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小年夜，虞雪坠穿着大红云锦镶毛斗篷，和谢无晏骑马来到了澧阳侯府。
张翦在前面引路。
澧阳侯府里的人都不在了，满地枯枝败叶，一片萧条之色。
张翦同他们一起穿过三道月门，来到了一处小院。
小院环廊雅致，有一条清澈的溪流穿廊而过，白溪上飘着零星枯黄的落叶，顺着淙淙流水往外蜿蜒淌去。
张翦道：“陛下，此处是澧阳侯府的鸾溪苑，是傅良……傅锦在府中时居住的院子。”
虞雪坠蹙了下眉。
张翦推开环廊正中屋室的大门。耀目的阳光从门口映进去，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晕中浮动。
“这是傅锦的卧房。”张翦继续领着他们往里走。
傅锦的卧房也是雅致干净的，往里走是他的书案，书案后的墙壁上悬挂着四副山居图。
四幅山居图画着春夏秋冬四季，风景却是相同的。上面清溪环绕，绿藤葳蕤，中间一座野花环绕的竹屋，这四幅图风骨秀劲，应当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
张翦将四幅山居图摘下来，后面竟露出了一道暗门。
他道：“陛下，这是属下们在搜查时发现的。”
虞雪坠打量着这道暗门。暗门隐蔽，黑羽卫监视傅锦这么久，竟然都没有发现。
她示意张翦将门打开。
暗门里昏暗无光，隐隐约约能看到一条向下的台阶。
张翦点上灯，谢无晏也拿起一盏灯点上，两人护着虞雪坠迈下台阶。
长长的台阶没有一点光，外面晴空万里，这里却是漫无边际的寒冷黑暗。
走下台阶，是一处空旷的石室，石室里很干燥，有一股浓郁的纸墨味道。
张翦将灯递给虞雪坠，便退在一隅，不再说话。
虞雪坠和谢无晏挑起灯。
晕黄的灯火映亮了石室，两人往前望去，霎时怔在原地。
只见偌大的石室，挂满了画像。
这些画像……画的都是人。
有的纸页泛黄，上面画着一个襁褓婴儿。
有的画的是五六岁的女童。
还有十几岁的女孩，刚及笄的少女……
那及笄的少女，样貌鲜妍，生着一副上扬的桃花目，正抬头看着他们，露齿而笑。
这些画像，画的全部都是虞雪坠。
从她的襁褓时期，一直画到她登帝。
少女在画卷中一点点成长，那些画卷由枯黄变至泛黄，再变至雪白。
画像密密匝匝地覆盖在暗室所有的墙壁之上。
春夏四季，日月更迭，她的模样在这间黑不见天日的暗室中被记录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虞雪坠面色青白，不寒而栗。
而谢无晏细细看着每一幅画。
他看得出神，虞雪坠却怒不可遏，她提着灯，转身走出了密室。
谢无晏不得不急忙跟上她。
两人出了澧阳侯府，虞雪坠一路策马直奔关押傅锦的地牢。
她披着大红云锦的斗篷，大步走了进去。
傅锦仍穿着那白色的素服。
地牢里没有日光，只有微弱燃烧的火把。他坐在枯草上，直直望着跳跃的明光，眼神麻木而空洞。
直到她进来，他的眸中才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小雪，你是来送我的吗……”他的嗓音干哑，竟朝她笑了笑。
那张秀雅的脸苍白皲裂，生出了青色的胡茬，再也不复昔日的容光。
虞雪坠与他隔着铁槛对望，她冷声道：“朕去过澧阳侯府的石室了。”
傅锦愣了愣，又不在意地弯了下唇。
澧阳侯府被抄没，那间石室被发现是早晚的事。
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发现的时候，竟是他要死的时候。
傅锦望着她，她穿着大红的斗篷站在灯影下，地牢里的火光微弱，可她却明艳如光。
他微笑着，问她：
“小雪，想知道一切吗？”
虞雪坠盯着他，默然不语。
傅锦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刻了，如果她愿意听，他也愿意，把他的一切都告诉她。
那些深藏在他的心底，将他压得透不过气的秘密，也该有宣之于口的一天了。
何况，在他临死之际能亲口告诉她，也是他的幸事。
所以傅锦望着她明艳的面容，轻声开口，娓娓道来。
十九年前，虞雪坠诞生那日。
那天是个雪夜，暴雪遮天蔽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叫开了南宫门，拿着令牌要出宫。
