恍如不闻。一个小内监端来滋补的人参乌鸡汤，皇上看了眼那汤，眼中露出厌烦，伸出手突然一用力，打翻了汤碗，淋漓了一地。
小内监顾不得去擦撒在地上的汤汁，跪在地上抖得厉害：“陛下息怒。”
简吟风见状，忙上去打圆场对小内监道：“不关你的事，收拾干净了就退下吧。吴总管，你也出去，下官有话对陛下说。”
听得简吟风在延庆殿内肆无忌惮的指使奴仆，皇上冷醒而沉郁的一眼扫过来，苍白的颊上泛起一丝奇异的血色。他摆摆手，示意殿中的人除了简吟风都出去，吴章寿和小内监这才躬身退去，静的连一丝声响也无。
“咳咳……你回来了……”皇上剧烈地咳嗽，扶着床榻边沿坐起，披上外衣坐在简吟风对面。一袭白衣飘摇，空灵的如非实形。长衣当风、发丝如缕，恍然间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孑孓而行。
简吟风低眉淡淡一笑：“是时候了，所以臣回来了。”
皇上倒一杯新贡的雨前龙井递给他，眼神清如明镜：“你是知道朕将不久于人世了吧？”
简吟风徐徐吹散盏中清茶的袅袅热气，半晌道：“臣这些年云游江湖，替陛下一一见过从前的故人后，知道陛下在等着见臣最后一面便匆忙回返。一路上快马加鞭，就怕来迟。幸好陛下心志之坚，非常人所及，臣沿途并未听闻国丧。否则若迟半步，臣就只好追随陛下而去了。”
长远的天际深处传来轰隆的雷声，寒凉的雨水从苍穹间哗哗抽落。皇上闻言连声大笑：“吟风，这些时日朕的耳畔皆是呜咽悲泣，真是腻味透了。你倒是与他们不一样，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坦荡无拘，朕不算是白等了你。”
简吟风端起茶盏假意抿了两口，掩住沁入茶中的两滴泪，抬首又恢复成了一贯的玩世不恭：“臣没什么可悲泣的。陛下盼着这一天应该很久了，如今能早日入黄泉见娘娘，臣自然也替陛下高兴。只是臣比陛下还痴长三岁，却不想是陛下走在了臣的前头。昔年在霖铃谷中陛下便抢先于臣抱得美人归，看来这回也要先臣一步与娘娘重逢了。”
皇上的唇边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刚刚消融冰雪的春水，以看彻生死的淡然口吻道：“这话可是说到朕心坎里去了，不枉朕赏你的这壶好茶。且说说看，在外云游这么久，你都替朕见到了哪些故人？”
简吟风拨弄着茶盅盖子，徐徐道：“臣见过的故人如过江之鲫，一一说来陛下也是嫌烦，便只挑两个与陛下细说吧，这二人都有话要我带给陛下。”
皇上微微一笑，已是舒展的神情，笑骂道：“老东西，咳咳……”勉强压下的病症突然猛烈发作，皇上脸色苍白，咳的说话都断续，“还、还学会故弄玄虚那一套了。”
简吟风眉峰一敛，箭步冲到皇上身边，二话不说便搭皇上的脉搏。霎时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安静，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似的，连带着人也冻住了。片刻后，简吟风神色不明，扶着皇帝慢慢起身道：“陛下还病着，听臣说了这么久的话也是乏了，不如回榻上躺着，容臣慢慢道来。”
皇上点点头，直起身来，在简吟风的搀扶下缓步挪回软榻。简吟风轻轻为他掖一掖身上的锦被，顺势坐到了榻边的长廊下，眼里翻涌出深重的感慨和悲凉。
“臣游经苏杭一带，遇到了当年的落第举子柳永，便做东相邀，席间相谈甚欢，”简吟风颇为疑惑地对皇上道，“臣从他那里得知，陛下这么多年竟然一直与他有书信往来，原来严谴他属词浮糜、判他落榜，只是当年陛下有意为之的一场戏。”
皇上不由得展颜一笑，只是那笑也如秋叶般萧索：“他是个真正有才学的人，只是这才学不在官场而在词坛。朕与浅芙都觉得，若是把他放在仕途一道反而是埋没了他，或许百年之后，他会是我大宋词坛最耀目的那颗星。只是朕一直不让他为官，也不知他是否对朕心怀怨怼？”
简吟风摇头，娓娓与皇上道来：“耆卿亲口对臣说，陛下对他有知遇之恩。人这一生，能只做一件事是不易的，若这件事自己真心喜欢，那便更是难得。陛下能够肯定他的才华，他亦引陛下为知己。”
皇上不置可否地笑笑，神色清冷疏淡：“知己？他能懂得朕什么？”
