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因其狭长的国土分布，从南到北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气候类型，在札幌和北海道迎来第一场雪的季节里，位于南部的温暖的名古屋尚且还在经历秋风瑟瑟。白天倒还过得去，可一到夜晚，气温骤降，寒意便比白天更甚了许多。
她裹紧牛岛若利的外套，把头偏向一侧，任由迎面袭来的寒风顺着发丝呼啸而过。
“最近冷空气好像要来了。”牛岛若利盯着她说。
“是吗，”她把吹乱的发丝重新夹到耳后，“难怪这几天上下班的时候总感觉需要披件大衣才行了，可得千万小心，别感冒才好。”
“嗯。”
牛岛若利应着，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这会儿两个人正并肩走在名古屋体育馆背面的一条幽幽小径上，观众都散得差不多了，鲜少有人从此处经过，鉴于待会儿就得去和球队集合，他们本可以找家浪漫的咖啡厅去独处更久，眼下却只能退而求次。
“谢谢您来看我的比赛。”牛岛若利说，“难得的周末，还让您特地跑到名古屋来。”
“别在意这些。”她愉快地摆摆手，“权当郊游了，更何况能看到一场如此精彩绝伦的比赛，简直是大饱眼福，连疲劳也都能跟着一扫而空了。”
“这两天有稍微好点吗？失眠。”牛岛若利问，提到了前不久在简讯里偶然聊起的话题。
“唔，就还是那样，DDL来临之前总会经历这么一遭，差不多习惯了。”
“不用去医院？”
“就算去了医院也无济于事，与其把工作烦恼向一位陌生医生诉说，倒不如请上司给我批两天带薪年假。话虽如此，就算请了假也会有工作电话不断打来扰乱计划，如今这个社会，打工人当如此，二十四小时乘以一周七天需时刻待命。”
“……”
发现牛岛若利默不作声，她索性换了话题。
“不聊这个了。牛岛选手估计还没吃晚饭吧，这附近据说有一家非常有名的专门做味增猪扒饭的店，晚点有空一起去试试吗？”
牛岛若利顿时语塞，他很少有感到左右为难的时候，通常犹豫选项都被他以贯彻始终的原则和行事风格排除在外，但唯独这一刻，他解释得又慌乱又快，唯恐从她这张温润的脸庞上窥见一丝失落。
“对不起，球队集合后会直接坐大巴车回酒店，晚饭通常在酒店自助餐厅解决，所以……但如果找朱雀教练求情的话，说不准就能准许单独行动了，我去试试。”他试图挽救道。
“没关系，不必勉强。”
她体贴地说，于是继续沿着暮色往前走，身影几乎隐入其中。牛岛若利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又一次凭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再不做点什么就要彻底失去她了，可事实上他从不曾拥有过她。意识到这点后，苦闷的心情不由更加烦躁。
“下周在哪里比赛？”她问。
“京都。”
“啊呀，居然越跑越远了，东京到京都坐新干线要多久呢？”
她边说边掏出手机研究起来，夜色很深，手机屏幕上的白光打在她脸上，照出纤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和樱桃般殷红湿润的嘴唇，像极了画里走出来的仕女，恬淡俊秀，撩人心弦。
牛岛若利望得出神，满脑子勾勒她的唇形，混合刚才拒绝她而遗留下来的愧疚和歉意，连她抛来的问题都没听见，直到她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着他。
“果然口红太深了吗？”她察觉视线，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
“不，很好看。”牛岛若利慌张否认，“请原谅我的词穷，总之非常好看。”
这是事实。
他说找到不到合适的形容词，这也是事实。
比赛刚进入第一个发球轮次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了，穿着11号白色应援球服坐在观众席上，如同起跳时双臂向后挥舞，白色雄鹰展翅飞翔，抖落一片雪白羽毛，轻飘飘，软乎乎，骤然落入他心中。
他多么想奉上自己最华丽的表演，鸟类求爱不都这么做么，如此一来，她就是他的伴侣。
可他又怕她会不同意。
毕竟这世上有几个男人会不解风情地断然拒绝中意的女人发出的邀请呢？
向来理智的大脑暂时出走了，暂时不想管它压根无法左右的荷尔蒙冲动，甚至还有些悔恨刚才那句回答。
得让她明白那并非他本意。
得让她知道他的真心。
