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孜尔山谷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今晚的河畔除了有篝火和帐篷,还有久违的红柳木肉串和烤包子,

    高兴得阿宛和苏克莎围着阿娘的泥灶一圈圈地转。

    烧得旺旺的篝火边,崔天呈和那提爷爷,还有其它几人正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着龟兹特产的仔葡萄酒,不时还相互提醒着”注意伤口,少喝点“。

    那提爷爷捻了捻胡子:”年轻人呀,这次你们几个是佛祖保佑,捡回了一条命。伤口虽多,好在都是皮肉伤。就是崔公子你肩上这一刀有些凶险,要小心伤了手的筋脉,还得多休息几日再去苏巴什佛寺才好。“

    崔天呈刚想说什么,身边的崔野就骂开了:“直娘贼的!老子何曾怕过!估计在驿站里在看我们行囊多就起了歹意,假意做向导引我们入了局!这群贼人!莫不是他们下流无耻,挟持着少爷逼我们扔了剑,哪能受这样的气!”

    阿宛才知道中间还有这样的曲折,一边啃着肉串一边看向坐在一旁的王维。

    火光跳动,少年摸了摸脖子上还未愈合的伤口,显然回想起这段还有些紧张。

    崔天呈看着王维,轻轻摇了摇头:“十三郞,你可知当日你引颈撞向刀锋的那一下,有多险?但凡刀口再深一毫,或是我的飞石晚到一秒,我将如何向你母亲,向王家交待!”

    王维沉吟了一下,说:“但若要我眼睁睁看着舅舅和两位为护我,而手无寸铁任由沙匪乱刀屠戮,也非君子所为。我若就戮,你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话毕,一阵沉静,只听到木柴燃烧时劈里啪啦的声音。

    这时,阿宛笑吟吟地说:“那提爷爷, 我们石窟的壁画里,有个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你说这个公子是不是也想成佛呢?“

    崔天呈哈哈大笑:“成佛不敢说,但我们清何崔氏与何东王氏两家,一直诚心礼佛,家中后辈也都略通佛理,也算家学吧。”

    阿宛看着手中烤得焦香的肉串,若有所思地说:“ 那我如果不吃肉饿死了,羊会知道我是为它而死的吗?那我现在吃的羊,会不会又怪我吃了它? ”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笑成了一团,那提爷爷笑得胡子都抖了起来,苏克莎笑得滚到了阿娘的怀里一直揉肚子。

    但有个人没有笑,就是王维。他似乎真的是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阿宛也没有笑,她拍了拍脑袋,懊恼地说:“想那么多干嘛,一切本性都是天定,我们做什么,怎么做,都是佛祖的意思 。”说罢,报复一般大吃了几口烤肉。

    不远处的王维听到了,忽地抬头地看向正在大口吃肉的阿宛,脸上由不可思议的表情慢慢转为淡淡笑意,心头一松,抬头看向了星空。

    许是连日困顿到底伤了神,许是昨夜的酒有些烈,风有些凉,

    崔天呈肩头的伤开始化脓,人也烧得滚烫,晕晕沉沉。

    阿娘和那提爷爷便不再让他们睡在河畔,把他们一行人挪到了山腰上的毗诃罗窟里,这里依照中原的僧房结构在石壁上凿出小小屋舍,有简单的灶炕桌椅,温暖干燥,安静无风,更适于养病。崔天呈和王维一屋,崔原与崔野在隔壁一间。

    阿娘正收拾着屋子,却听洞口传来阿宛的声音:“阿娘阿娘,帮帮我……”

    她出门一看,却是阿宛抱着与她人一般高的地毯艰难地挪到了洞口,累得小脸通红。阿娘接过了她手中的毯子,笑笑问:”不是原来放在你的屋子里的?你舍得?“

    阿宛叹了口气:“我不舍得不吃肉,但借个毯子还是可以的。“

    阿娘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梁,转身把毯子放到了炕上,王维也帮忙扶起了崔天呈,一起把毯子铺到了干莎草上再让他躺下。厚实的羊毛毯温暖舒适,崔天呈很快又沉沉睡去。

    王维看了看累得脸蛋红朴朴的阿宛,轻声说:”谢谢阿宛。“

    阿宛忽地睁大了眼睛:“哗,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也!”

    王维不知怎么回答,转头看向炕上转移话题:“这毯子上的菱格花纹,很是别致。”

    阿宛得意地扬着头:“这是我求着乔勒旁给我画的图样,可是龟兹城里独一份的花样!是按着大洞窟顶上里的菱格本生故事来的呢①!”

