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向伊桑问出,要不要跟她一起走时,其实是无所谓他的答案的。

    即使这样,在伊桑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下,她就已经在写给温特的信中,拜托也给伊桑办理一份通行证。

    她不是为了逼他。想要改变一直以来的信念,在什么时候都是很难的,他不想走,弗伊也没那个心思非要勉强他,她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

    她这样做,是源于她的私心。

    利威尔、埃尔文、韩吉...都是重要的人,可伊桑是不一样的。干部组的所有人,弗伊在模糊的记忆中对原著中的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印象,可她却没听过伊·迈耶这个名字,就像自己。

    或许是出于人类在陌生的环境中,下意识寻找同类的本能。她觉得,伊桑和她是一样的,他们才是同类。

    她在调查兵团发了第一份薪资后,除了因为自己那点隐秘的少女心思,给埃尔文买了一盒巧克力,就是请这位看起来傻傻的分队长吃了顿饭。

    她发现伊桑很懂事,又性格单纯,节省到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简单到一顿价格不高的饭和两句好话,就能轻易忘掉之前和她闹的不愉快,并拍着胸脯说以后会罩着她。

    他心肠好,讲义气,会暗地里关心她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受罚,替她担责、说情,明明年龄比她还小,却总想照顾她,就像一个天使。

    她明白他的好,不会容忍伊桑被欺负,受委屈,更不能看到伊桑失去恋人后,过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她想看到他过得幸福,就像期盼着自己能在这个世界得到幸福那样。

    她觉得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路要走,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生活方式。

    所以她有私心,无论如何,她都想给伊桑留一条可选择的退路。

    她就是伊桑的退路,那张通行证就是伊桑的退路。

    而那张通行证,如今却似一纯白的丝线,贯穿了她破碎的记忆。

    残酷的壁外调查中,从来没有退路可走。

    凛冽的雨水直下,雾气升腾,信号弹划破天际,却很快在潮湿的空气中失去了作用,连最后的方向标记都消失在迷雾中,行进中的队伍被突然冒出的奇行种冲散。

    到处都是红色,鲜血似乎是从土地的缝隙中涌出来的。

    流淌着,蔓延开来,染红了一切。

    她的双眼被刺痛。

    耗尽的瓦斯,断裂的刀刃,巨人尸体散发的巨大蒸汽中——

    拖着断臂嘶喊的是莫洛。

    身侧横着的破碎尸体是琨兰。

    一具具被巨人啃食的残骸是她亲近的下属们。

    最后她紧紧抱着的那人,

    …是伊桑。

    她拖抱着他,他的腹部伤口在她的掌心下不停涌出滚烫的鲜血,视线之内根本找不到一匹马,连逃跑的希望都消失殆尽。

    他说,弗伊,别再管我了。我已经不行了。我说要和你一起走都是骗你的,我哪里都不想去。其实无论到哪里我都无法得救,我早就撑不下去了,这对我来说才是正确的死亡。

    她不信,她一点都不信,怎么会有人把谎言说的那么真啊?

    他的身体无力地被巨人抓起。

    他说,弗伊,松手。我好疼,就让我结束这种无止尽的痛苦吧,我……我马上就要见到莉莎了。

    他一根根掰开她抓紧他衣袖的手指。

    她身体重重的摔在泥泞的地面上,意识模糊前只看到伊桑眼中流出泪,就像他爱人走的那天一样,混合着雨水,滴落在她的脸上。

    他说,弗伊,答应我,你要活下去,好好守护调查兵团,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他闭眼,他悲泣,他又说…

    他又说了什么?

    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却似乎又听见了那句

    “对不起,让你承担这些。”

    眼前只剩下弥漫开的红雾。

    有什么东西顺着举起的右手的袖口滴落,有什么东西浸湿了头发,温热顺着脸颊流淌而下,那是血肉和骨头极度扭曲、破碎的后果。

    回去的马车上,车轮碾过湿滑的泥地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她听到嘈杂的人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头脑恍惚地睁开眼,看到的又是谁模糊的面容。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儿子没有回来?

    “为什么回来的是你们……”

    耳边似乎有人在绝望地哭嚎。

    她也随着那些声音,无声地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回来的是我?

    为什么伊桑这个本来不该死去的人平静又惨烈的死去了?

    为什么,伊桑要让她守护调查兵团……

    为什么要将她和这些痛苦与死亡,永远地绑在一起……

    失去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失去你们,难道还不够吗?

    那些涌动的鲜血仿佛在问——

    她到调查兵团,做这一切,为的究竟是什么?

