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湾村南边临水,北边靠山。

    水是泾水支流,山是砚山群峰。

    时近仲秋,山上叶子已有不少变了颜色,和深深浅浅的绿掺杂在一起,暮色降临之下,叫人望后生出一种杂乱的骇意。

    云桑从未在野外过过夜。

    进山时太阳还高,尚可以从山野景致中寻到些自然意趣,可天一黑,那奇形怪状的树和石头,便都不再是美景,只剩一重一重唬人的黑影。

    她攥着捡回来的干柴火,余光时不时觑向不远处憧憧黑影,小脸纠结地皱巴成一团。

    “怎么了?”萧昱生好火,抬头正望见她这一脸忐忑。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丛歪歪斜斜的灌木,不由疑惑不解:

    “那边有什么?”

    “不,别——”他欲起身探查,不想被忽地拉住胳膊。

    细细软软的一双手,盘在他臂弯处,连声音也紧张颤抖:

    “主子别去、没什么……奴婢、奴婢只是,瞧那树枝长得怪……”

    长得怪?

    萧昱狐疑,回头仔细盯了一会儿那树丛,恍然明白几分:

    野生的灌木长得自在,树丛中漏出几点窟窿,若细细看,像张五官扭曲的人脸。

    “你可是……害怕?”

    云桑早就瞧出来了,偏越怕,越忍不住要看,此刻飞快又瞥了那树一眼,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害怕起来,也顾不上什么尊卑,拉他胳膊的力道都变重了。

    想来他这陛下,终究是没有鬼可怕。

    萧昱不禁提了提嘴角,顺着被拉之势坐到云桑身侧,手掌贴在她发心,轻轻揉了两下:

    “有什么好怕的,几块烂木头罢了,你同我一起去,将它劈散了,捡回来添柴。”

    随身这把小斧头是临行时从周大娘家买下的,原是放在灶坑边用来处理不好烧的大木柴,因他们出手阔绰,周大娘拿来时还特意给磨锋利了,趁手好用,即便萧昱受了伤,也能轻松将那簇罪魁祸首灌木丛端掉。

    他内心,甚至有几分感谢这丛乱长的野树。

    让他得以光明正大攥着她的手,由她畏缩着躲在他身后,将这几步路走得缓慢。

    “好了,”萧昱回身,捏了捏发抖的人手指,噙笑道,“你再看看,还吓人吗?”

    云桑怯怯睁眼,果然没再看到那张扭曲抽象又黑乎乎的怪脸。

    她面露赧色,主动俯身将柴火抱起,走回火堆旁:

    “是奴婢无用,还要劳烦主子做这些粗活。”

    萧昱拿过一根碎柴丢进火堆,笑了笑:

    “习惯了。从前打仗时,也是这样的。”

    云桑好奇:“主子金尊玉贵,即便入了军营,也该有下人随侍,怎会自己动手呢?”

    他抬头,静静望了她一阵,开口问:

    “你可知,燕塘山一役?”

    “燕塘山大捷?”

    云桑虽不通政事,总归在宫里做活,逢重大消息,也听得到几耳朵传闻:

    “那是主子扬名的大战,宫里都传说,主子是武曲星下凡,头次上阵便打了大胜仗,将西戎人杀得丢盔卸甲呢。”

    “武曲星……”萧昱的笑容里透着几分讽刺,“大约,只是比旁人命硬些。”

    那一仗,起先倒确实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迷雾重峦,易进难出,是他的好父皇,给他和西戎人,精心挑选的一同葬身之地。

    拼上大周太子一条命,不但能重创西戎雄师中最为所向披靡的一支精兵,而且痛失储君之悲,会让大周将领更为同仇敌忾。

    战场刀兵无眼,又有谁能想到,射向他背后的冷箭,出自京师呢?

    “燕塘关一役,我方赢得很惨烈。”

    萧昱垂眸,望着眼前跃跃跳动的火光,顿了顿,继而平静道,

    “我们被困山中,粮草殆尽,伤亡惨重,是借着山势一次又一次设伏,用计将西戎军冲散后,一点点蚕食瓦解,直到悉数歼灭。”

    “那时山穷水尽,每日都有熬不过去的伤员牺牲,大家早已顾不得上下尊卑之分,凡是还能动弹的,都会主动照顾他人。我,也不例外。”

    云桑不意这场大捷背后竟是如此艰难之境,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唇抿了又抿,她悄悄向萧昱那侧挪动半步,细软的一双手,再次环上他臂弯。

    一如方才,她害怕树丛时那般。只是这一次,是她安慰他:

    “陛下,都过去了。吉人自有天相,善人定有天助。如您这般的好人,无论遇到什么险境,总是可以化险为夷的。”

    “好人?”

