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华明山的心又动了。

    他提议重振中药堂,试探性地问了大哥一句。

    华钦山在赤贫时代,依然怀念曾经的富有。他不嫌弃二弟富农的身份,跟他兄弟相称,是对逝去的阔少生活的留恋。他看到身边的城市贫民,在抄地*富反*坏*右时偷偷藏起像征剥削腐朽的物品。那是羡慕嫉妒恨!他掏出“棺材本”送到二弟手上。

    又借了些钱,华明山挂起老字号“华氏中药堂”的牌匾。

    开张的鞭炮一响,华钦山老泪纵横。

    多少年了,他一直想要回来,想要回到豪门富户的大家庭中。现在,利用时代的磨折,终于回来了。

    生活好转,华家成为当地首富,扬眉吐气的华钦山恢复阔少时的脾性,儿子华峻在父母的骄纵下青出于蓝,染上D博恶习,醉酒中受同居女人教唆,将父亲手中的股份私下卖了。赌局的人过来接盘,堂弟华锋与他们僵持起来。赌局的人喊华峻过来解决,华峻借酒装疯,要堂弟拿出钱来给赌局的人带走,争执拉扯中,华峻失手将华峰打死。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神秘的唐先生托人出面,买下华氏中药堂一半股份,摆平赌局纠缠,据说华峻还惹上了hei社会,一并了结。

    华钦山卖了新建的豪宅,为儿子还债。华峻杀人案审结后,华钦山表示退出“华氏”,再不干涉,回到六七年代的旧宅里,等着儿子出狱。

    就是命啊!命里不强莫求富,富来会折儿孙寿!华钦山的头发一夜之间变成灰色。

    儿子突然枉死,明山太太伤心过度,旧疾发作。华明山去附近村子买下两块地,给太太种花草养生,太太休养了几年,悄然离世。随着城市格局的发展,花圃建成现在的大院,华家轻轻松松,还是城中村最富的一家。

    就是命啊!城中村的人羡慕,也佩服。娘滴,割了半个世纪的命,最后富的还是这帮地主老 财。

    人家靠本事,靠运气!不偷不抢,能咋滴!

    华岳讲述时语调平和,偶尔的激动很快被后面的故事压制。这些陈年往事像困住的江水,在她心中激荡喧哗,只等一个出口倾泻而出,从此才能得到内心的宁静,坦然面对以后的生活。

    面对坐在眼前高大健壮的男人,朴实的外貌和深沉的双眼,让华岳心安。她从没讲过自己的家事,跟自己老公也没有说过,不是不想说,是没有出现心无所挂碍的信任。

    她积压太久,太想放纵一回。这个男人因为与他一起出现的女老师,获得了她的信任。

    那么,关键问题来了,华峻判刑的事怎么办?

    “其实我不方便透露,但既然信任你,告诉你也无妨,你也帮我分析分析。华峻出狱后召集一帮不务正业的人,在镇上挺张狂,其中就有他入狱前招惹的那些人,也有欺男霸女的事,但没有人报警。他害我父亲那天早上据说喝了酒,又有些缘故,我咨询的律师说,他有投案自首情节,如果定性为激情杀人,或酒后行凶,可能会免于死刑。”

    裘江点点头。想到她咨询过其他律师,暂时避开这个话题,问道:“华峻判不判死刑对于并购案有影响嘛?”

    “这里也有一个缘故。当年我父亲与大伯拆伙后分割了股权,但当时并没有想到‘华氏中药堂’的名称也是品牌股权的一部分。现在大伯的律师咬住‘华氏中药堂’品牌是祖上创下,他是华氏子孙,拥有一半的‘品牌股权’和一半‘华氏药方’技术股权。他找不到人证明他有,我们也找不到人证明他没有。街里邻居,也没人了解当年的情况,这就把我们难住了。”

    裘江估计是高振海的手笔。他可能已经取得华钦山的谅解,达成共识了。

    “那你呢?希望华峻判死刑,还是死缓?”

    华岳突然脸色苍白,半晌不说话。

    她何尝不想替哥哥、父亲报仇,可这仇报在亲人身上,恩断情绝也是血脉相连,总是会痛的。

    父亲去世后,灵牌供在祖祠里——旧的祖祠已经被毁,新建的祖祠只有半间屋大。有一天她听儿子说大伯来了,进了祖祠,她赶紧跑过去,看到大伯在父亲牌位前烧香,她没有出声,站在外面观望。

    大伯微躬着身子站着,一个字没有说,直等到三柱香全部烧完才直起腰,突然幽幽地感叹一句:

    “全都是命啊!”