    意识再次模糊之前,她想要,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

    利威尔是在伊桑经常去的山崖上找到弗伊的。

    她背对着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什么。

    看着她的背影,利威尔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沉痛,“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伊桑。”

    他已经不想瞒下去了,“弗伊,伊桑他已经——”

    “利威,”弗伊轻声打断了他,抬起手指,指向远方的天空,问:“那是什么?”

    利威尔愣了愣,明白了什么。

    抬头仰望天空,太阳的光线在云层的缝隙中传递,晕染出一片橙红,他声音低沉的答道:

    “那是夕阳。”

    “夕阳……怎么这么红啊……”

    利威尔胸口一阵钝痛,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尽量保持温和,朝她伸手道:

    “弗伊,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弗伊喃喃问道,“调查兵团...吗?”

    她转过脸来,利威尔呼吸一滞。

    弗伊苍白如纸的脸颊上,自眼角划下几行血泪,往日清亮而神气的黑眸,就像水底的沙子被搅动,泛起了一层灰粉色的浑浊。

    望过来的眼神没有聚焦,她像是没有真正看到他,被暮色染红的天空映在她的身后,好似燃烧的火焰,要将眼前的灵魂烧成灰烬。

    利威尔手指下意识握紧,他看着她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看起来像是信封还是什么。然后松开手指,纸张随着山风旋转着,像枯叶一样飘向了黑暗的崖底。

    她的身体随之晃了晃,利威尔眼疾手快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进了怀里。

    他的膝盖跪在冰冷的碎石中,怀里紧紧抱着她。

    弗伊双臂颤抖着,紧紧揽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侧。她的悲伤是微弱而无声的。

    利威尔沉默着把她抱得更紧,泪水滴落他的肌肤上。他就这样抱着她,指尖温柔地抚过她凌乱的黑发,在她的后背上轻拍着。

    直到怀里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利威尔沉默地垂下眼睑,目光盯着地面上那簇即将枯萎的蝴蝶花,灰眸中的情绪令人看不懂。

    许久后他才哑声问:

    “弗伊,你想去哪?”

    问出这句话后,他感到弗伊的双臂收紧了,紧到他胸腔的空气仿佛被完全挤压了出来,无法呼吸。

    哪里都行,不论什么地方,只要他...

    “利威,我想…回家。”

    终于,怀里传来了她哭得有些嘶哑声音。

    只要他能找到...

    **

    次日的追悼会,灰蒙的天空下,似乎连光线都被压抑住了。

    弗伊没有出现,她在崖边,思考了一夜。

    为了一个承诺,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是不是有些可笑?

    她想的是,或许她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个世界从未为任何人留过退路。

    她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总以为自己就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置身事外,完全脱离这个残酷的世界,独善其身。

    别痴心妄想了!

    异世人,多么了不起的借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谁会为此可怜她?谁会为此放过她?

    这何尝不是一种天真的愚蠢?

    她忘了,原来自己本身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她突然想到耶格尔医生劝导她的那句“有些记忆遗忘了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遗失掉的记忆,或许是她希望永远不再回想的伤痛。

    此时此刻,她无比深刻而清晰地明白了这点。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可找回丢失的记忆真的还那么重要吗?

    她就是弗伊啊,她就是弗伊啊。

    找回记忆后的那个人...还是她吗?还是弗伊吗?

    她感到痛苦,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了,还有什么能支撑她走下去呢?

    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有个地方可去啊。

    那么,完成自己对伊桑的承诺,替他守护调查兵团,留在调查兵团,这就...够了吗。

    她想,答应过的事情,要做到。

    这理当如此。

    **

    九月的秋风带着一丝萧瑟,夏日的燥热渐渐褪去。

    希瑞娜受伤未愈,幸存的妮法被韩吉队要走。

    第三十三次壁外调查,没有了第九侦察队。

    弗伊在壁外独自脱离队伍向南远行,到达了目前壁内人类,从未到过的距离。

    九月底,间隔仅二十天后,第三十四次壁外调查。

    埃尔文从未停下过脚步。

    这样的节奏,似乎根本不给士兵们喘息的时间。

    埃尔文对调查队伍进行了重新的分配。弗伊卸任分队长,行进中被安排进中心马车队伍。由希瑞娜·兰姆重新组建并担任第九分队队长,带领新的侦查队伍。

    十月中下,第三十五次壁外调查。

    弗伊带回了伊桑和牺牲下属们的臂章和部分遗骸,交给他们的家人。

    无边的黑夜里,她第一次去墓碑前悼念了他们。

    在壁外调查中受伤,弗伊觉得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不过违背埃尔文壁外调查的安排,而被勒令不准参加下次的壁外调查,并要求写深刻的检讨书。为此埃尔文还开了个小会,严肃批评她的擅自行动。