    他目光落在自己臂间那双纤手之上,内心充满不确定,几乎无法掩盖语气中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如今还觉得我是好人吗?”

    云桑眸光微动,与他对视一瞬,即刻错开来去。纤细的手忽然意识到这动作僭越,迅速缩回。

    山野夜风间,飘散开一声轻细的回答:

    “……是的,您是的。”

    萧昱沉默良久,重新起了话题:

    “翻过这座山,再走半日,便是武威军的营地。”

    “武威军大半是当年与我一同在燕塘关杀敌的幸存者,统领亦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山风透着刺骨的凉意,萧昱从包袱里取出厚衣服,围在身旁瘦小的女子身上,浅浅一笑:

    “只盼如你所言,我们此次,能顺利化险为夷。”

    / / /

    可惜的是,这句话似乎不怎么灵验。

    萧昱重伤未有妥善医治,下半夜迅速起了高热。那点子简陋的伤药根本没有多大用处,云桑发现时,他后背早就再次被鲜血浸透。

    “陛下……主子……您醒醒……”

    云桑慌了神,在临出门时周大娘准备的包袱里翻出干净白布,想重新为他包扎,可高烧昏迷的男人根本坐立不住,只能叫他整个身子都倚靠在自己身上,将后背露出。这样一来,瞧不好伤口,动作不免多了许多掣肘。

    垂落她耳畔的头分外沉重,带着灼热、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唤着她的名字:

    “云桑……”

    “奴婢在、奴婢在呢。”

    云桑手忙脚乱着除去原先被血浸湿的布条,不料腰上忽然一紧,竟被牢牢抱住。

    她心忧:“陛下,您别这么用力,伤口会开裂得更厉害的。”

    “对不起……对不起……”

    萧昱埋首在她颈间,额头烫得已经有些吓人,全然不理会她的劝解,只是颠三倒四地重复着,

    “对不起、云桑……对不起……”

    “陛下……您先放开我,我要给您止血。”

    “我不放、我不放……放开,你就走了……你不喜欢皇宫……你一直想走……”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的,我是个混蛋……我只是、我怕你要走……对不起……”

    山间的夜静谧无人,秋意渐浓,连虫鸣也不得闻。云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手上动作停住,怔怔呆在原地:

    “陛下,你说什么?”

    “……可你还是要走……你还是要走……”

    萧昱鼻腔蓦地一酸,即便意识混乱,仍能感觉到那股无力的绝望:

    “你不会喜欢我了……你以后都不会爱上我了……”

    “……你怕我……你讨厌我……

    “除了放你走,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不起,我后悔了,对不起……”

    他垂靠在她肩头,双臂用力箍着她,恨不能将她揉入自己的身躯: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炙热的血淌在她手上,又落入身下泥土。云桑像是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男人。

    那些疑心,那些猜测,那些隐隐的不妥,终于在这午夜的荒山,在一次失去意识的高烧里,得到了解答。

    荒谬得不像真实。

    然而,没有任何时间思考,这些肆意流淌的血腥,已经招来了山野间,比高烧更加致命的东西。

    远处浓重的暗夜里,忽然亮起一双泛着幽光的绿色眼睛。

    / / /

    皇城的夜,寂静肃穆。

    值夜御林军披甲执锐,人手一只灯笼,跟随队伍有条不紊地在各宫之间巡防,井然有序,只有偶尔掠过夜空的鸦鸟,发出几许振翅的响动。

    鸦鸟驾轻就熟,飞过重重把守,越过亭台楼阁,最后轻盈落在一处窗棂上,用金色的喙敲了敲窗框。

    “叩叩。”

    窗内主人正靠在榻前闲坐,随意翻看手中游记,听到响动,很快起了身。

    鸦鸟优雅伸腿,待他拆下字条后,回头梳了梳尾羽,重新振翅而去。

    消息很短,寥寥数字,是螭卫报来的江宁进展。

    修长苍白的双指夹住纸条,移至油灯上点燃,而后不紧不慢地丢入烟盂。

    火舌卷起单薄纸页,很快化成一团灰烬。

    “十全。”

    十全候在外间守夜,闻声很快走进:“殿下,奴才在。”

    萧旻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好久没见傅家姐姐了,明天,请她进宫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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