“但无论打扮与否，我都喜欢，您的魅力并非仅限于表面，而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深深吸引着我，令我陶醉，难以自拔。”
如此这般的后果是，这番话在当下听来实在太像痴言告白了，以至于两个人一瞬间都有些发懵。路灯在两人头顶倾洒下温柔银光，谁都没说话，沉默肆意蔓延。
良久，柳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才问，“想喝罐装咖啡吗？”
可并不等牛岛若利说好，她便独自走向了前方的自动贩卖机，脚步飞快，好像急于要把自己从这暧昧氛围中抽离出去似的。
最后直至他们手握着罐装咖啡，走到一处观景台坐下，寒风卷着丝丝水汽袭来，他们之间仍然不知道该由谁来打破沉默。
温热的咖啡在手心底里发烫，瞧见她不甚熟练掰弄着拉环，牛岛若利干脆默默打开了自己那罐，递给了她。
她轻声说了句谢谢，眼神闪躲，无法掩饰的耳尖红得跟那天拉面店的朝天椒一样。
当然实际牛岛若利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耳朵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喉咙干涩到怎么咽唾沫都无法缓解。
一时仍是无人说话，寂静之中，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在空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琥珀色的瞳孔盯着那个漩涡，不知道把自己卷到哪里去了，开口时的声音不似平常那般充满朝气，异常平静，像在谈论别人的话题。
“您听说过，关于‘人的大脑是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这种说法吗？”她握着咖啡罐旋转了半圈，“每当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我时常会胡思乱想，觉得那看不见的角落里匍匐着一条黑狗，成千上万负面想法从它嘴里吐出来。有时候孤高冷漠，有时候蔑视世界一切，也包括我自己。当然通常是我自己。而最终黑狗会被天亮吓跑，好像所有心灵鸡汤都煮沸了，扬手泼出去，人间又再次幸福圆满了。”
她顿了顿，盯着咖啡罐口继续说。
“睡着的时候则时常做噩梦，梦到自己睡在上海老家，床头还放着那只陪伴了我许多年的透明方盒。人生大部分时候是孤独的，我始终这么认为，就像行走在大雾中，看不清前后左右，一门心思追赶那个并不知通向何处的出口。”
“牛岛选手打排球的时候会感觉孤独吗？”她突兀地问，“从我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大雾中奋力奔跑的牛岛选手，还是球场上专注得分的牛岛选手，都太神圣了太耀眼了，而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但是你走过来了。”牛岛若利回忆起那天清晨在橘子树下的情形。
她坦然一笑，抿了口咖啡，“人往往会为宏大而神秘的事物着迷嘛，我也不例外。”
“但是着迷和是否有资格拥有，又完全是两码事。”她抬头眺望远处风景接着说，“比如眼前这一条宽阔的河流，它自有它流淌的方向，而我作为看风景的人，可以做的仅仅是走近它、欣赏它、拍照、打卡留念，然后回到自己来时的路上去，走我被允许走的路。”
“可我们来时是走同一条路一起来的。”
牛岛若利突然接话。
“所以回去的时候也理应走同一条路，一起回去。”
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使柳喻当即怔住，直球选手带来的冲击力堪称海啸，瞬间让心防线附近的居民们溃不成军，引发大声抗议。
——“不是说好要拒绝他的吗！结果这么轻易就被打动了？你这个蠢货，不觉得他完全是在哄骗你吗！再说像你这样的胆小鬼哪里值得他喜欢了？”
无数熟悉的质疑声再一次响起。
在柳喻决定只身来到东京的时候，在她拒绝前男友求婚，反对父母灌输的普通人生应当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一辈子只为生儿育女的思想的时候。
这些质疑声也都出现了。
身为女的，跑太远，跑去可能存在危险的地方，将自己暴露于未知之中，都是性别造成的认识短浅。
所以身为女的，就应该听话、懂事、贴心、谦逊；应该事业爱情双丰收，学会经营婚姻；应该精于维护美貌和身材，以博取丈夫长长久久的忠爱。
可是，这个社会为何总对女性如此苛刻，而懒于对男性提出要求？