    就不太平常了。

    无论是检讨书还是在大家面前社死,她都不在意,她怕的是利威尔已经因为这事儿,气的两天没跟她说话了。

    弗伊刚披上外套,就听到院中有脚步声进来了。她推开门,堆积在廊间的秋叶便被带进了屋子里。已近十一月,寒气渐重,冷风从衣领灌了进去,冻得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刚结束工作回来的那人,制服的领口紧紧束到了脖子,用细长的眼尾淡淡瞥了她一眼。

    “利威,等等。”弗伊一手撑住门框,另一手故作虚弱地捂住胸口,弯腰咳了两声。

    利威尔原本打算不理会她的装模作样,但还是忍不住淡淡地提醒了一句:“你的伤口在后背。”

    弗伊本就是故意逗他的,被戳穿就干脆直起腰来,几大步走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袖口,生怕他跑了似的。

    利威尔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弗伊讨好地笑了笑,脑袋往前凑了凑,目光移到他的唇上,暗示的意味十分明显。

    利威尔唇抿得紧紧的,皱眉盯了她一会儿,最终唇边露出一抹气愤的冷笑,扯出袖子,朝屋子走去。

    “怎么?你难道对我在黑夜中与林中三只棕熊英勇搏斗,大战三百回合,负伤后英勇归来的故事不感兴趣?”弗伊锲而不舍地追上去。

    听到这话,利威尔脸色更阴沉了,他本来都强迫自己忘了这件事了。

    利威尔正准备关门,弗伊却动作迅速地把脚塞进了门缝,不让他关。

    利威尔阴郁地瞪她,她恶人先告状:“你不爱我了。”

    “...哈?”她就是有一张口就让利威尔噎住的本事,利威尔扫了一眼她伸进来的脚,眉间的褶皱又深了几分:“如果别人敢这么干,早就被丢到下水道去了。”

    “...你都不肯吻我了。”弗伊轻轻裹了裹衣服,半抬起眼睑望向他,“今晚好冷...你的床看起来比我的暖和。”

    利威尔冷漠无情:“这招没用了,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弗伊犹豫了片刻,垂下睫毛,乖巧道:“利威,我再也不会违背命令,让你担心了。”

    利威尔等了半天,终于还是等不到她说一句“我错了”。可见她心里从来不觉得忽视自己安危,擅自偏离既定调查路线,差点就死在壁外这件事做错了。

    但是一想到弗伊拼死带回来的那些臂章,利威尔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没能回来的许多人,他目光细细扫过她脸上每道被树枝划过的痕迹,想到她脊背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一时说不出半句责备她的话。

    幸好,她活着回来了,不是吗?

    见利威尔出神,弗伊脑中已经提前响起了胜利的战歌,就差最后一把火了。她正要装作脊背的伤口撕裂,疼痛难忍,需要亲亲抱抱才能好...忽然似有所觉般回头,一名短发女性士兵就从院门外探出头来。

    妮法脸上满是尴尬,其实她已经到了一会儿了。看着自己的前队长正试图对“恶名远扬”的利威尔兵长耍流氓,吓得连话都结巴了:

    “弗...弗伊队长,埃尔文团长...叫...叫您过去。”

    弗伊猛地把卡在门缝的脚收了回来,瞬间恢复成一幅端庄正经的大人模样,刚朝妮法挥了挥手,就听着身后的门“砰”得一声,被猛地关上了。

    “......”

    壁炉的火烧的正旺,门外站岗的士兵隔着墙壁都感受到了那股舒适的暖意,不由无数次在心底感叹,自埃尔文担任团长后,士兵的生活条件好了不知道多少。回想起过去,基斯·夏迪思当团长的时候,哪里舍得在十一月份就烧壁炉啊。

    礼貌敲门,得到允许后,弗伊推开埃尔文办公室的门,愣住了。

    她看到了埃尔文旁边的利恩,并不是因为在埃尔文办公室见到利恩是件多么意外的事情,而是利恩一直缠绕在下半张脸上的绷带不见了,露出的不是难看的伤疤,而是光洁白皙的皮肤。

    他坐在那里,没有半分遮掩,如果不是眼尾的那颗小痣,弗伊几乎无法把眼前的人跟那个一向内敛亲和的商人联系在一起。

    端正高挺的鼻梁,微翘的眼尾,漆黑的眼眸,略显单薄的嘴唇,配上浅香槟色带家徽的长袍服饰,高贵而俊美。

    那张脸,她很熟悉,没人比她更熟悉,因为跟她的有七分相像。

    弗伊木然地立在那里,看着他疾步朝她走来,甚至有些跌跌撞撞。

    他到跟前,握住她的手,嘴唇张阖几下都没能发出声音,似乎提前的演练都没了作用。

    最终,他颤抖着将她微凉的手指抵在心口,说:

    “弗伊,我是你的哥哥。”

    “我来接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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