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雪柔七八日里不见沈苑的踪影了,因想着之前那事早过了一月期限,不免心中就担忧了些,巧的是正念着,他就出现了。

    尚雪柔忙忙地从二楼下来,满面笑意原要打趣他禁不住人想,却不想脚落一楼近前细看清他的脸时,那颜色就不甚好看了。

    沈苑瞧她这般,也便笑了,反嘲她道:“怎么,一道疤就吓成这个样子?”说着就不再理会一径走了过去,坐在位子上,喊周予,“周叔,来碗面,在外面太久,饿了。”

    周予在柜台前听了就差人去告诉了厨房的人。

    尚雪柔缓过神色就转身追到桌前,欲言又止地盯着沈苑。

    沈苑提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猛喝了两口,见尚雪柔阴沉着犹然站着,就一面示意她坐下,一面摸着自己脸上那道由眉心直斜至右边嘴角的疤痕,无所谓地笑道:“这东西除了难看了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尚雪柔打量他轻轻揭过去的样子,心里也放轻了些,撑不住也“嗤”地笑了,拉起裙摆俯身坐在了对面,问他道:“我说,你这次就乖乖地站着被惩罚,没躲?”

    沈苑听了这话就心虚地把目光别开了,连语气都低了,轻咳了一声,道:“就是躲了,才......被划到了下面。”

    尚雪柔只掩饰着强作笑意,没再答言。

    这时面也上来了,沈苑肚子直叫,一手就接了过来,方拿起筷子恍然间又忆起一事来,从怀里掏出那缣帛扔给了尚雪柔,并道:“我尽力了,如今刺杀变悬赏,只能看他自己的了。”

    尚雪柔还未及开口,空中就传来一句:“还是我去吧!”

    白青木又不晓得从哪里出现了。

    沈苑被惊得险些掉了碗筷,满心的不自在直朝他大声道:“毫无声息地走到别人身后,你能不能有点礼貌?”

    白青木冷漠着一张脸看向他,不是很明白因何有此一问。

    宿君回自打听到莫子泠的母亲司莫离世后就一直端坐皱眉不语,渐次地眼里含了泪水。

    莫子泠原就对这个父亲不存在过多的情感,究竟是没有生长陪伴在身边的,亲疏有别不知道该用何种话来安慰,况且她母亲已经走了多年,那一份悲伤早就淹没在时间里了,因而就没开口。

    倒是殷孽在茶棚那边站得腿都酸了,眼巴巴地望着也不闻个回音,念着宿君回对他的态度不甚友好还不敢擅自靠近,只是偶有不妨之时,与莫子泠视线相交,两个人会心一笑。

    “他是何人?”

    宿君回忽然的一问引得莫子泠敛起神色,忙回过身来,倒不知他何时竟缓过了思绪,因答:“长琴楼白衣刺客,孽。”

    宿君回纳罕道:“刺客?我记得凡尘里此般时候的刺客皆是以杀人夺命为生的。”

    “嗯。”

    莫子泠淡淡的一言倒使得宿君回愈发地诧异,直把眼神落了下去,莫子泠也丝毫不为之在意,依旧在那里垂着头。

    宿君回打量了些许,也便无奈何地笑了,又瞧她一身的素服意欲询问为何人穿孝,但转思一想也作罢了,自己本不是来做这些事的,只好怅然一叹,道:“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莫子泠一眼瞥见,慌忙抬起头来,连声音都提高了些,道:“你还没有问过我叫什么?”

    宿君回闻言疑惑,便又坐了回去。

    莫子泠解释道:“日即出作晓,日且尽为莫,心之爱成怜。”一面说一面就笑了,“莫怜,母亲把她的名字给了我。”

    宿君回依旧不解莫子泠是何意。

    莫子泠又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您的存在,母亲也从未想过隐瞒。您观我身形便知道母亲已把我的妖身封印,不过是因着若以妖的时岁来成长,我至今也仅仅是一个孩童而已,母亲她早就清楚自己所余的日子不多了,以后必然要把我托付到别人手上,那时绝不能以妖的身份活下去。”

    宿君回听着莫子泠言语间有所感伤,便将方才放下的心酸又勾了起来,难免不忍动容,伸出手轻轻抚到了莫子泠的头上,唤道:“怜儿!”