当前男友听到她不想那么快结婚的心声的时候，露出的那副表情，令柳喻终生难忘，那模样仿佛在看一只无法驯服的怪物。而他并不想豢养怪物，只想养一只喵喵叫的布偶猫，粘人、乖巧、长得漂亮，带得出门。
左手快把易拉罐捏至变形。
不仔细看的话，其实很难发现左手虎口位置有一道两指宽的疤痕，从虎口一直爬到中指与无名指中间，如蜈蚣般丑陋，是柳喻小时候被父母送去外公家矫正左撇子留下来的。
“不可以和别人不一样！”
长辈们严厉的声音宛如一道无形枷锁扼住了柳喻的手腕。无数次高举过头顶的戒尺，都是在向柳喻证明，唯有妥协才能获得垂爱、怜悯以及一切他人乐于施舍的感情。
因而她早就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了，学会用右手将自己打扮得温柔纯良，没有攻击性，并将妥协当作一项技能，常傍于身。
但是戒尺也好，枷锁也罢，约束得住一具空壳却约束不了向往自由的灵魂。当柳喻终于具备能力和条件对此说“不”时，父母暴跳如雷，把所有难听话都说尽，甚至亲口说出了“断绝关系”这四个字。
本以为一切终将过去，未来会光明无比，然而异国他乡的生活并不如预期顺利。
辗转难眠的夜晚，柳喻曾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父母接了，却并没有给她好脸色看，他们似乎在用另一种极端的方式逼柳喻认输：“一意孤行注定尝尽苦头，而你现在就是在自食其果，与我们又有何干？”
自食其果？
到底是谁把恶果带进我的人生？
工作上高压不断，加之父母至亲如此对待，最长将近一周，柳喻都没能睡过一个囫囵觉，身心皆崩溃稀碎，几乎就要坠入深渊。
刚好这时候她拉开居酒屋的障子门，看见了坐在她位置上的那个男人。
起初柳喻并没有对上号，只在俱乐部官网公式书上见过这张面孔，本人比想象中高大得多，在她头顶说话的低沉嗓音带来强烈压迫感，使她不敢抬头对视。
后来在酒桌上听见高层们连连夸赞，天赐的左手给排球事业带来多大的贡献时，柳喻这才意识到，原来坐在她旁边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天才左撇子排球明星——牛岛若利。
彼时她刚把碗筷从左边挪到右边，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她会使用左手，但当着其他人的面，她依旧习惯性隐藏起了这一特征，因为不想有所不同而引人瞩目。
然而就在她身旁，一位强大、自信又幸运的左撇子。
柳喻偷偷看他，看他坐得笔直的腰背，看他那青筋暴起，充满压倒性力量，敢于向世界发起挑战的左手，羡慕得几乎说不出话。
甚至觉得，相比之下她这苦涩稀碎的人生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是蝼蚁的无谓挣扎罢了。
“滴滴！”
耳边突然传来大巴车鸣笛声，惊醒了柳喻，使她顿时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用力咬紧了嘴唇，力道之大不惜使嘴唇发白失血，最终将引起眼眶泛红的情感波动全部吞咽回去了。
“那好像是你们的大巴车？”她霍地从长椅上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说，“我们回去吧？让您的队友们等太久了可不好……”
这瞬间，刹那间，回望牛岛若利，柳喻再次怔住，温柔眼神于清冷夜色中弥漫。
这种眼神一如既往直击她心灵，在那条狭窄昏暗的巷子里，在那间闷热的居酒屋里，在那颗橘子树下，在此时此刻。
她顿觉庆幸又沮丧。庆幸于发现她好像并未被全世界抛弃，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哪怕萍水相逢，也依旧温柔地望着她。沮丧于她发现自己似乎彻底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因为太害怕而不敢再轻易尝试了。
“抱歉说了一堆奇怪的话，抱歉，抱歉。”她连连说，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于是把原先那罐没开封的咖啡作为赔礼塞进了牛岛若利怀中，转身就要离开。
咖啡已经凉透了。
心却是滚烫的。
忽然，牛岛若利像是借助野兽直觉预感到了什么，猛抓过她的手腕，将她拥入怀中，滚烫气息经由心脏迸出，温暖了她冰凉的脸颊。
“下次睡不着的时候，请打电话给我吧，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随时随地。”