当时守在南宫门的是禁军傅文亭。
傅文亭在傅家行三，正是傅锦的父亲。
深夜出行，格外有异，傅文亭便盘问了几句。
没想到马车里坐的是皇后的贴身女侍月兰。
月兰说她领命出宫，并未向他细说缘由，但隔着呼啸的风声，傅文亭隐隐听到马车中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傅文亭将月兰放出了南宫门，很快宫中便传出一道惊天消息。
瑾仁皇后竟然难产薨逝了。
就连瑾仁皇后诞下的公主也没有活下来！
消息一出，傅文亭觉得惊异，他想起在马车中听到的啼哭声，当夜，他便悄悄去寻了他的岳丈王珝。
彼时王珝还不是王相，尚在礼部任尚书之职。
他得了消息，迅速差人追查那辆马车，发现月兰果真带着一名女婴，入了平康坊第五教坊司。
王珝又向宫中打探，为瑾仁皇后接生的一众人什么都没说，但他们神情闪烁，像是藏了一桩秘密。
王珝向来敏锐，很快猜出瑾仁皇后诞下的公主其实并没有死，而是被永淳帝养在了宫外。
王珝的心思一向活络。
那一年，番阳卢氏被铲除不久。百年世家一夕坍塌，各大氏族无一不胆颤心惊，人心惶惶。
他们琅琊王氏为众氏族之首，更是感到唇亡齿寒，颈上悬刃。
王珝也深知永淳帝和瑾仁皇后的情谊。他想，也许这样在宫外的公主，会成为永淳帝唯一的子嗣。
大渝朝女帝开国，兴许将来，这位唯一的公主，将成为大渝朝下一任帝王。
王珝想保琅琊王氏鼎盛不衰，或许，他可以从那位公主身上下手。
他想把帝王的命脉握在手中，不想像番阳卢氏那般，面对帝王的杀心束手无策，引颈待戮。
从那天起，王珝便开始深谋远虑。
他要用尽一切办法，握住那位公主的弱点。
尽管他并不能确定未来大渝朝的天下会属于那位公主，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要拼尽全力试一试。
后来，王珝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将目光看向了他的外孙，傅文亭的亲生子，傅锦。
王珝开始培养傅锦。
他要把傅锦培养成那位公主的弱点。
所以从傅锦懂事起，他就在为虞雪坠而活。
王珝会送来她的画像，他在密不透风的漆黑石室中看着她的画像，从王珝的口中了解她，同她一起长大。
王珝说，公主久居教坊司，见惯了声色犬马，靡靡男色，她一定会喜欢干净皎洁之人。
所以傅锦，便长成了干净皎洁之人。
他学礼仪，通诗书，文采斐然，一手字画名满京都。
他迎合她的喜好，塑造自己，傅锦永远都无法知道，如果没有她，他本该会长成什么样子。
傅锦也不是没有反抗过，十三岁那年，他曾拒绝再进入那间石室。
这事很快被王珝知道了，隔日，他便带着他前往了大渝最苦寒之地，白月塔。
白月塔流放着番阳卢氏，那里寒冷潮湿，终年大雪，日夜白茫茫乌沉沉，不见日光，也不见月光和星光。
卢氏有无数人在白月塔病倒冻死，侥幸活下来的，仍有做不完的苦力劳工。
他亲眼看到有人在冰河里裁冰，冻掉了双手，惨白的手指血淋淋粘在冰块上，鲜血结冰，一滴也淌不出来。
卢氏人在白月塔苟且度日，惨不忍睹。
王珝和他一起看着他们，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外祖父真怕有一天，我们王氏，你们傅氏，都落得这样的下场。”
“阿锦，你是唯一能保全我们的人。”
少年的他，眼眸中映着白月塔茫茫的雪，和呜咽哀嚎的每一个卢氏人。
从白月塔回去后，他便重开了石室的大门。
如此，又过了数年。
永淳帝病重，命不久矣。外祖父说，需要他的时候到了。
于是，他终于亲眼见到了画像上的人。
她比画像上美丽，明媚，娇艳夺目。他看到她，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那日骑马时，她崴到了脚，他终于寻到接近她的机会，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十几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对他一见钟情。
他也真心倾慕她。尽管他自己分不清楚，他的倾慕来自于他的心底，还是来自于十几年来他的自我驯养。
再后来，她登帝。
王珝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成为了现实。
