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如皎今次到访麟趾殿,比他们从前习惯约定的时间,足足迟了一个时辰。

    萧旻悠然躺在桂花树下,一壶醉仙春独自饮尽,又阖眼迷瞪了一觉,才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女子,抱着个绸皮包袱,立在桂花树影间,对他欠身行礼。

    “姐姐可是来迟了。”

    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朝一旁空空如也的两只酒杯努了努嘴:“喏,本来备了好酒想与姐姐对酌,我嘴馋,都喝光了。”

    “殿下恕罪。”傅如皎顿了顿,将身前裙摆微挪,“临行时与家中姐妹起了口角,耽搁了些时间。”

    萧旻漫不经心一挥手,毫无追问之意:“酒虽没了,倒还有些果子,听说是徐家铺子头供。”

    他端起盛着果脯的银盘,大咧咧朝人走了两步:“我尝着不错,姐姐也来两个?”

    傅如皎眼睫轻抬,视线不动声色,顺着递来的银盘迅速扫过。

    黄花梨木矮榻是旧物,上面铺着的长绒狐皮却是崭新。榻尾,一枚歪倒的空酒壶身上,绘有精致的 “醉仙”字样——是京中最时兴的名酒。

    “看来,殿下如今的境况,已较往日改善良多。”

    她没有去接那果脯,浅笑一声,将手中包袱幽幽打开:

    “倒是臣女多事,念及近日天气转寒,想着要将殿下的斗篷补好送还。”

    斗篷下摆绷缝处曾夹藏有一封密信,如今拆了又补,却难得寻不见半分痕迹,连缝补所用羽线颜色,都与原衣一致无二。

    “听闻礼部已拟定了殿下封王之期,离宫开府指日可待。”傅如皎将包袱收起,抿了抿唇,“想来,殿下往后应是不再需要这旧衣……”

    话还没说完,她手上忽地一空。

    绸皮包袱包着竹青色的斗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弧,带着干净的皂角香气,径直落入旁边侍候的小太监怀里。

    “十全,好好收着。”

    小太监领了包袱离去,萧旻嘴角挂着笑,重新将果脯盘子递到她眼前:

    “姐姐补过的衣裳,自然不是寻常的旧衣裳。雪中送炭,一向比锦上添花叫人铭记于心。”

    黄澄澄的蜜渍杏干,近得几乎已经触到女子莹白的葱指。傅如皎却没有拿,反而后退半步,垂着眸,声音平静:

    “我与殿下乃是各取所需,谈不上雪中送炭。日后殿下自立门户,不比宫中森严,算是得偿所愿。而我已不能再为您做什么,这交易,便就此算了吧。”

    “我的心愿是了了,可你的,还没个影子。”

    萧旻指头上仍沾着方才吃果子残留的蜜,见她不肯接,自己从盘中拈起一枚,半举着,像在端详什么琥珀制成的工艺品:

    “既是交易,姐姐这样想得开?什么都没拿到便算了?”

    傅如皎拧紧手中帕子,贝齿轻轻咬唇:“待陛下南巡归来……”

    金黄的杏干浸透蜜香,倏尔贴上她的唇。她愕然开口,来不及说话,那蜜杏已得寸进尺地被塞入嘴中。感官一时皆被这枚甜果子牢牢牵制,待再回神,始作俑者早就安稳坐回榻上,不紧不慢擦起了手:

    “我不爱占人便宜,说了是交易,总不能亏了你的。”

    萧旻拭着指尖黏稠的香蜜,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她方才因走动再次露出的裙角,边缘溅着两滴干掉的墨渍。

    “听闻你家内宅,最近为了几个姐妹的婚事闹腾得很,想来姐姐这段日子腌臜气没少受。”将手擦净,萧旻撑着腮,指节抵在翘起的嘴角,笑容里带了促狭: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皇兄,无非想要个倚仗,入我王府,也未必就比这污糟地方差了。”

    被果子粘住的伶牙俐齿,渐渐化成腮畔憋红的云霞,里面有几分怒,几分羞,萧旻说不好。

    他优哉游哉看着眼前女子咀嚼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举起手中帕子,妥帖按在唇角,发出一声初见时的冷笑:

    “殿下抬爱,臣女怕是不配。”

    “不配么?开罪了当朝天子的落魄王爷,与小官家来历不清不楚的外室女,怎么不算门当户对呢?”