    莫子泠讲出这些话不是为了博得宿君回的悲悯,就转头冲着他示意地笑了笑,再次开口道:“怜儿知道您来人界的目的,恕怜儿不能跟您回去。”

    宿君回一听此话神色当即就沉了,连手也顿了下来,反问着她:“此乃何言?”

    莫子泠道:“这里尚有我未完成的事。”

    宿君回原有些急了,就立起了身,指着殷孽道:“是为了他?”

    莫子泠随着他也站了起来,敛襟颔首道:“我不否认有这样的原故,但并非全部因由。”

    宿君回看着莫子泠坚定而又决绝的样子,不觉就忆起了她的母亲来,那一晚,她也是如此,留下了话就弃他而去。

    宿君回强压着心中悲愤,向莫子泠道:“你知不知道人界现在都在发生着什么,天道素来不仁,若它回缓过来,你又当如何?你是我狐族的,何必再搅在人族的因果里?”

    莫子泠听了这话往后退开一步,拉开裙摆面朝着宿君回屈膝跪下,又以手抚地郑重地叩了头,道:“父亲,女儿这一生本该同那溪河中的水一般,流散无聚,沉寂无声,纵是风吹叶落,月映下影,然过无痕。是有人带着女儿去看世俗百态、品尝人间滋味,女儿学会了饮酒、相处、信义、真情......是他们让女儿觉得也许活在这里未尝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或是没有他们,女儿依旧会走向自己的结局,可有了他们,女儿的心里不再是空空的。人族较其他四族到底弱了些,可即便是如蝼蚁一般的生命,也有生活下去的权力。在我上者,以我之能无力反抗,与我同者,以我之身尚且保得,还望父亲成全!”说罢,再拜。

    宿君回被莫子泠的一席话说怔了,于她二十年来父亲缺失的歉疚此一刻竟显得尤为可笑。宿君回哀自长息了些许,忍红了双眼,半日没言语,最终冷淡了颜色,感慨道:“你真的,同她一模一样!”

    殷孽先就在远处向莫子泠处看,见他父女二人说话也就没甚理会,不想半日后莫子泠莫名地就跪下了,殷孽立时也有些担心地慌了,但碍着莫子泠的情面以及宿君回的身份也不好直接过去的,现下瞧着宿君回去了,他便赶着上前去,尽管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弯腰伸手搀起了莫子泠,因问:“如何?”

    莫子泠道:“无事了。”

    殷孽又望了眼宿君回离开的方向,回身提莫子泠扫了衣裙上沾染的尘土。

    莫子泠反手按住他,道:“把茶钱付了吧。”

    殷孽轻笑一声,道:“那店家被你们吓到后面去了,我需要找一找。”说罢转身要去,却又顿住,凝重了神色叮嘱莫子泠,“等我回来。”

    莫子泠点头。

    离寒水立身风经山多时了,前方应当是妖界,可在他的眼里却是幽暗模糊成一片并不得看见些什么。正自观望着,那身后无端一阵风袭来。离寒水便一回身,宿君回就一掌打了上来,幸而离寒水眼疾连忙抬手抵住挡了回去,却又因凡人力量不足以抗衡妖力被击断了右臂骨头。

    两个人各自向后退开,落稳身体后,离寒水用另一手抚摸着伤处,忍着巨痛不悦质问道:“连招呼也不打就动手,我貌似并没有招惹你吧?”

    宿君回是带着气来的,此时也不论其他,直阴沉着脸嗤笑道:“不灭魂灵,轮转几世,你倒是真的忘记了!”说着一顿,“如今该叫你江凌水,亦或是你又有了其他的名字?”

    离寒水听不太明白宿君回的话,只问:“你以前,认识我?”