“臣也说不信，他吃醉了酒，便扬言要臣后悔轻视于他，”简吟风垂下眼道，“他递给臣一笺珍藏多年的词稿，对臣说陛下的苦楚唯有他能懂得，只凭此一阙词令，他便当得起天子身在草野的起居郎。”
皇上偏过头，倚在豆藻拾香软枕上，随口问道：“口气不小啊，是哪一阙词令值得他如此托大？”
简吟风微暝双目，安静了片刻，方才轻轻吟哦起来，然而舌头也因为那凄婉的情致而麻木苦涩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简吟风的叹息轻得似刮过耳边的一缕清风：“臣看过后深为震动，直言这世上只有他最懂得陛下对娘娘的情意。临别时，臣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建议他将曲牌名凤栖梧改成凤栖芙更妙，他不知娘娘名讳，所以还一头雾水、不解何意。”
通明灯火幽幽地洒在皇上的脸上，他的唇际难得有像此刻这般恬和的笑意，万般情思尽在疏朗眉目间：“就这么着吧，也许浅芙也不愿他改。”
简吟风的调笑朦胧在耳边：“陛下这些年越发吝啬，耆卿为您写下这一阙绝世好词，您不恩赏他些什么吗？”
皇上自嘲的笑意似掠过湖面的清风，低低道：“朕现在这个样子，已不再能做任何事了。把他留给祯儿重用吧，他会感念天家恩德的。”
简吟风低首沉思，眼里闪过畏惧的光，感慨道：“耆卿以真心待陛下，陛下却在以帝王心术拿捏他，是否凉薄了些？”
“吟风，你也是一把年纪了，怎么到如今还在说痴话？”皇上的眼神冷冽，不屑一顾地轻嗤道，“结党营私、弑兄夺位、马踏夏阙、颠覆辽宫……桩桩件件都是朕亲手做下的，朕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何况，对君王来说，良善即软弱，于国于民都会是灾殃。”
简吟风的脸上浮起敬畏的神色，默然点头：“人皆因陛下是有宋以来生长于承平之世的第一代帝王，便认为陛下是个仁善宽和的性子。其实他们都误解了，太祖太宗那样狡诈如狼的人，倾尽心力培养的继承人，又怎么可能会是个温和的羔羊？”
皇上却是笑了，眼里有懒散讥讽的光：“你这老货，拐弯抹角地说朕是个狼崽子。朕对你确实太过仁善宽和了，否则你的脑袋早不知搬了多少次家。”
“那是因为臣知道，陛下身为帝王杀伐决断、法不容情，”听得皇上最后一句话，仿佛被震动了一下，简吟风眼睛里也有敬重的光芒，然而转瞬漫不介意地笑了起来，“但对身边的人，却是护短的厉害。”
皇上静静地看着黑漆嵌螺钿格上细细的一脉山茶出神：“帝王的宝座是冰冷的，坐得上面的人心也发冷。若不是还有身边的人尚且值得珍重，朕恐怕会被那孤寂严寒折磨得发疯，”顿了顿，他忽然叹了口气，“吟风，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该有个人照顾你了。”
简吟风神色微微黯淡下去，向皇上苦笑道：“见过了陛下和娘娘这般的神仙眷侣，我们这些人便更难将就婚事。臣遇到一个人，她如今孑然一身，不为情爱所累，潇洒得令臣心生艳羡。”
皇上怔了一下，蹙眉道：“何人？”
“陛下名义上的元妃——潘玉宁，”简吟风不再继续卖关子，娓娓道来，“您一定想不到她如今的样子，泼辣蛮横得与从前判若两人。十数年间，她在城里开过酒楼，在镇上营过书局，在集中守过杂货铺，在荒郊野外摆过茶水摊子。时而是掌柜，时而做帮佣，现下也是钱塘远近闻名的卖茶文君了。”
皇上颔首沉思，语声清淡：“朕与浅芙放她自由之时，她说想去江湖上做个游方医者，怎么却做起卖茶文君来了？”
简吟风的眼里有隐秘的笑意：“她对臣说，凭她的天资禀赋，虽不及娘娘十中之一，但做个太医却很轻巧。若哪个不长眼的州县官吏荐她来宫里，她便又要面见陛下。从前的痴怨她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所以还不如不见的好。”
皇上的精神有些不济，眉目间掩饰不住的疲惫，轻声道：“看来她对朕，还是有怨气的。”
简吟风低下头，平静道：“这是自然。陛下年轻时的容姿风仪，很难不令女子一见而碍误终身。她说陛下的确是个好皇帝，在您的治下她和千千万万的大宋子民才能衣食无忧。但若有来生，还是希望您不要做皇帝了，即使要做，也希望陛下先遇到的人是先皇后，省得祸害别人。”