    萧旻懒洋洋倚倒在狐皮软靠上,过分昳丽的眼尾掠过一丝冷漠:

    “还是说,姐姐瞧不上我府中前程?慎王这封号,固然一听就如履薄冰,总好过你嫡母胡乱选的那些兵丁武夫吧?”

    “你查我?”

    见傅如皎起了怒意,榻上这位即将受封的小王爷咧开嘴,“扑哧”笑出了声:

    “如今,姐姐已经重要到我舍得用心去查了,你不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戏弄的意味太明显,生气不过是给旁人徒增消遣。傅如皎胸口起伏几息,稳住情绪后,浅浅绽出一抹微笑:

    “殿下不必拿臣女寻开心,王公贵族也好,兵丁武夫也罢,从来福祸相依,优劣难测。此番殿下绝处逢生,然而风云际会,焉知来日?”

    萧旻咂嘴,深感遗憾:“听起来,你还是更相信我皇兄啊。”

    “臣女相信自己。”

    傅如皎上前一步,葱指于盘中拈起新一枚果子,嫣然莞尔,

    “人活一世,命运要握在自己手中。殿下的施舍很是诱人,但,臣女不喜欢。”

    果子遽然不慎掉落,皇子名贵的衣角,被大喇喇翻滚的蜜饯染上一排不规则的污痕。傅如皎讶然,盈盈跪地:

    “臣女失手,请殿下降罪。”

    萧旻挑眉,榻下一张楚楚可怜又野心勃勃的脸蛋,“失手”得不慌不忙,正从容提出建议:

    “臣女知道殿下不爱占人便宜,不若就用这件弄脏的衣裳,抵了与臣女的交易吧。”

    沉默良久,他缓缓开口:

    “姐姐,我可真是欣赏你啊。”

    傅如皎抬头,目光不避不闪:“如此,便当殿下是应了。”

    萧旻戏谑一笑,朝她伸出右手,似要去摸她的脸。傅如皎下意识偏头躲过,不想他却是虚晃一枪,径直拉过了她垂在身侧的细腕。

    “应了便应了,总归不是我吃亏。”

    他口中随意回着,语气活像在应付不识好歹的小孩子。左手不知从哪掏出一方新的素色贡绸丝帕,竟是专心给她拭起了手:

    “弄脏了,擦一擦。”

    及至将那果脯留在她指头上的黏稠全部抹干净,萧旻才倍感满意,把帕子随手一折,塞进了傅如皎手心:

    “将来什么时候,若姐姐后悔了,拿着它,还可以来找我。”

    十全甫一将人送出麟趾宫,转头便火急火燎跑回了萧旻身边,抓耳挠腮地试探道:

    “殿下……那个傅家姑娘,您不会真的要娶她吧?”

    萧旻翘着腿在桂花树下躺得舒服,闻言鼻间轻哼:

    “娶一个被皇兄派过来的细作?我疯了吗?”

    “您可吓死奴才了!”

    十全松了口气,接着问:“那您这次找她来,就是逗她玩的?”

    一记指弹落在十全脑门,萧旻无奈扶额:

    “傅如皎显然并不知道皇兄在江南出事的消息。她近几月与京城潜龙卫来往甚密,这消息到底是尚未传到京城,还是被潜龙卫上层将领压了下来?总之,普通兵卫今时应该还被蒙在鼓里。”

    十全挠了挠头:“那……咱们要帮着将这消息散出去吗?”。

    “当然不要。”萧旻摊手,“这么瓜田李下的事情,我们怎么能说?纸包不住火,最多三日,陛下落水失踪的八百里加急文书,一定会送进中书省的,何须我们多此一举。”

    方才为她擦手时,指节沾到一点残蜜。萧旻将食指弓起,吮了吮那点稍纵即逝的甜,意犹未尽:

    “真可怜啊,到那时,傅家姐姐该多心碎。”

    / / /

    深山,子夜,孤狼。

    月华大盛,山路上一片霜白。蜿蜒的血迹如同黑色毒水,涓涓侵蚀着这片优美的霜白,散发出浓重腥气。

    这腥气,使离群饥饿的野狼,兴奋得发出阵阵低吼。

    这样的危机,是云桑从前连做噩梦都无法想象出的情景。

    她手脚发软,不听使唤,全凭一股求生本能,紧攥着那把用来砍柴的斧子,挡在高热晕厥的男人与穷凶极恶的孤狼之间,抖如筛糠。

    完了,全完了。

    她怎么可能打得过狼呢?