她裹紧牛岛若利的外套，把头偏向一侧，任由迎面袭来的寒风顺着发丝呼啸而过。
“最近冷空气好像要来了。”牛岛若利盯着她说。
“是吗，”她把吹乱的发丝重新夹到耳后，“难怪这几天上下班的时候总感觉需要披件大衣才行了，可得千万小心，别感冒才好。”
“嗯。”
牛岛若利应着，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这会儿两个人正并肩走在名古屋体育馆背面的一条幽幽小径上，观众都散得差不多了，鲜少有人从此处经过，鉴于待会儿就得去和球队集合，他们本可以找家浪漫的咖啡厅去独处更久，眼下却只能退而求次。
“谢谢您来看我的比赛。”牛岛若利说，“难得的周末，还让您特地跑到名古屋来。”
“别在意这些。”她愉快地摆摆手，“权当郊游了，更何况能看到一场如此精彩绝伦的比赛，简直是大饱眼福，连疲劳也都能跟着一扫而空了。”
“这两天有稍微好点吗？失眠。”牛岛若利问，提到了前不久在简讯里偶然聊起的话题。
“唔，就还是那样，DDL来临之前总会经历这么一遭，差不多习惯了。”
“不用去医院？”
“就算去了医院也无济于事，与其把工作烦恼向一位陌生医生诉说，倒不如请上司给我批两天带薪年假。话虽如此，就算请了假也会有工作电话不断打来扰乱计划，如今这个社会，打工人当如此，二十四小时乘以一周七天需时刻待命。”
“……”
发现牛岛若利默不作声，她索性换了话题。
“不聊这个了。牛岛选手估计还没吃晚饭吧，这附近据说有一家非常有名的专门做味增猪扒饭的店，晚点有空一起去试试吗？”
牛岛若利顿时语塞，他很少有感到左右为难的时候，通常犹豫选项都被他以贯彻始终的原则和行事风格排除在外，但唯独这一刻，他解释得又慌乱又快，唯恐从她这张温润的脸庞上窥见一丝失落。
“对不起，球队集合后会直接坐大巴车回酒店，晚饭通常在酒店自助餐厅解决，所以……但如果找朱雀教练求情的话，说不准就能准许单独行动了，我去试试。”他试图挽救道。
“没关系，不必勉强。”
她体贴地说，于是继续沿着暮色往前走，身影几乎隐入其中。牛岛若利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又一次凭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再不做点什么就要彻底失去她了，可事实上他从不曾拥有过她。意识到这点后，苦闷的心情不由更加烦躁。
“下周在哪里比赛？”她问。
“京都。”
“啊呀，居然越跑越远了，东京到京都坐新干线要多久呢？”
她边说边掏出手机研究起来，夜色很深，手机屏幕上的白光打在她脸上，照出纤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和樱桃般殷红湿润的嘴唇，像极了画里走出来的仕女，恬淡俊秀，撩人心弦。
牛岛若利望得出神，满脑子勾勒她的唇形，混合刚才拒绝她而遗留下来的愧疚和歉意，连她抛来的问题都没听见，直到她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着他。
“果然口红太深了吗？”她察觉视线，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
“不，很好看。”牛岛若利慌张否认，“请原谅我的词穷，总之非常好看。”
这是事实。
他说找到不到合适的形容词，这也是事实。
比赛刚进入第一个发球轮次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了，穿着11号白色应援球服坐在观众席上，如同起跳时双臂向后挥舞，白色雄鹰展翅飞翔，抖落一片雪白羽毛，轻飘飘，软乎乎，骤然落入他心中。
他多么想奉上自己最华丽的表演，鸟类求爱不都这么做么，如此一来，她就是他的伴侣。
可他又怕她会不同意。
毕竟这世上有几个男人会不解风情地断然拒绝中意的女人发出的邀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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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让她知道他的真心。
“但无论打扮与否，我都喜欢，您的魅力并非仅限于表面，而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深深吸引着我，令我陶醉，难以自拔。”
