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天呈在第三天,终是退烧了。

    他睁开眼,就看一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正望着他,正是苏克莎。

    苏克莎一直小心翼翼地守在屋里,时不时用水沾一下他的额头和嘴唇,看到他醒来,她绽开了一个极明朗的笑容,大叫:“太好了,果然睡醒就好了!”然后一边叫着“阿娘!那提爷爷!”一边向屋外跑去。

    崔天呈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又觉得好笑,这个小姑娘,是真担心他死掉呀。

    正想着,那提爷爷拍着手进了屋:“佛祖保佑! 佛祖保佑!”

    阿娘默默端来了一碗甜胚子汤,用麦芽发酵而成,微甜醇香。崔天呈谢过后一饮而尽,整个人眼见着就精神了起来,陆续赶来的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

    王维难得多言,绘声绘色地和他说着这几日跟着乔勒旁学画壁画的趣事,崔天呈看他虽然有些灰头土脸,脸上衣上也还沾有颜料,脸上却笑意弥漫,眼中有光,神采飞扬,不禁心中感慨万分。

    自去年王维之父王处廉早逝,王维与母亲崔氏以及弟妹投奔外祖兵部侍郎崔日用,后又迁居洛阳崔家老宅。9岁的王维寄人篱下处处小心,持礼寡言,勤学苦读,却再也不见笑容。①

    身为舅舅的崔天呈,一直有意扶助他们一家。

    半年前,崔待郞深知当朝皇后韦氏一心想要效仿当年则天皇帝好佛崇礼之风,②因此授意崔天呈去宝昌寺普寂大师处借出当年鸠摩罗什大师所译的残卷,带到龟兹的苏巴什佛寺溯源寻根,整理成完本归来于韦后千秋之际献上。崔天呈心想,若带上王维,一是行万里路胜万卷书,二是若能得皇室表彰,日后王维想要行卷荐功名也可事半功倍。

    没成想,一路万里烟尘走来,几乎身死,残卷犹残,但王维历经这半年风霜 ,倒在这克孜尔石窟里寻得了多年不见的笑容与久违的少年意气。

    想到这里,崔天呈几乎鼻酸,轻抚着王维的头,连声说:“好呀,好,好……”

    正说着,阿宛像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连声叫着:“崔公子崔公子,你身体好些了吗?“

    舅甥之间难得的深情时刻就这样被打断了。

    崔天呈不禁忍住了发酸的鼻子,笑道:“好多了,待会就下去抢你的烤包子吃。“

    阿宛一拍手:“哎哟我得问问阿娘今天吃什么!”然后又旋风一般地走了。

    舅甥二人楞了会神,不约而同地相视大笑起来。

    崔天呈更是笑出了眼泪:”这姑娘有趣得很呀~~~那提家的双生花,一个害羞一个活泼, 着实是灵动。“王维假装不屑地说:”什么有趣,我看是有点疯魔……“

    崔天呈斜睨着眼,假意说:“是,你们何东王氏自然是要娶名门淑女,笑不露齿的那种……“

    王维急急反驳道:“那倒也不是绝对!“说完,方觉得不妥,急忙站起身找个理由走了。

    崔天呈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笑意慢慢收敛,终了,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王维呀王维,你身负振兴王氏一脉的重任以及寡母弟妹的期待,婚姻之约只能是助你向上的青云梯而不是情爱的归宿,你迟早会明白这一点。

    这日傍晚,无尽的荒漠在夕阳中仿佛披上了一袭绚丽的嫁衣,温柔了许多。

    天空的色彩逐渐从金黄转变为橙红,橙红转变为深蓝,再从深蓝变为漆黑。

    河谷里再次燃起篝火,那提爷爷用大釜烹全羊,简单佐以胡椒和粗盐,肉与汤就已鲜美无比。这顿大餐,是为崔天呈一行践行。

    苏巴什佛寺③的住持摩罗刹大师本月内要前往天竺国辩经,若是错过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能求见,因此崔天呈与崔家仆人明日即要启程,而王维则留下相助乔勒旁在七月初二前绘成乐舞窟,再前去库车城与崔天呈汇合。

    这十数日的相聚,已让这几人结下深厚情谊。

    崔原崔野搂着达那的肩膀,絮叨着日后一定带他要去中原见一见高耸入云的黄鹤楼,

    崔天呈与那提爷爷啜着酒,说着库车城的奇闻趣事,苏克莎托着腮听得格外认真。

    却见乔勒旁独坐一旁,喝着闷酒,抽着水烟袋。

    正在教王维用小刀切羊肉的阿宛,发现了乔勒旁的不寻常,

    用胳膊肘撞了撞王维:“摩诘,你师傅今天怎么不开心?被你这个笨徒弟气坏了吗?“

    王维刚成功切下一片薄薄的羊肩肉得意地放进嘴里,此时只好快快咽下,叹气道:“师傅正为洞窟穹顶以及正面墙上的乐伎图犯愁。天宫盛宴,需十二个乐师以及正在舞蹈的天人形象,非寻常舞技可比,但一时间找不到可以描摹的蓝本,眼看还有十天供养人就要来焚香了,担心交不了差。“