    燃了大半夜的火堆,此刻只剩零星暗光,根本吓不住饿到极点的凶兽。仿佛看穿了拿着武器的人不堪一击,野狼与云桑对峙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纵身一跃,朝她猛扑过去。

    “啊——!”云桑大脑一片空白,毫无章法地挥着斧子边砍边退,半点没有砍到,很快重重跌在一个温热的身体上。

    斧子摔落地面,她怀疑自己几乎听见了狼的嘲笑。

    散发着腥臭热气的嘴近在咫尺,绝望没顶。生死攸关之际,云桑猛然反身,最后一个动作,竟是用躯体护住躺在地上的萧昱。

    其实有什么用呢,待吃掉了她,那畜生显然也不会放过他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不过,也不重要了。

    紧闭的眼睫颤个不停,滚烫的血“噗”一声,溅了满脸满身,却不是她的。

    不知何时转醒的男人,一把扼住飞扑过来的饿狼咽喉,顺势捞起被摔在地上的斧子,狠狠割在狼颈间,伤口极深,几乎将狼首砍下。

    轻敌的饿狼,临死之前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呜咽。

    疲软的兽尸被远远丢出,如一条废弃煤袋般瘫在山路旁。萧昱烧得视线模糊,努力定了定神,方用沾满血迹的手,轻轻抚上趴在他胸口瑟瑟发抖的人:

    “没事了……它死了……”

    “陛下……陛下你醒了!”云桑猛地爬起,不可置信,“我、我……我扶你起来……”

    萧昱按住她的手,艰难摇了摇头:“你……快点离开这里……血太多了……说不准……还会引来新的……咳咳……”

    他牵到了伤处,一阵呛咳。云桑不肯松手,声音带了哭腔:

    “我背您走,我们一起走……”

    何必他摇头明说呢,她自己也清楚,背着他,她连前面那个弯都坚持不过去。

    “不……你自己走吧……”

    刚刚屠狼一击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意志,萧昱力竭,拗不过执意要将他驮到背上的人,只能伏在她耳畔,气若游丝:

    “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吗……别管我了……快走吧……”

    “陛下……陛下别睡!”

    明明闭上眼睛的是他,她却好像与他一同坠入了无尽的黑暗。虚空中抓握不住的滑腻手掌,使云桑从这场无比真实的噩梦中,猛然惊醒。

    天光穿过窗格洒在床前,正是通明白昼。屋子里洒扫的两位侍女见她转醒,对望的脸上满是喜色。

    其中一个放下扫把转身出了门,另一个则走到她面前,用双手比划着什么。

    “对不起……”云桑满脸茫然,“我……我不明白……是你救了我们吗?”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来人的手,“跟我、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他在哪里?”

    侍女的手比划得更快了,可是云桑一点都看不懂。心急之下,她松开侍女,干脆掀去被子下了床,直朝房门外跑去。侍女拦不住她,只好匆匆取了件外袍,紧跟在她身后。

    独门的小院占地并不大,布局基本一览无遗。云桑慌慌张张四望一番,立时跑去推隔壁的房门。

    还没碰到,门便开了。

    一位布衣男子信步走出,手中白巾擦着几点血迹,身后还跟着刚刚从她房间离去的那个侍女。

    “你醒了?”

    男子比她高一头,身材修长挺拔,衣袖因为处理伤势而高卷着,露出小臂上数道交错的旧伤疤。不过,最引人瞩目的,却是他脸上那半张由金属制成的面具。

    “我……我……”云桑被伤疤和面具骇住,结结巴巴问道,“敢问公子……与我在一起的那个人……”

    “他就在房内。”男子虽外表骇人,声音却很是和缓,“我刚为他换了药,伤口不太好,有化脓的迹象,不过,性命应该无虞。”

    “那、那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自然可以。”

    身后跟来的侍女早已将外袍给云桑披上,男子主动让开路,云桑探头间,正看到萧昱安安稳稳躺在里头。

    她心头一松,不免双腿又打了个软,幸而侍女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扶住。

    “依我看,”布衣男子抱了臂站在门边,嘴角隐约带着笑意,“姑娘还是回房再歇歇,我这院里多少有几个闲杂人手,照顾你们两个,也是够用的。”

    云桑方才一时情急下跑得飞快,如今才觉身子其实虚晃得紧,搭着侍女的手,讪讪向男子行下谢礼:

    “有劳公子费心。”

    “小事。”男子微微欠身向她示意,继而踱开步子,似要离去。

    “公子,”眼见人已行远,云桑连忙出声问道,“不知……您如何称呼?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转身,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惜字如金:

    “山月雅苑,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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