    宿君回冷冷道:“不认识。”

    离寒水也被惹的火气上涌。

    目下快到地界了,再往前几里,莫子泠与殷孽便算是彻彻底底地返回去了。

    连着近两个月的风餐露宿,莫子泠念着殷孽陪她吃苦,临到了就转作最后一次歇息,拉着他走入了一家馆子里。

    这馆子地处偏僻,鲜有客人。

    那店家原在柜台前拨弄算盘算账,不意望见莫子泠进来,微微一顿,忙撂下了手里的东西赶着上来。

    莫子泠问他:“你家掌柜的呢?”

    那店家颔首答道:“在后院。”说着便前行去引路。

    殷孽先还奇怪莫子泠因何选了这个毫不起眼的地方,当下也明白了过来,原是司幽的人,不过既然在莫子泠手下听令,却又看起来不像云氏的人。

    檐下,一个妇人身着黑色长服,单挽着发髻,鬓边隐隐露出几丝白发,绑了袖子正在弯腰修剪枝子。

    那店家遂近前回道:“掌柜的,大祭司来了。”

    那妇人听了也不停手,那店家就下去了。

    莫子泠从拐角处出来,殷孽随后,廊下两边摆放着的皆是盛开着的鲜艳红花。

    倏然一阵风来,带动着人也飘忽了起来。

    殷孽因站得离栏边近了些,白色外衫摇曳直朝那花枝子上去了,莫子泠一眼瞥见连忙回手拉住,替他挽了回来。

    那妇人侧目留意到二人的举动,也不作理会,先就冷冷说了句:“我以为你特意带着那个小子离开,不会回来了。”

    莫子泠知道她在同自己讲话,就是这内容难免尴尬了些,遂一笑过去,唤她道:“南宫姑姑。”

    南宫涂一手择过一朵岔开长出来似开非开的花苞来,而后才说道:“身份卑贱,当不得大祭司一声‘姑姑’。”

    莫子泠并不答言。

    南宫涂一面低下头细细打量那枝叉,一面又对莫子泠道:“你前些时日来信交代的事我都查清楚了,月余风波闹事的灵者共有七十四家,其中四十一家是看风向起势,存了攀附的心思,剩下的三十三家乃是早先便与凌儿私下联络有消息的。”

    莫子泠依旧不言语,倒是殷孽听到南宫涂喊魏子渂“凌儿”时,不由神色微动。

    南宫涂半晌不闻莫子泠回应,猜不透她是何打算,遂继续道:“如何看,需要我......”说话间“咔嚓”一声将那花茎剪断了,“出手,折了他的爪牙吗?”

    莫子泠没有直接顺着南宫涂的话讲下去,反而伸手拿起她手中的那个残枝,含笑问道:“我见南宫姑姑今日的衣着较此一季节的重了些,可是近来天气转凉得快吗?”

    南宫涂不解她所问何意。

    莫子泠只看着那花,低声叹道:“未开先亡,可惜了。”说着就甩手交给了殷孽。

    殷孽懂得莫子泠的话里有别意,挑眉一笑接了。

    这里莫子泠便向南宫涂说道:“天气既是冷了,那便差人给那七十四位家主每人送去一碗滚热的姜汤去,略表我的慰问关心,也驱驱寒。”

    南宫涂听着这话那脸色瞬间就沉了,端正了身体抬起头来,嗤道:“心慈手软,这世上蠢人那么多,你放过他们,他们却未必会领你的情!想不到我在这院子里修了十几年的花草,等不到他,倒盼来一个他亲选的一样同他没胆量的人。”

    莫子泠并不理论南宫涂言语中的嘲讽,只道:“司幽的中心权力并不在我们手上,即便是云氏那般,举全族之力也只可牵制而不能抗衡。”

    南宫涂听了就转过身来,直面问莫子泠道:“倘若加上你和我呢,是否就有了争一争的机会?”

    莫子泠沉默了。

    南宫涂见她缄默不言,鼻子里不禁冷笑一声,似歉似讽道:“我忘了,你是那人养大的,这一份恩总是在的。”

    莫子泠严肃了神情,回道:“我要做的事并不会因为身份的不同而有所转变。”

    “你是大祭司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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