    说着,她抓住了王维的手就往外跑:”走,我带你去看看!“

    王维被她抓着手踉跄着,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人,做什么都是临时起意,不管不顾的,像一阵风,又似一堆火。

    她的手修长有力,牢牢握着王维的手向前奔走,在这凉爽的洞窟里,王维竟隐隐手心出汗,更觉得她肌肤滑腻,似有些握不住。

    阿宛浑然不觉,只带着他在一间间的石窟里穿行着。这些石窟大小不一,形制不同,有的单室,有的带着耳室耳道,有的拱顶高耸中心有柱;但无一例外满壁绘制着菱格五色壁画,石绿,青金,赤赭,钛白,间以金线描边金箔贴身,华丽非常;大一些的还塑有造像,栩栩如生。他熟读佛经,便知这里的壁画不仅包括飞天、伎乐天、天龙八部、佛本生故事、佛传故事、经变图画,还有大量的西域山水、供养人画像、飞禽走兽等,无不鲜活生动。②

    王维目不暇已,早已为这克孜尔石窟的龟兹壁画而绝倒,恨不得长出千双眼睛看了又看。他激动地和阿宛说:“经常听舅舅与母亲谈论起龟兹国,中有佛塔庙千所,焕若神居,精妙非常。今日只是这一间小小石窟,就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了!“

    阿宛这时正抬着头转着圈圈看头上的菩萨顶窟,哼了一下:“这些男人猴子的故事不好玩,也不够好看,乔勒旁正在画的那个满是神仙跳舞的洞才了不起!“

    王维惊喜地问:“正在画吗?我可否前去观摩?”

    阿宛一扬手:“这有什么,跟我来!”

    也不知穿过几个耳道,王维紧跟在阿宛身后,她脚步轻快,衣角翻飞,扬起的长长辫梢时不时打在王维脸上身上,痒痒的。光线随着耳道的变化忽明忽暗,身边的壁画上一个个飞天恣意舞动,裙帛飘逸,眉目带笑,活色生香,满眼绿的红的白的金的扑天盖地地向王维袭来,盘旋着围绕着撩拨着他,王维竟觉得有些心神摇曳,喘不过气。这,是快要入魔了吗?

    他正胡思乱想着,听到阿宛清脆的声音:“到了!乔勒旁,我们来看你画画!”

    他们走入一间大若厅堂的洞内,日光从洞口斜照到洞壁上,穿着麻色敞衣满脸须髯的乔勒旁正弓身站在木架上描摩着,脚下的木桌上横七竖八摆放着颜料碟子和大小笔刷。他听到声音,回头看到阿宛和王维,便笑了笑算做招呼。

    阿宛早就习惯了乔勒旁的沉默寡言,自顾自地向王维介绍了起来:“我们乔勒旁可是龟兹一顶一的画师!”乔勒旁唔了一声算做回应,转头对阿宛说:“阿宛,用小笔蘸满了清水,点一点赭石色铅丹给我。”

    阿宛熟门熟路地递到了他手里,只见他握笔在白粉人身上沿着轮廓线向内渐变式晕染,越向里越浅,几笔下去,就见那坐佛的身形便活灵活现地跃然壁上,肌肉宛然,立体一般。

    王维第一次见这样生动巧妙的画技,啧啧称奇。

    阿宛炫耀说:“这是我们这里才有的湿画法,浓淡变化就像真的一样,有凹凸感。③谁说水无色,那是他们不懂水的好处,水才是五颜六色的呢!”

    王维拼命点头,试探着问阿宛:“我们可以每天来嘛?”

    阿宛说:“当然!以后研磨颜料这个活就交给你了,累得我手腕疼!”

    接下来的几日,苏克莎每天陪着阿娘熬小麦粥和羊汤,照顾几个伤患。

    阿宛和王维则给乔勒旁打下手,专门绘制这个“ 天宫伎乐窟”④。这个窟是库车城里的都护府节度使曹大人为母亲六十大寿而定 ,前几日还派人送来一大车矿石颜料,金箔,香烛等物,定要在七月初二这日前完工,众人只得昼夜赶工。

    王维三岁能握笔时便能作画,绘制勾线自不在话下,连乔勒旁都对他颇为赞赏,几日下来态度亲近了许多,时不时点拨几句,譬如佛或菩萨等宽大衣纹都用曲形线套叠组成,转折变圆或变尖如湿衣贴体;佛相晕染之后用赭石将五官和面部轮廓重勾一遍,最后在眉毛、上眼睑、鼻梁、以及下颌处提勾白粉,其形顿现。王维一点就通,连“湿画法”也学了个七八成。

    此时阿宛正坐在地上拿着石臼研青金石,一边捣一边恨恨地骂:“好你个摩诘,说好要帮我研颜料的,现在又是我在干!你们汉人男子果然不可信!”

    王维站着描画右侧壁顶的一排天宫栏墙图案,转头讪讪地对阿宛说:“这个……我并不曾…………那等我画完这一排,我来帮你。”

    乔勒旁难得开口道:“别听阿宛的,是她自己耐不住性子才把笔丢给了你,不用理她。”

    阿宛突地站了起来,大叫:“乔勒旁,你认识我十年,认识他才十天,你居然不帮我! 今天我阿娘煮的羊汤你们俩谁都别想喝!”说着,气乎乎地大步走了。

    王维和乔勒旁互看一眼,哈哈大笑。

    王维只觉得,这个半壁神佛的洞窟,就是洞天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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