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涵露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醒了。

    梦里乾坤大,书中日月长。睁眼的那一刻,她仿佛还陷在起居注中的世界,鼻尖仿佛仍萦绕着椒房殿中的腥甜香气。

    而入目是寝帐上的暗金龙纹,汤药的气味苦而悠长。

    未央宫威严清冷。姜涵露坐起身来,盥洗、更衣、慢慢吃掉一碗热热的桂花糖藕粥,让自己完全地苏醒过来。

    她先去见了栾珏。

    他也醒了,正靠在床头喝药。

    “陛下,”姜涵露坐在床边,为他整理身上披的狐裘,目光低垂,语气平静,“臣妾要问赵氏一些事,陛下也要见一见她吗?”

    昨夜皇后娘娘开过石渠阁,杜果儿在他醒的时候就告诉了他。但姜涵露此时的平静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当年他下旨将那些记载锁入石渠阁时,带有一种和剔骨还父削肉还母相似的决绝——割掉那些过往和自己,还给霍氏和他不堪的姻缘,暗室封存,永不见天日。

    而如今他允许姜涵露将那些事重新翻出,不知道她究竟会作何反应——像瑟瑟秋风中枝头上仅存的柿果儿,不知道下一刻是被风吹落摔成一滩泥,还是被鸟雀猛地啄食掉半边身子,还是——慢慢干瘪着被遗忘,永远无人问津。

    他想问,他的小皇后是否有勇气翻开、读完了那些纪事。但她的平宁镇定第一次慑服了他,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不再是那个含羞含泪皆不语的小姑娘了。

    栾珏顺着她问下去,声音嘶哑:“你要问她什么事?”

    “有许多事,咱们先前都不知道呢。”姜涵露轻声答。

    她细软的手指拂过他的伤口,仍垂眸不看他。

    “好,”栾珏微微点头,他指指屏风外,“你在外面问她。”

    姜涵露无言地握他的手。她用了十成的力气,而栾珏在病中,竟也那样用力,他和她的手一握即放,形成某种紧攥的默契。

    姜涵露走到外间站定:“传赵氏来见。”

    赵如终于迈进未央宫正殿。

    她显然也一夜未得安眠,脂粉暗薄,眼下发青。平日总是微微弯起的唇角不再强作欢笑,声音听不出情绪:“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容华,”许久,姜涵露才开口,“昨天的月亮好看吗?”

    赵如沉默着。她原以为是在猎场上的事露了破绽,没想到姜涵露会突然这样问。

    “昨夜是初九,天高气朗,月明星稀,上弦月高悬,明亮莹洁。容华不曾见吗?

    “还是说,上个月泽儿跑丢那夜,椒房殿上挂的那轮月亮,更叫容华心爱?

    “先皇后霍氏最爱月亮。可惜红粉化骷髅,人死身灭,永堕无常,容华不该替她多看两眼吗?”

    这样刻薄的话,绝非姜涵露平日能说出口的。但这样的挑逗、试探、激怒,她在长公主、霍安黎,甚至赵如身上,都见过多次,终于能学得八九分要领。

    果然,赵如猝然抬头,目光淬毒,直直地射过来。饶是姜涵露对此早有预备,还是不由得心中一惊,继而完全地松弛下来:她猜对了。

    昨夜谌禾来报的事,加上起居注中所载,都能让她确定一件事:那些情真意切、夫妻恩深的悼词,绝非出自栾珏之手,而是赵如设下的圈套。

    她此前并非没有怀疑过赵如,但解释不通的地方太多:

    其一,赵如是怎样操纵摆弄栾旭泽,能让他自愿出现在椒房殿,又对自己的任性行径缄口不言?

    谌禾带来的那张纸给了她答案。如果她是赵如,她只需要在讲完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之后,对栾旭泽说一句“那里就有你想要的东西”——能见到亲生母亲的诱惑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是多么巨大。

    但还有其二:做这些对赵如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她一无宠爱,二无家世,三无子嗣,即使自己被她挑弄,与栾珏离心离德,甚至失宠被废,皇后之位也不会由她来坐。先前养在膝下的皇长子栾旭泽或许是她唯一的筹码,可是这些样的阴谋要想成形,少不了拿栾旭泽去冒险,磕了、摔了、失足掉入荷花池,都不是不可能的事,真出了这种事,赵如自己也要赔进去。

    换言之,赵如在她进宫第一天,乃至此后的种种剖白中提到的都是实情,对她来说,依附一个宽和仁慈的皇后,才是最轻松安逸、符合情理的做法。

    这是出于这种逻辑上的无懈可击,姜涵露才一直没能肯定自己的怀疑。如果不是赵如急着在椒房殿引姜涵露入局,她到现在也不能十成十勘破。

    直到这一刻,赵如怨毒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刺穿,姜涵露才能完全确认:赵如不是为了争荣宠位分,也不是为了能够抚育皇长子,她是为了端齐皇后霍安妤。

    她尖利高亢的声音几乎将空气撕裂:“你算什么东西!胆敢不敬皇后!”