他是王珝很早就布局的一盘棋，他的使命，就是保全外祖父的家族和他们傅氏一族。
然而傅锦却发现，对他一见钟情的虞雪坠，忽然有一日不喜欢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十几年的努力竟付诸东流，他困在后宫之中，看着他的父母宗族以无法遏制的趋势倒塌消亡，步了番阳卢氏的后路。
他眼睁睁看着，觉得自己像个笑话，竟谁也保全不了。
外祖父也知他无用了，他只让他保全自己。
可傅锦不知道，就算他保全了自己，然后呢？
他这一生只为她而活。
若没有了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活下去。
所以那日，他拿着刀去了紫辰殿。
他想刺杀她，为家族报仇。
但他也知道，他根本杀不了她。
外祖父曾说过，她的身边有暗卫，没有人能近得了她的身。
可他还是去做了。
虽然死亡是他的结局，但也很好。他因她而生，因她而死，这样有始有终，才配他的结局。
……
傅锦说完这些，虞雪坠遍体生寒。
原来，他们对她的算计，从她诞生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他们这般殚精竭虑，怎么会不成功呢。
虞雪坠想起了上一世，看向傅锦时，既觉得痛恨，又觉得他十分可悲。
这时，狱卒从外面进来了。
狱卒的手中拿着铁链，对她恭敬万分道：“陛下，他行刑的时间到了。”
虞雪坠慢慢点了点头。
狱卒便打开牢狱的大门，用铁链拴住傅锦手腕上的镣铐，将他拉了出来。
铁链发出哗啦尖锐的声响，傅锦乌黑的发丝垂在肩头，他看着虞雪坠，轻轻唤她：“小雪。”
他希望听她对他说些什么，怨也好，恨也好，什么都好。
但虞雪坠一个字都没有说。她先他一步，迈出了地牢。
那鲜妍耀目的身影毫不犹豫丢下了他，傅锦失落地垂下眼，许久，又摇摇头，笑了一下。
很快，他被带到了断头台上。
正午的阳光白茫茫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今日是小年夜，百姓们在街上挂满了灯笼，他眯眼看去，只看到朦朦胧胧一片红。
铡刀冰凉，他将脖颈放在上面。
他的脸朝向虞雪坠消失的方向，轻轻闭上了眼睛。
张翦在前面引路。
澧阳侯府里的人都不在了，满地枯枝败叶，一片萧条之色。
张翦同他们一起穿过三道月门，来到了一处小院。
小院环廊雅致，有一条清澈的溪流穿廊而过，白溪上飘着零星枯黄的落叶，顺着淙淙流水往外蜿蜒淌去。
张翦道：“陛下，此处是澧阳侯府的鸾溪苑，是傅良……傅锦在府中时居住的院子。”
虞雪坠蹙了下眉。
张翦推开环廊正中屋室的大门。耀目的阳光从门口映进去，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晕中浮动。
“这是傅锦的卧房。”张翦继续领着他们往里走。
傅锦的卧房也是雅致干净的，往里走是他的书案，书案后的墙壁上悬挂着四副山居图。
四幅山居图画着春夏秋冬四季，风景却是相同的。上面清溪环绕，绿藤葳蕤，中间一座野花环绕的竹屋，这四幅图风骨秀劲，应当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
张翦将四幅山居图摘下来，后面竟露出了一道暗门。
他道：“陛下，这是属下们在搜查时发现的。”
虞雪坠打量着这道暗门。暗门隐蔽，黑羽卫监视傅锦这么久，竟然都没有发现。
她示意张翦将门打开。
暗门里昏暗无光，隐隐约约能看到一条向下的台阶。
张翦点上灯，谢无晏也拿起一盏灯点上，两人护着虞雪坠迈下台阶。
长长的台阶没有一点光，外面晴空万里，这里却是漫无边际的寒冷黑暗。
走下台阶，是一处空旷的石室，石室里很干燥，有一股浓郁的纸墨味道。
张翦将灯递给虞雪坠，便退在一隅，不再说话。
虞雪坠和谢无晏挑起灯。
晕黄的灯火映亮了石室，两人往前望去，霎时怔在原地。
只见偌大的石室，挂满了画像。
这些画像……画的都是人。
有的纸页泛黄，上面画着一个襁褓婴儿。
有的画的是五六岁的女童。
还有十几岁的女孩，刚及笄的少女……
那及笄的少女，样貌鲜妍，生着一副上扬的桃花目，正抬头看着他们，露齿而笑。
这些画像，画的全部都是虞雪坠。
从她的襁褓时期，一直画到她登帝。
少女在画卷中一点点成长，那些画卷由枯黄变至泛黄，再变至雪白。
画像密密匝匝地覆盖在暗室所有的墙壁之上。