    半晌又说:“当年被爷爷赶出家门,就不应该再回去,这是命啊!想着回去就回去了,又养下那个畜生,害了峰儿和你。

    “二弟啊,我是对不起你了。让那畜生死,华家就完了。我是不久人世啦,留下岳儿怎么办?女婿还会听她的吗?我听说自打你走了,女婿就闹着要把二子的姓改过去,那是给我们难看哪!华家没人啦——”

    他絮叨了很久。天黑透了也不开灯,反而坐在蒲包上,在黑暗里自言自语。

    “夜风吹过来,冷冷的,我听着他的声音都没有人样了,飘来飘去,像鬼魂在说话,有时幽幽地像在演戏,有时叉了气像太监一般,好瘆人哪。他还提到结发妻子,说对不起她,不仅把她气死了,把她的孩子也没养好,说自己不知收敛,一味任性,老天爷罚他没有后人哪……

    “我听着,心里也是惨痛无比。坐在外面吹着冷风,一直流泪,迷迷糊糊地,好像睡着了一般。后半夜突然冻醒,也没看大伯是不是还在里面,自己悄悄回了家,当晚就病了。过几天挣扎起来,听说大伯自那夜后也病了。再出门时,头发全白了。”

    “那么,你现在有主意吗?”裘江显出担心的神情。

    “没有。简大哥让我去见一个人,我最近忙着处理家庭内外的事,没有时间,再说了,那么大的事,什么世外高人能解决?还不是隔靴搔痒。痛在自己身上,只有自己知道。”

    “是什么人?我可以知道吗?”裘江紧盯着问。

    “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是柏水镇一个律师的大哥,长年在深山里。也不知怎么就传得神奇了。”

    “柏水镇?”裘江的眼睛亮起来,“说说看,我可能认识。”

    “你怎么可能认识?”华岳喝一口茶,顺便松一口气。

    裘江笑了:“我在柏水镇干过几年,今年才回来。”

    “啊?这样啊?那你可能认识,大山小水。”华岳笑了,“又走到一家去了。”

    裘江点点头,也笑了:“我就猜可能是他,李伯山,李仲水。”

    裘江想起自己进山找他解决生活中的纠结,没有见到人就回去了,想要两全其美,终于走到目前的窘境。他端起茶杯,喝下最后一杯茶,准备告辞。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华岳主动伸出绵软细嫩的手,与裘江骨节硬朗的大手握在一起。裘江的手很冷。华岳有点奇怪,对面的男人稳重坚毅,怎么可能有那么冷的手?

    裘江冷的不是手。他听着华岳的讲述,脑海时常浮现一个人,与倾述的华岳重叠。那也是一个心有江湖需要男人呵护的女人,而最重的伤害,来自于他。

    因为自责,害怕她的不肯原谅,他的手代替心脏,格外冰凉。

    值完晚修回家,陈芷汀洗完澡准备睡觉时,才发现裘江发的几个短信。

    “今天谢谢你,谢谢那两位老师,改天请她们吃饭。“

    “今天晚上要加班,晚点回。“

    “突然有事,要去镇上了解一些情况,不回去了。你早点睡吧。”

    陈芷汀才想起上午陪他拜访华岳的事。一进校园就连轴转,她已经忘记了。累得不想回短信,看看时间,可能他也没睡,电话拨过去,语音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既然去镇上了解情况,不可能那么早就睡觉,手机没电了?或者……陈芷汀不愿想下去。想也没用,还影响睡觉。能发短信,已经难得。

    果然有利益就有情义。帮他是自愿,陈芷汀不想纠结在回报上,吹干头发,抹上夜霜,看镜子中的女人眉清目秀了,才上床看书,用文字清空大脑里庞杂的思绪。就要进入睡眠状态了,一个影子从眼前飘过……在我这……加班呢……

    突然一哆嗦,陈芷汀睁开困顿的双眼。

    裘江该不会……去了……另外一个家……

    心脏突突跳动,竟是无法入睡的节奏。

    直觉像发射器,拉弓搭箭,“嘣”的一声脆响,飞向城市的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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