如此这般的后果是，这番话在当下听来实在太像痴言告白了，以至于两个人一瞬间都有些发懵。路灯在两人头顶倾洒下温柔银光，谁都没说话，沉默肆意蔓延。
良久，柳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才问，“想喝罐装咖啡吗？”
可并不等牛岛若利说好，她便独自走向了前方的自动贩卖机，脚步飞快，好像急于要把自己从这暧昧氛围中抽离出去似的。
最后直至他们手握着罐装咖啡，走到一处观景台坐下，寒风卷着丝丝水汽袭来，他们之间仍然不知道该由谁来打破沉默。
温热的咖啡在手心底里发烫，瞧见她不甚熟练掰弄着拉环，牛岛若利干脆默默打开了自己那罐，递给了她。
她轻声说了句谢谢，眼神闪躲，无法掩饰的耳尖红得跟那天拉面店的朝天椒一样。
当然实际牛岛若利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耳朵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喉咙干涩到怎么咽唾沫都无法缓解。
一时仍是无人说话，寂静之中，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在空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琥珀色的瞳孔盯着那个漩涡，不知道把自己卷到哪里去了，开口时的声音不似平常那般充满朝气，异常平静，像在谈论别人的话题。
“您听说过，关于‘人的大脑是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这种说法吗？”她握着咖啡罐旋转了半圈，“每当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我时常会胡思乱想，觉得那看不见的角落里匍匐着一条黑狗，成千上万负面想法从它嘴里吐出来。有时候孤高冷漠，有时候蔑视世界一切，也包括我自己。当然通常是我自己。而最终黑狗会被天亮吓跑，好像所有心灵鸡汤都煮沸了，扬手泼出去，人间又再次幸福圆满了。”
她顿了顿，盯着咖啡罐口继续说。
“睡着的时候则时常做噩梦，梦到自己睡在上海老家，床头还放着那只陪伴了我许多年的透明方盒。人生大部分时候是孤独的，我始终这么认为，就像行走在大雾中，看不清前后左右，一门心思追赶那个并不知通向何处的出口。”
“牛岛选手打排球的时候会感觉孤独吗？”她突兀地问，“从我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大雾中奋力奔跑的牛岛选手，还是球场上专注得分的牛岛选手，都太神圣了太耀眼了，而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但是你走过来了。”牛岛若利回忆起那天清晨在橘子树下的情形。
她坦然一笑，抿了口咖啡，“人往往会为宏大而神秘的事物着迷嘛，我也不例外。”
“但是着迷和是否有资格拥有，又完全是两码事。”她抬头眺望远处风景接着说，“比如眼前这一条宽阔的河流，它自有它流淌的方向，而我作为看风景的人，可以做的仅仅是走近它、欣赏它、拍照、打卡留念，然后回到自己来时的路上去，走我被允许走的路。”
“可我们来时是走同一条路一起来的。”
牛岛若利突然接话。
“所以回去的时候也理应走同一条路，一起回去。”
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使柳喻当即怔住，直球选手带来的冲击力堪称海啸，瞬间让心防线附近的居民们溃不成军，引发大声抗议。
——“不是说好要拒绝他的吗！结果这么轻易就被打动了？你这个蠢货，不觉得他完全是在哄骗你吗！再说像你这样的胆小鬼哪里值得他喜欢了？”
无数熟悉的质疑声再一次响起。
在柳喻决定只身来到东京的时候，在她拒绝前男友求婚，反对父母灌输的普通人生应当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一辈子只为生儿育女的思想的时候。
这些质疑声也都出现了。
身为女的，跑太远，跑去可能存在危险的地方，将自己暴露于未知之中，都是性别造成的认识短浅。
所以身为女的，就应该听话、懂事、贴心、谦逊；应该事业爱情双丰收，学会经营婚姻；应该精于维护美貌和身材，以博取丈夫长长久久的忠爱。
可是，这个社会为何总对女性如此苛刻，而懒于对男性提出要求？
当前男友听到她不想那么快结婚的心声的时候，露出的那副表情，令柳喻终生难忘，那模样仿佛在看一只无法驯服的怪物。而他并不想豢养怪物，只想养一只喵喵叫的布偶猫，粘人、乖巧、长得漂亮，带得出门。