春夏四季，日月更迭，她的模样在这间黑不见天日的暗室中被记录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虞雪坠面色青白，不寒而栗。
而谢无晏细细看着每一幅画。
他看得出神，虞雪坠却怒不可遏，她提着灯，转身走出了密室。
谢无晏不得不急忙跟上她。
两人出了澧阳侯府，虞雪坠一路策马直奔关押傅锦的地牢。
她披着大红云锦的斗篷，大步走了进去。
傅锦仍穿着那白色的素服。
地牢里没有日光，只有微弱燃烧的火把。他坐在枯草上，直直望着跳跃的明光，眼神麻木而空洞。
直到她进来，他的眸中才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小雪，你是来送我的吗……”他的嗓音干哑，竟朝她笑了笑。
那张秀雅的脸苍白皲裂，生出了青色的胡茬，再也不复昔日的容光。
虞雪坠与他隔着铁槛对望，她冷声道：“朕去过澧阳侯府的石室了。”
傅锦愣了愣，又不在意地弯了下唇。
澧阳侯府被抄没，那间石室被发现是早晚的事。
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发现的时候，竟是他要死的时候。
傅锦望着她，她穿着大红的斗篷站在灯影下，地牢里的火光微弱，可她却明艳如光。
他微笑着，问她：
“小雪，想知道一切吗？”
虞雪坠盯着他，默然不语。
傅锦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刻了，如果她愿意听，他也愿意，把他的一切都告诉她。
那些深藏在他的心底，将他压得透不过气的秘密，也该有宣之于口的一天了。
何况，在他临死之际能亲口告诉她，也是他的幸事。
所以傅锦望着她明艳的面容，轻声开口，娓娓道来。
十九年前，虞雪坠诞生那日。
那天是个雪夜，暴雪遮天蔽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叫开了南宫门，拿着令牌要出宫。
当时守在南宫门的是禁军傅文亭。
傅文亭在傅家行三，正是傅锦的父亲。
深夜出行，格外有异，傅文亭便盘问了几句。
没想到马车里坐的是皇后的贴身女侍月兰。
月兰说她领命出宫，并未向他细说缘由，但隔着呼啸的风声，傅文亭隐隐听到马车中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傅文亭将月兰放出了南宫门，很快宫中便传出一道惊天消息。
瑾仁皇后竟然难产薨逝了。
就连瑾仁皇后诞下的公主也没有活下来！
消息一出，傅文亭觉得惊异，他想起在马车中听到的啼哭声，当夜，他便悄悄去寻了他的岳丈王珝。
彼时王珝还不是王相，尚在礼部任尚书之职。
他得了消息，迅速差人追查那辆马车，发现月兰果真带着一名女婴，入了平康坊第五教坊司。
王珝又向宫中打探，为瑾仁皇后接生的一众人什么都没说，但他们神情闪烁，像是藏了一桩秘密。
王珝向来敏锐，很快猜出瑾仁皇后诞下的公主其实并没有死，而是被永淳帝养在了宫外。
王珝的心思一向活络。
那一年，番阳卢氏被铲除不久。百年世家一夕坍塌，各大氏族无一不胆颤心惊，人心惶惶。
他们琅琊王氏为众氏族之首，更是感到唇亡齿寒，颈上悬刃。
王珝也深知永淳帝和瑾仁皇后的情谊。他想，也许这样在宫外的公主，会成为永淳帝唯一的子嗣。
大渝朝女帝开国，兴许将来，这位唯一的公主，将成为大渝朝下一任帝王。
王珝想保琅琊王氏鼎盛不衰，或许，他可以从那位公主身上下手。
他想把帝王的命脉握在手中，不想像番阳卢氏那般，面对帝王的杀心束手无策，引颈待戮。
从那天起，王珝便开始深谋远虑。
他要用尽一切办法，握住那位公主的弱点。
尽管他并不能确定未来大渝朝的天下会属于那位公主，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要拼尽全力试一试。
后来，王珝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将目光看向了他的外孙，傅文亭的亲生子，傅锦。
王珝开始培养傅锦。
他要把傅锦培养成那位公主的弱点。
所以从傅锦懂事起，他就在为虞雪坠而活。
王珝会送来她的画像，他在密不透风的漆黑石室中看着她的画像，从王珝的口中了解她，同她一起长大。
王珝说，公主久居教坊司，见惯了声色犬马，靡靡男色，她一定会喜欢干净皎洁之人。