皇上轻轻“哦”了一声，声音淡薄如雾：“朕这一生，在女色上头也称得上检点，唯有玉宁的事对不住浅芙。在遇到浅芙之前，玉宁无疑是朕最合适的正妃人选，论出身、品貌、忠心皆是上乘，朕才轻易许诺，待大事落定便给玉宁正妃之位。”
简吟风了然地点头，忍不住插言：“当年的陛下断情绝爱，择选正妃也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可是陛下身为天子，独蒙上苍垂爱，老天还是将陛下的命定之人送至眼前。从汴京到徽州，相隔万里之遥，可见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该相爱的人躲都躲不了。”
皇上的声音有些摇晃，似飘渺无依的一缕轻烟：“吟风，你说朕与浅芙是神仙眷侣，其实我们之间也曾有过隔阂，那便是玉宁之事。那个时候朕也年轻，见浅芙不听朕的解释便在椒房宫气得摔门而去。
可是后来平复心情，深觉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是朕对不住浅芙在先，便推心置腹地表明心意，恳求她的原谅。浅芙也由此了解朕与大哥、与玉宁之间的过往，这才有后来升平楼中的联手共平危局。”
简吟风的眸光倏然一亮，点头赞道：“臣当年亦疑惑过，娘娘当时对您冷淡的样子就像顷刻休了陛下似的，怎么转眼在升平楼如同没事人一般。”
皇上兀自轻笑，凝望着虚空，神情如醉：“吟风，朕将昔年的往事讲与你听，就是希望你明白，世间的夫妻没有谁是天生的神仙眷侣，再相爱都需要经过世事磨砺。当你有朝一日觉得生死、是非、成败、荣辱，统共不过一个她时，那便是真正修成正果了。”
简吟风忍着泪，嘴唇有些发颤：“臣谢陛下教诲，但愿臣在有生之年还有陛下的好福气，能够觅得这样的女子。”
皇上仿佛很倦，极力支撑也无法掩饰住眼中逐渐失却的神采，像一捧烧尽的余灰，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好……”他喘息着，鬓发被汗水濡湿，无力地垂在颊边，“朕会和浅芙，在那边祝福你的……”
简吟风望着缓缓闭上双目的皇帝眼眶微红，泪水终究是落了下来，殷殷嘱托道：“若陛下见到娘娘，便请替臣带声问候吧，就说简吟风不久后也会下去，与陛下和娘娘老友重聚。”
此时躺在榻上的皇帝像是熟睡了，烛火的余光覆上他的睫毛，似一只金色的蝴蝶停驻在他的眼眸，他唇角的微笑是少有的温柔甘甜，如同在做一个终生渴求的美梦。他没有回应简吟风的话，他再也不会回应他任何话了。
简吟风退却两步，重重地叩首，然后缓步踱出延庆殿。无边的浓墨黑暗从头顶泼洒而下，有冷冷的雨丝滑落，宫墙底下的青苔带着潮气蔓延而入，连带着他的心底也是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陛下走了，他终于能够称心如意，相伴爱妻于地下，虽然这一步迟了整整十五年。他不知道这十五载岁月，陛下是以怎样绝望的心境捱过一个个漫漫长夜，但如今陛下应该已经找寻到了娘娘，于黄泉那头再度与她携手相伴。始知生死与共，不是戏言笑谈。
简吟风木然地走着，身后远远传来云板报丧的声音，哀恸声四起，尖锐的报丧声惊破了宋宫沉郁的黑夜，“皇上驾崩——”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似乎要把简吟风湮没，他颓然地坐在长巷冰凉的青石上，失声痛哭。
乾兴元年春，帝崩于延庆殿，年五十五，在位二十六年。遗诏皇太子于柩前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权处分军国事，淑妃为皇太妃。十月己酉，葬永定陵。己末，神主祔庙，时以庄穆皇后升配。天圣二年十一月，上尊谥曰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庙号真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