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晴朗。未央宫殿外天光泼洒,殿内却放下纱幔重重,罩出一片朦胧静谧的小天地。

    姜涵露和栾珏都睡着了。他们一起久违地陷入一段没有惊梦和牵挂的、纯粹的、安然的沉睡。

    成婚以来,这是姜涵露第一次在未央宫与他同眠。

    往日栾珏或是在含章宫留宿,或是独自歇在未央宫,不曾让她也来未央宫过夜。这些年来,他待人防备愈深,轻易不肯露出真心。

    至于姜涵露,她是他的皇后。他愿意尊重她、宠爱她、护持她,她若想看,将自己敞开一些也不妨,只是那最深的荒凉寂魅、鬼灯一线之处,何必叫她涉足?

    姜涵露谦和、温柔、犹豫的手是敲不开他最深的心防的。如果不是赵如,他们或许会这样过很久——做两个和谐的、互敬的君臣帝后,却永远成不了一对真正亲密共生的夫妻。

    栾珏最先醒过来。许是因为睡前喝了药的缘故,他一时有些恍惚,仿佛一梦黄粱,不知身在何时何处。而身边是姜涵露清浅平缓的呼吸声,将他拉回现世。

    栾珏垂眸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她看上去那样纤细、柔弱、易折,却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得多。他忍不住凑近她,伸手抚摸她乌黑柔亮的长发,打开自己所有的五感,体会此刻这种难得的、久违的心安。

    姜涵露很快也睁开眼,迎上他的目光。

    她显得平和而从容,这样的神情从前在她脸上是不常见的。

    陌生的宫廷生活像一片茫茫黑水,从前她仿佛驾一叶小舟而行,手中只有一支桨,费力划动,独力支撑,前怕暗礁,后怕漩涡,一阵风就能让她心惊胆战。

    但现在不同了,她在船上升起了自己的帆,无论风从哪里来,她都能鼓帆而行,好风凭借力,不必那样辛苦应对。那帆由许多对她的心血和爱织成,来自母亲的,来自长公主的,来自她自己的,一丝一缕都不可或缺。

    而昨夜起居注揭示的事实扫尽了她心中残留的自疑自伤,栾珏的坦白和信重补上了那帆最后收边的细密针脚。

    “露卿,”栾珏终于轻声开口,“赵氏……朕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人。朕应该早些对你讲出实情。”

    姜涵露侧过身来面对他:“她的事……谁也想不到。但陛下,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对我讲。你应该对我讲。”

    她说得那样自然,一边说,一边挽着他的胳膊,扶他一起坐起来:“还疼不疼?再叫太医来看看吧。”

    “不妨事。”栾珏的手覆上她柔软的手掌,一时竟再说不出别的来。

    他幼失怙恃,是由长姐一手养育教导成人。小儿坐龙位,文安怕他被身边的奴才们奉承摆弄,教上贪图逸乐的邪路去,因而对他的管教处处严苛细心。可是姐姐与父母究竟还是不同的,何况生在天家,文安又是一个政治触感无比灵敏的通透人——从他渐渐习学政事开始,她就有意地恪守了君臣之分。

    从小到大,他都知道自己承天之命、肩挑山河,不可恣意妄为。而随着文安退朝还政、深居江南,他的身后再无人倚仗依靠。

    求娶霍安妤时,他满心都想着那些读过的无数明君贤后典范,以为也能从此夫妇同体、帝后并肩,欢乐苦痛共担,春花秋月共赏,谁能料到……霍安妤当然是要他的爱的,至于其他,她只是嫌烦。

    数载光阴倏忽而过,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伤重之时,还能有人可依靠,还有人相偎着问他一句“疼不疼”。

    姜涵露自己先披衣起来,向外间扬声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娘娘,已经酉时了。”杜果儿的声音立即响起,“另有一件事要回禀——文安长公主在宫门口请旨,想进宫来看望陛下和娘娘。”

    “请旨?”姜涵露有点困惑,她记得文安进宫是不必通禀的,带自己去石渠阁那次就是这样。

    近来为了做戏给人看,栾珏收回了文安随意进出皇宫的权力。他抿抿唇,对外道:“让人请长公主进宫来。”

    待小内侍领命去了,他才斟酌着对姜涵露道:“露卿,今后可能会发生很多事。不管表象纷繁如何,你只要记得,若是朕不在身边,你可以依靠长姐,你可以完全相信她。”

    他说得郑重,姜涵露眼波流转,不知想到了什么,颔首道:“好。只要陛下说了,我都记得。”

    说话间,栾珏也由人扶着起身盥洗,吩咐传晚膳,待文安长公主到来一同用膳。

    不多时,文安果然进殿来了。看见姜涵露也在这儿,立时看了栾珏一眼。

    栾珏微微颔首,给了她一个“放心说”的眼神。他此刻虽然穿戴整齐,但脸色依然苍白、唇无血色,一看就有伤在身。

    文安解下披风,与栾珏、涵露相携坐下,打量了他两眼:“有人叫我来看看你到底有没有伤,伤得多重,是不是……”

    “是不是还活着。”栾珏替她把话说完。

    “不过一日不朝,倒也不至于。”文安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谈论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一副家常做派,一边说一边还示意姜涵露那道木樨糖芋苗不错,让她先尝。

    “谁这么急不可耐?”栾珏问道。

    文安露出一个很微妙的笑容:“杨庭。”

    姜涵露听出一点门道,开口道:“陛下,长公主,我昨夜还吩咐了阿果儿去抄检福宁殿,钟大人去再查猎场之事、顺便暗中盯着京中各家,要不要叫他们也来回话?”