所以傅锦，便长成了干净皎洁之人。
他学礼仪，通诗书，文采斐然，一手字画名满京都。
他迎合她的喜好，塑造自己，傅锦永远都无法知道，如果没有她，他本该会长成什么样子。
傅锦也不是没有反抗过，十三岁那年，他曾拒绝再进入那间石室。
这事很快被王珝知道了，隔日，他便带着他前往了大渝最苦寒之地，白月塔。
白月塔流放着番阳卢氏，那里寒冷潮湿，终年大雪，日夜白茫茫乌沉沉，不见日光，也不见月光和星光。
卢氏有无数人在白月塔病倒冻死，侥幸活下来的，仍有做不完的苦力劳工。
他亲眼看到有人在冰河里裁冰，冻掉了双手，惨白的手指血淋淋粘在冰块上，鲜血结冰，一滴也淌不出来。
卢氏人在白月塔苟且度日，惨不忍睹。
王珝和他一起看着他们，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外祖父真怕有一天，我们王氏，你们傅氏，都落得这样的下场。”
“阿锦，你是唯一能保全我们的人。”
少年的他，眼眸中映着白月塔茫茫的雪，和呜咽哀嚎的每一个卢氏人。
从白月塔回去后，他便重开了石室的大门。
如此，又过了数年。
永淳帝病重，命不久矣。外祖父说，需要他的时候到了。
于是，他终于亲眼见到了画像上的人。
她比画像上美丽，明媚，娇艳夺目。他看到她，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那日骑马时，她崴到了脚，他终于寻到接近她的机会，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十几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对他一见钟情。
他也真心倾慕她。尽管他自己分不清楚，他的倾慕来自于他的心底，还是来自于十几年来他的自我驯养。
再后来，她登帝。
王珝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成为了现实。
他是王珝很早就布局的一盘棋，他的使命，就是保全外祖父的家族和他们傅氏一族。
然而傅锦却发现，对他一见钟情的虞雪坠，忽然有一日不喜欢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十几年的努力竟付诸东流，他困在后宫之中，看着他的父母宗族以无法遏制的趋势倒塌消亡，步了番阳卢氏的后路。
他眼睁睁看着，觉得自己像个笑话，竟谁也保全不了。
外祖父也知他无用了，他只让他保全自己。
可傅锦不知道，就算他保全了自己，然后呢？
他这一生只为她而活。
若没有了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活下去。
所以那日，他拿着刀去了紫辰殿。
他想刺杀她，为家族报仇。
但他也知道，他根本杀不了她。
外祖父曾说过，她的身边有暗卫，没有人能近得了她的身。
可他还是去做了。
虽然死亡是他的结局，但也很好。他因她而生，因她而死，这样有始有终，才配他的结局。
……
傅锦说完这些，虞雪坠遍体生寒。
原来，他们对她的算计，从她诞生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他们这般殚精竭虑，怎么会不成功呢。
虞雪坠想起了上一世，看向傅锦时，既觉得痛恨，又觉得他十分可悲。
这时，狱卒从外面进来了。
狱卒的手中拿着铁链，对她恭敬万分道：“陛下，他行刑的时间到了。”
虞雪坠慢慢点了点头。
狱卒便打开牢狱的大门，用铁链拴住傅锦手腕上的镣铐，将他拉了出来。
铁链发出哗啦尖锐的声响，傅锦乌黑的发丝垂在肩头，他看着虞雪坠，轻轻唤她：“小雪。”
他希望听她对他说些什么，怨也好，恨也好，什么都好。
但虞雪坠一个字都没有说。她先他一步，迈出了地牢。
那鲜妍耀目的身影毫不犹豫丢下了他，傅锦失落地垂下眼，许久，又摇摇头，笑了一下。
很快，他被带到了断头台上。
正午的阳光白茫茫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今日是小年夜，百姓们在街上挂满了灯笼，他眯眼看去，只看到朦朦胧胧一片红。
铡刀冰凉，他将脖颈放在上面。
他的脸朝向虞雪坠消失的方向，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