    阿宛想了想,突然拍了拍脑袋:”这好办!你不知道吧,那提爷爷和我阿娘原是游吟艺人,曾经在库车城的广场上跳过舞呢,我阿娘不光唱歌好听,跳舞就像仙女一样好看!我也好久没看了呢,我去请阿娘跳一段吧!“

    说着,阿宛跑去找了乔勒旁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好久,然后又拉着他去找那提爷爷,去找阿娘。她那一袭红衣,像一阵红烟一样到处弥散着,偶尔飘过来几句她的撒娇与哀求之语。

    王维一边吃着羊肉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心想,这看似荒芜的大漠里,如何能养出这样鲜美无比的羊肉,如何能育出这样聪慧有趣的的人儿?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那提他爷爷拍了几声羯鼓,惊得胡杨林中的归鸟又忽地飞起,融入夜空。

    那提爷爷大声说:“想当年,我和艾娜也曾跟着游吟艺人的队伍走遍了天山黄河,我们父女别的不懂,说到唱歌跳舞,倒是很可以给大家助助乐,开怀一下!“

    在场的众人都纷纷叫起好来,围坐到了篝火边的坐毯前。

    随着一串清脆的叮当声,一个束着发冠,着赤赭胡旋舞服,面覆轻纱,身带臂钏和璎珞的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慢慢走到了坐毯上。她手上捧着好几种乐器,一起递到了那提爷爷手里。

    那提对着乔勒旁大声说:“嘿,好好看着这天宫的十二般乐器还有这天宫里才有的苏幕遮舞④,我们父女今天想借你的妙笔上一回佛堂啦!“乔勒旁忙不迭地点头,脸上乐开了花。

    阿宛一手拉着王维一手拉着苏克莎,一屁股坐在了最近的地方,

    得意地大声说:“这就是我阿娘!! “

    艾娜,也就是阿宛阿娘,站在坐毯中心,俏皮地伸出缀了铃铛的脚,原地转了个圈。面纱上露出难描难画的眉眼,滴溜溜地看了全场一圈,所有人的魂就被勾走了。

    阿宛第一次看阿娘换上舞娘装束,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

    平时的阿娘也好看,但那种好看像水一样清淡,但今天的阿娘,像醉人的美酒一样。

    轻柔的羯鼓声响起,或快或慢或轻或重,偏偏和谐地混在一起,如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浇在人心里。一向通音律的崔天呈和王维更懂其中精妙,不禁击节赞叹。

    随着这个鼓声,艾娜缓缓舞动,舒展开了身体,一寸寸舞帛仿佛都随着她活了过来。火光在她身上跳动,美得不可方物,一时间大家竟摒住了呼吸,一片安静。

    几段鼓乐之后,那提爷爷换上了另一种乐器,五弦琵琶。一轮琴弦扫过,响起裂帛般的清响,像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珠子在耳边滚动。艾娜扬手,踢腿,跳跃,回身下腰,一气呵成,裙摆随着舞蹈的动作翻飞,如同流云在天空中变幻,颈中那条镶着水晶的璎珞反射着银色的月光与红色的火光,在舞动中越发闪耀。琵琶越弹越快,节奏越来越紧,她在这样的乐声中依旧从容,笑魇如花,眼波如水,像追逐风的速度一样快速旋转着,腰间的束珠玉锦带琳琅做响,又添了一重乐声。

    那提不断地更换乐器,一会是笙,一会是横笛,一会是筚篥⑤,不管是什么节奏什么音色,艾娜始终与他默契相合,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快速地旋转着,带着狂放不羁的力量和热情,又像追逐自由的鸟儿一样,时刻像要飞升出去。

    围坐着的人们早已忘记了鼓掌应和,只沉醉在这难得的天宫乐舞里面。

    只有崔天呈,仿佛若有所思,在那提吹奏筚篥之时拿起答腊鼓,顺着节奏相和起来,竟也与音调融合,无衣无缝。那提和艾娜相望一眼,慢慢停下了乐与舞。

    一曲终了,大家这才反应过来,意犹未尽,大力鼓着掌。

    乔勒旁已状若痴癫,大叫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要连夜爬上山崖上的洞窟中点上火把开始描摹,谁也拦不住。而苏克莎和王维,仍痴痴坐在火堆前托腮回味着。

    阿宛一把扑进阿娘的怀里:“阿娘阿娘,你就是仙女!你快教我吧,我想学!”

    阿娘略点点头,和那提两人收拾好乐器快步走向休息的洞室。

    半路间,崔天呈缓缓走出拦住了二人,拱手道:“那提大叔,在下有一疑问,还望解惑。今日乐曲精妙绝伦人间难得几回闻,但我十一年前曾在寿春王府领略过此曲此舞,不知道二位与寿春王府可有渊源?“

    那提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艾娜,笑着朗声说:”我们这样的游吟浪人,怎有这福分和什么王府搭上边?崔公子记错了吧,这曲子本来是龟兹国的乡间野音,哪有什么章法!明天还要一早出发去库车,大家早点休息为好!“

    崔天呈只好再次谢过今晚的招待,就此别过。

    但他心里知道,这首曲子,这个舞姿,和十一年前在寿春王府看过的那一幕,定有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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