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色蒙蒙发亮,荒野一片幽静,唯溪水声潺潺不绝。

    溪流临岸遍布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被流水冲刷得颗颗光滑。伏倒在岸边的一男一女,形容狼狈,浑身湿透。

    率先醒来的,是云桑。

    她不知自己在这岸边晕了多久,只觉腰背肩颈,无一处不被身下石头硌得生疼,略一动弹,便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万幸,至少还活着。

    云桑挣扎着想要坐起,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搭着另一人的臂膀。

    那人躺在她背后,胳膊绕过腰线将她整个环住。湿漉漉的衣袖尽头,宽大敦厚的手背青筋微虬,温暖覆握于她垂在身前的细腕。

    是……陛下。

    似是察觉到掌心细腕的松脱,昏迷中的男子忽而剑眉蹙起,不容拒绝地加重了力道,将她握得更紧。

    这股熟悉的紧箍感,唤起了云桑昨晚模糊的回忆。

    夜色里视野受限,兼之河下暗流涌动,她从晕厥边缘被人救起,拉到水面上不过须臾,尚来不及好好喘口气,便眼睁睁看河水打着旋,将她与陛下一同裹走,离下水搜救的暗卫们越来越远。

    浪头一个接一个袭来,卷着水中枯枝败叶,不停抽打在身上。夤夜成了吞天灭地的巨兽,御船很快连最后一点灯影都难以瞧见。

    他们漂出了多远?

    搜救的人,还来得及找到他们吗?

    云桑濒临冻僵,手脚渐渐失了气力,不肯再听她驱使。

    “抱紧朕,别松手。”

    有人在她耳边下命令,语气很凶。冰冷河水肆意攫取着温度,昏沉间,她本能靠近身边唯一的热源。

    被抱的人好似比她更紧张,箍在她腕上的手掌宛如生了根,高度紧绷着,容不得她半分滑脱。

    一如此刻……

    即便他昏昏沉沉,意识模糊,满身是血,不知伤重几何,手上力度仍没有丝毫放松,竟攥得她腕间生了痛意。

    “陛下,醒醒……”云桑撑着跪起,费力将躺在地上的人扶抱到腿上,轻轻拍着他的脸。

    萧昱的情况看上去,要比她严重许多。

    他面色惨白,眉头紧紧皱成川字,后肩衣服被划出好长一道口子,入目大片殷红,左边裤脚裂去半片布料不知所踪,露出鲜血淋漓的小腿,不断有血顺着腿滴下,流入溪水,再随水波荡开远去。

    更不必提,手肘、臂侧随处可见的淤青与擦伤……

    ——皆是昨夜在急流中,为了护她而伤。

    云桑咬唇,眼眶蓦地一酸:“陛下……醒醒……陛下不要吓我,您快醒醒……”

    这是哪里?他们现在离御船有多远?

    御林军呢?昨夜的暗卫呢?

    附近一片空旷,没半个人影,怎样才能寻到人帮忙?

    陛下……陛下会不会、会不会……

    云桑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半抱着浑身浴血的男子,唤了又唤,最后哽了喉咙,颓坐在溪水边连连垂泪。

    她的泪,真是烫。

    一滴一滴,砸在他脸上,又顺着领口滑下去,叫人心头一阵阵抽痛,连指尖也牵动着,生了莫名的酥麻。

    萧昱心下轻叹,缓缓睁开双眼:“莫哭了……我没事……”

    “陛下,您醒了?”云桑顾不得抹去眼泪,连忙关切道,“您的伤……要不要紧?”

    萧昱借着她的搀扶,尝试起身,甫一用力便扯到后背伤口,闷哼出声。

    重量再次压回她肩头,他额上渗出几颗冷汗:

    “约莫……有些要紧。”

    云桑内疚不已:“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连累了您。”

    萧昱扯动嘴角,虚弱一笑:

    “昨晚刺客要杀的人是朕,你说,到底是谁连累了谁呢?”

    “可、可是……若非奴婢落水……您本不必……”

    “好了,”他抬手,自然地拭去她一颗泪珠,“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寻个休整之处,处理伤势是要紧。”

    “对、对!”

    浓烈的歉疚,使云桑陡然生出一股心力,竟硬拼着将人拉在肩上扛起:“奴婢这就带陛下去寻郎中!陛下撑着些,奴婢不会让您有事的!”

    “你可知……从此处往哪个方向走、走多远……能寻到村镇?”

    云桑脚步滞住。

    萧昱眼见几步路间,女子脸色已憋得涨红,显然是在强撑,忍不住弯了嘴角:

    “先将朕放下吧。”

    “若朕没记错,这条小溪应是泾水支流。从此处向北五里,有个桂湾村。”

    “你去村中……寻些助力之人,或套个车,再回来……”

    云桑了然,扶着他小心靠在溪边一块大石旁,满脸郑重:

    “陛下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奴婢这就去桂湾村找人来救您!”