    “是啊,我算什么东西呢?”姜涵露盯着她,“我不过是一个街闾人家的平民丫头,替人卖画抄书过活,霍氏却出身高门望族,自幼金尊玉贵,是太傅大人的掌上明珠;我不过是由父亲开蒙才认得了几个字,连先生都没请过,霍氏却自幼受教于名儒宿彦,有咏絮之才;我不过中人之姿,霍氏却美貌冠绝京城,引无数俊彦倾倒——你是这样想的吧,赵如,我哪一点比得上霍氏?哪一点配做皇后?”

    “所以你一开始就反复暗示我,陛下与先皇后情深似海,陛下为先皇后哀痛难抑,甚至不惜以神鬼之说诱骗泽儿,先让他跑进长乐宫偏殿,伺机碰碎我的贺礼,挑拨我和长公主的关系,让我在宫中孤立无援;又让他将我引入椒房,看到你留在殿中的那些悼词悼文,让我多少有些自知之明,对吗?”所有的疑点都串成了一条线。

    “哈哈哈哈哈,”最初的疯狂平静下来后,赵如忽然大笑起来,她那张始终微笑恭顺如泥塑纸偶的脸终于因为恨意鲜活生动起来,“那些悼文确实不是出自皇帝之手,他告诉了你多少?他是怎么对你说的?他说他没爱过皇后娘娘吗?他说他只爱你吗?那都是男子骗人的鬼话!姜氏,你也就这点能耐了,不被我骗,就只能被皇帝骗。”

    姜涵露平静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如面露鄙夷之情:“当年端齐皇后何等天人之姿,皇帝贪恋她的美貌和家世,娶到手后,又鄙厌她的傲骨和才华,深宫三年,一点点耗磨掉她的命。喜新厌旧、薄情寡义,他的话,你也敢信吗?”

    “那端齐皇后是怎么死的呢?”姜涵露继续问道。

    赵如犹豫了一下:“是产后虚弱而亡。”

    “既然是因为产后虚弱,那她拼了命才遗下的这一点骨血,你为何毫不爱护呢?娇惯、诱骗、以他为饵,你这样为了霍氏不顾一切,为什么不真正疼惜她唯一的孩子呢?”姜涵露缓声道,“赵氏,你知道我为什么昨夜就把你召来未央宫吗?”

    赵如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听姜涵露继续道:“我想听听,你在穷途末路之时,还能用一宿的时间编出什么故事。可惜,你没有编圆。我想,除了你,大概没人会认为随意砍掉无辜宫女的手、熔炼内库金银珍珠无数只为打一件壁饰是‘傲骨’,与宫人白日厮混裸裎射覆、随意杀人取处子鲜血炼制丹药是‘才华’。”

    赵如的脸刷地一下变得苍白。

    “至于你不爱泽儿,那是因为他的母亲也没有真正爱过他,对吗?”姜涵露继续说下去,“你自诩继承霍氏的一切,当然也包括这一点——你知道她是怎么看待她的孩子的,一个累赘、一团消耗了她的血肉、一味上好的药引。直到她——”

    姜涵露没有再说下去了。她认为赵如也不知道霍安妤是怎么死的,但栾珏还在听着,她不想把那些事情再叙说一遍了。

    “你怎么会知道……”赵如的声音低下去,微微颤抖着,“他居然会、他居然肯把起居注给你看?”

    “是啊,他把起居注给我看过了。”姜涵露低声重复道。

    一个人情至浓时的甜蜜或许不足信,但从他真实压抑的痛苦中总能窥见他魂灵的一斑。

    他允许她把他剥开。

    赵如瘫软在地,只有一双仇恨的眼睛还死死地钉在姜涵露身上。

    “先把她带下去,”姜涵露沉声吩咐,“不许她自伤自戕。她身上的事情,还没有问完。”

    未央宫正殿中终于只剩两个人了。

    姜涵露绕过屏风,回到栾珏床边。

    她看到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读完起居注那一刻,姜涵露心中百味杂陈。

    最表层的、最先涌来的当然是巨大的喜悦:她不曾被比较、被挑剔、被嫌弃,她拥有爱和信任。

    而她也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霍安妤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为此而战栗——

    端齐皇后,高贵而博学、灵动而美丽、天真而放浪。她只不过最爱她自己,如珍如宝,如痴如醉,以至于视天下如盘中豚彘,视人命如沟渠草芥。

    玉面菩萨、鬼面罗刹,一体同身,让她惊诧又困惑。

    而她也是栾珏的整个少年时代。从脸红心悸,到伤筋动骨,最后沦肌浃髓,她曾是他的切肤之爱、切肤之痛、切肤之恨。

    姜涵露轻轻捧住栾珏的脸。

    含泪眼观含泪眼,她将他拥入怀中。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眼角滴落泪。

    她说,平静而笃定:“你爱我。”

    前尘故人俱往矣,而当下你爱我。

    她了解他。提醒他这一点,提醒他当下的心锚和责任,比向他倾吐安慰和爱意更能令他将自己拔出泥潭。

    在他和她之间,他一直是更镇定、更有力的那个。直到此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他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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