    文安大为诧异,栾珏目露赞赏:“好,先叫钟叶进来。”

    姜涵露能调动钟叶了,文安又看了栾珏一眼:看来一夜之间,宫中变化不小。

    钟叶很快进来,屈膝行礼见过。

    “起来,昨夜皇后让你去查的事,可看出什么异样吗?”从猎场遇袭到现在,诸事繁杂,两人都疲累不堪,他终于有空同他的妻子和姐姐——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一起理一理这些事。

    “回陛下,疑点有三。其一,关住老虎的笼子锁扣滑脱,像是人为。当夜看守笼子的侍卫轮班时,约莫有半刻钟笼子边是没人的;其二,有侍卫说,当夜陛下遇袭后,在兽笼附近看到了孟丞相;其三,回京后孟府一切如常,只有杨大人府上热闹,他还亲自去了一趟长公主府。”钟叶是精干而寡言的人,半句废话都没有。

    文安听到最后一句时微微点头,表明他所言不虚,只是她和栾珏都没想到,此事居然还牵扯到了孟子光。

    “孟相去兽笼旁做什么?”栾珏显然想不通。

    “就算有人要动手脚,也该遣人去做。何况那时老虎已经脱逃,何必自己再去显眼?”文安也眉头紧蹙。

    钟叶道:“那侍卫说,孟丞相似乎那附近待了好一会儿。”

    姜涵露不解:“他在等什么吗?”

    “等人?”文安和她对视一眼。

    “周遭昏暗,没人看清。”钟叶如实回禀。

    栾珏静思片刻,开口道:“还有一件,那老虎已经受伤,朕和皇后当时也不在兽笼附近,为何它不逃回山林,反而要往这里扑?”

    钟叶道:“臣问过驯兽师和山中的猎户,俱说此虎袭人不似常举,像是突发狂性。受惊吓、吃到什么、闻到什么,都可能如此。臣也查过当夜喂食老虎剩下的肉骨,并无异样。”

    殿中一时沉默下来。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件事一定有人从中弄鬼。可是孟杨两人都是重臣,没有切实的证据,不能仅凭捕风捉影的猜测就上门查问。

    姜涵露努力试着再去回想当夜情景,忽然开口:“那虎像是冲着我来的。”

    栾珏和文安一起看向她。

    “当时我和陛下挨得不算很近,大约有两三尺远,朝的方向也不同,”姜涵露慢慢回忆着,“那老虎是直扑我来的,陛下是执剑替我挡了一下,才会被抓伤。”

    栾珏皱起眉,如果这件事是冲着姜涵露来的——他问钟叶:“当时孟相所在的地方,除了是兽笼附近之外,还离哪里近吗?”

    钟叶思索了一下:“那地方靠近营地边缘,附近除了兽笼,只有容华娘娘的大帐,再往外就是侍从们所居之处。”

    赵如!

    宫里宫外这些事,绕来绕去,又都绕到她身上。

    文安对赵如的事情全然不知,姜涵露正低声向她解释,栾珏又传了杜果儿进来。

    “回陛下,昨夜奴才奉皇后娘娘懿旨抄检福宁殿,抄出了几样东西。遵皇后娘娘的意思,那些书画笔墨里,确实有怪异之处,有《搜异志》《遗珍录》等许多神怪志异之书和一些陛下往年间的手迹。另外,还有几样奴才看不出用途的东西。”杜果儿回话细致,早就把抄检到的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此时一一呈了上来。

    栾珏的目光先落到那些自己的笔迹上。

    这些日子里赵如的所作所为,他今晨已大致听姜涵露讲过一遍。

    赵如原来是尚宫局的侍读女官,整理归档皇帝有关内宫事务的手令,是她的分内之责。她就借这样近水楼台的便利,偷偷摹仿栾珏的笔迹,日复一日,几可乱真。才有了当日椒房案上,那些字字泣血的悼词。

    而杜果儿说的“看不出用途的东西”,有十几包色泽、气味各异的粉末和干草,还有一个通体莹润、似玉非玉的奇怪戒指。

    栾珏在看到那戒指时脸色大变,姜涵露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也反应过来——这戒指在起居注中浓墨重彩地记载过,是霍安妤的遗物。

    文安已经上前挨个去看那些粉末和干草,杜果儿怕她离得太近:“还不晓得是什么腌臜东西,殿下当心。”

    “你和钟大人拿着这些东西,找太医、猎户、军士,还有宫中积年的嬷嬷和乡下的老婆婆,都去问一问,务必把这些都搞明白。”文安吩咐杜果儿。

    “同赵氏有往来的宫人也都要查——从她还在尚宫局的时候算起。”栾珏从那些东西上撇开目光,沉声道。

    “陛下,我想和长公主殿下一起再去见一见赵如。”姜涵露看向栾珏。这一趟,早晚都是要去的,正好趁着此时文安也在宫中,她还有许多话想一起问明白。

    栾珏迎上她平静坚定的目光,终于点点头:“好,那你和长姐去一趟。赵氏阴毒,让钟叶跟着一起,务必当心。只是——”

    未央宫中已经点起了烛火,红烛暖光盈盈,栾珏让钟叶和杜果儿先领命下去,自己站起来给身边的家人盛粥:“吃过饭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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