    “记得,莫要……暴露身份。”

    “奴……云桑知道了,主子放心。”

    晨光跃出薄雾,给溪水旁的一切都镀上淡淡金色。奔跑远去的女子,绯色衣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飞旋,渐渐模糊。

    萧昱视野一暗,身体再难支撑,紧贴着石头缓缓滑下。

    这伤,比他预计得,是要更严重些……

    / / /

    萧昱再次醒来,是在一间粗陋的农舍之中。

    湿衣服被人脱去,换了身寻常庄稼汉的干爽衣物。胸口缠了一圈圈洁净白布,腿间的伤也包扎妥当。

    端了澄清水盆进来的女子,见他转醒,喜出望外:

    “主子醒了?”

    他开口,声音嘶哑:“几时了?”

    “午时刚过。”云桑从水中捞出巾子拧干,轻拭他胳膊上那些擦伤,“主子可是饿了?我同周大娘借了厨房,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做。”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腹沾了药膏,小心化开,抹在清洁后的伤口上:

    “村里的郎中医术有限,背部和腿部的伤,他说只能简单给您处理一下,最好还是尽快去城中医馆瞧瞧。至于其他伤,虽不严重,总是泡了河水。这药膏可以祛邪活血,有利伤口恢复。”

    萧昱简单“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而是倚靠床头,静静看着她给自己上药。

    肃着小脸,一丝不苟,时而还要凑上去吹一吹。

    恍惚这一刻,她很珍视他。

    这样的揣度,叫萧昱心生欢喜,深觉自己这伤,受得很值。

    绯红衣裙已被换下,浓郁的乌发简单挽起,用一条蓝色碎花头巾包住。那些叮叮当当的配饰,大多昨夜丢在了江中,仅剩的一两件,大约也被她拿着换了药和帮手。

    如今她与他一样,身着粗陋的麻布衣裳,与这间农舍浑然一体,消弭了红墙之内、御舟之上,陛下与奴婢之间,那道不可僭越的天堑。

    想到这两身衣裳的主人或许还是夫妻,萧昱口中莫名泛起一丝甜意。

    最后一处伤口涂完,云桑轻舒口气,回手想将药瓶盖上,眼前突然伸出一只宽厚手背,将药瓶盖挡了一挡。

    “还有伤口没处理。”

    “还有哪里?”她忙不迭站起,四处查看,不防斜倚床头的男人忽然伸手,取过她手中那条干净白巾。

    “主子告诉我,我来弄就好……”

    云桑探身上前,本想将巾子拿回,没想到那浸湿的白巾径直贴上了她的脖颈。

    “还有你自己的伤。”萧昱只微微用力,便将匆忙站起的人重新拉坐在了床边,“忘了吗?”

    浸湿的巾子带着微微凉意,一下一下,动作轻柔。持巾的男子神色认真,凑得很近,让云桑一时大脑空白,愣在原地。

    脖颈的伤口是昨夜被黑衣人劫持时留下的刀痕,那人下手没轻重,伤口先泡了河水,后又浸了汗,跑进跑出一上午,边缘已有些发白翘起。

    萧昱清理着,眉头越拧越紧:“不痛么?”

    被人这样一问,云桑才后知后觉,感受到颈上持续传来的刺痛。

    “……痛的。”

    萧昱抬眼,语带不满:“痛,怎么不说?”

    云桑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答,讪讪低下头去。

    “别低头。”他下意识扶住她俯低的脸,“还没上药,别挤到伤口。”

    不能低头,便只能平视陛下。这在宫中本是大不敬之举,故而云桑恍然意识到,她服侍陛下这么久,却是头一次这样清楚地瞧见陛下的脸。

    头一次看清,陛下浓墨一样的眸子里,盛着那样真挚的关怀。

    “好了。”萧昱将药膏厚覆一层,又取了旁边包扎剩下的白布,细细围着她的脖子缠好,“这几日都不能碰水,女儿家,当心留疤。”

    “是……”云桑胸口有只小兔子在砰砰乱跳,胡乱接过陛下手中的东西,起身端着水盆想离开,“我、我去给主子做碗热汤,垫垫肚子……”

    “等等。”萧昱喊住她,“做汤不忙,我另有许多东西,需你同这户主家尽快备来。今日下午,咱们就得离开这里。”

    “什么?下午就走吗?”云桑想了想,“那也好,主子伤势要紧。去城中将养总是比在这里强,正好还可以联系官府接您回去。”

    “不,我们不进城,也不能联系官府。”

    他的衣裳,她的首饰,都是一眼可辨的华贵之物。桂湾村本在重点搜寻的范围,遑论村民若拿着这些东西城中换钱……他们的行踪,随时都有可能暴露。

    暴露之后呢?

    先追来的会是潜龙卫,还是江宁府的官兵?

    萧昱捏了捏额角,嘴边泛起淡淡的冷笑:

    “如今,这江宁地界的官府,只怕比京城里的人,更希望朕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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