左手快把易拉罐捏至变形。
不仔细看的话，其实很难发现左手虎口位置有一道两指宽的疤痕，从虎口一直爬到中指与无名指中间，如蜈蚣般丑陋，是柳喻小时候被父母送去外公家矫正左撇子留下来的。
“不可以和别人不一样！”
长辈们严厉的声音宛如一道无形枷锁扼住了柳喻的手腕。无数次高举过头顶的戒尺，都是在向柳喻证明，唯有妥协才能获得垂爱、怜悯以及一切他人乐于施舍的感情。
因而她早就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了，学会用右手将自己打扮得温柔纯良，没有攻击性，并将妥协当作一项技能，常傍于身。
但是戒尺也好，枷锁也罢，约束得住一具空壳却约束不了向往自由的灵魂。当柳喻终于具备能力和条件对此说“不”时，父母暴跳如雷，把所有难听话都说尽，甚至亲口说出了“断绝关系”这四个字。
本以为一切终将过去，未来会光明无比，然而异国他乡的生活并不如预期顺利。
辗转难眠的夜晚，柳喻曾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父母接了，却并没有给她好脸色看，他们似乎在用另一种极端的方式逼柳喻认输：“一意孤行注定尝尽苦头，而你现在就是在自食其果，与我们又有何干？”
自食其果？
到底是谁把恶果带进我的人生？
工作上高压不断，加之父母至亲如此对待，最长将近一周，柳喻都没能睡过一个囫囵觉，身心皆崩溃稀碎，几乎就要坠入深渊。
刚好这时候她拉开居酒屋的障子门，看见了坐在她位置上的那个男人。
起初柳喻并没有对上号，只在俱乐部官网公式书上见过这张面孔，本人比想象中高大得多，在她头顶说话的低沉嗓音带来强烈压迫感，使她不敢抬头对视。
后来在酒桌上听见高层们连连夸赞，天赐的左手给排球事业带来多大的贡献时，柳喻这才意识到，原来坐在她旁边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天才左撇子排球明星——牛岛若利。
彼时她刚把碗筷从左边挪到右边，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她会使用左手，但当着其他人的面，她依旧习惯性隐藏起了这一特征，因为不想有所不同而引人瞩目。
然而就在她身旁，一位强大、自信又幸运的左撇子。
柳喻偷偷看他，看他坐得笔直的腰背，看他那青筋暴起，充满压倒性力量，敢于向世界发起挑战的左手，羡慕得几乎说不出话。
甚至觉得，相比之下她这苦涩稀碎的人生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是蝼蚁的无谓挣扎罢了。
“滴滴！”
耳边突然传来大巴车鸣笛声，惊醒了柳喻，使她顿时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用力咬紧了嘴唇，力道之大不惜使嘴唇发白失血，最终将引起眼眶泛红的情感波动全部吞咽回去了。
“那好像是你们的大巴车？”她霍地从长椅上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说，“我们回去吧？让您的队友们等太久了可不好……”
这瞬间，刹那间，回望牛岛若利，柳喻再次怔住，温柔眼神于清冷夜色中弥漫。
这种眼神一如既往直击她心灵，在那条狭窄昏暗的巷子里，在那间闷热的居酒屋里，在那颗橘子树下，在此时此刻。
她顿觉庆幸又沮丧。庆幸于发现她好像并未被全世界抛弃，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哪怕萍水相逢，也依旧温柔地望着她。沮丧于她发现自己似乎彻底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因为太害怕而不敢再轻易尝试了。
“抱歉说了一堆奇怪的话，抱歉，抱歉。”她连连说，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于是把原先那罐没开封的咖啡作为赔礼塞进了牛岛若利怀中，转身就要离开。
咖啡已经凉透了。
心却是滚烫的。
忽然，牛岛若利像是借助野兽直觉预感到了什么，猛抓过她的手腕，将她拥入怀中，滚烫气息经由心脏迸出，温暖了她冰凉的脸颊。
“下次睡不着的时候，请打电话给我吧，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随时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