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来来往往的的人群,小泉坐在医院大厅内等待外科叫号。

    经过多日调查,他察觉到日本国内医学的领头羊——东都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内似乎暗流汹涌,虽然医院对外名声最响亮的是外科系,但实际上掌权的似乎并非第一外科部长的白井教授,相反白井教授在医院里更像一块随时都拿得出手的金字招牌。

    一般人,如果已经坐上教授的位置,可能也愿安心地扮演一个出名又获利的吉祥物角色,但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小泉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有些时候想得太多容易变成瞎想,很多时候不如当面交流。

    “可惜的是我们尊敬的白井教授总是推脱,让首相秘书几次三番吃闭门羹。”

    小泉此时已经进入白井教授的办公室,好整以暇地望着白井教授有些气愤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您要是没有生病,就请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其他患者,好不好!”

    白井教授的头发已经花白,生气的时候白色的鬓角连耳朵都会一动一动。

    “我也是花了钱挂了号的,就是为了和您谈五分钟。”

    “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如果是想问莫须有的事情,请与本院的公关部沟通。”

    白井教授重新坐下,开始整理起身前的文件资料,半晌,见小泉还不肯起身,他威吓地举起电话晃了晃说要请保安来。

    “白井教授,我之所以尊重您称呼您为教授,是因为我认为您值得这个称号。您知道,要是我们没有掌握一些东西,也不会直接上门来找。”

    白井教授毫不畏惧地反瞪回来,依旧是一副真金不怕火炼的样子,他用另一只手往门口一挥,示意送客。

    小泉只能站起身,但他还有最后一招。

    “白井教授,今早您大巡诊的时候我就在您身后,就藏在您的学生堆里。

    “我注意到,您对每一位患者,无论是VIP病房的还是普通病房的患者都会耐心问询、仔细检查。我看见,他们眼中的感激是真实的,您见到患者脱离生命危险或有所好转的由衷开心也是真实的。

    “我想,【白井教授是最好医生】这句话不应是今早普通病床227号的鹿野先生的虚谬之言。

    “我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请您问问自己的内心。”

    白井教授的脸色沉了下来,详装拨号的手僵在空中。

    “并且,这件事是首相直接过问的,所以您大可……”

    “首相,呵。”

    白井放下电话只是冷哼一声。

    “首相,他能管麻生家的事情吗,我记得,首相自己也是麻生家的不是吗?”

    麻生。

    小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熟悉的姓氏。

    他记得这个医院的第一内科部长的名字,好像叫麻生鸠哲。

    “所以,你们医院迟迟没有在部长大会上通过医疗透明化议案要求的原因,是麻生鸠哲吗?”

    小泉一点就通,并且毫不遮掩。

    白井教授抿起嘴,但眼里的嘲讽并未减少一分。

    “吓坏了吧,这不单单是麻生鸠哲的事情,这和整个麻生药品工业株式会社都有脱不开的关系,那可是是日本药企的支柱,是首相背后的庞然大物。”

    他突然止声,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如果我说,首相的决心很大呢。”

    低头良久的小泉,突然贸然出声。

    白井教授皱了皱眉,他现在有点摸不准了,自己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眼前这个不要命的家伙居然还想继续查下去吗,还是说,首相真的有如此魄力能够挥刀斩向自家人?

    “白井教授,我愿意来找您,是因为我觉得您是不同的,您还有机会回来。”

    “我虽然没学过医,但我知道所有医学生在医学院的第一堂课上都要诵记那段文字——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小泉的目光坚定,直直望向办公桌后白发苍苍的教授。

    白井教授在听到那个名词的时候像打开了什么开关,眼睛瞬间睁大,不自觉支起身体。

    “与首相无关,教授,这只与您有关。您还记得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吗?”

    “……请你出去。请你现在、立刻出去!”

    白井教授重重一拍桌子,暴躁地让小泉立刻滚出去。

    他当然知道希波克拉底誓言,三十年他就已经熟读诵记,在无数个夜晚热血沸腾。

    小泉在平静地鞠躬后礼貌离去。办公室外能听见教授发火的声音,一双双好奇与探究的视线望向小泉离开的背影。

    白井教授坐在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黄檀木办公桌前,轻轻抚摸桌面上年份久远的划痕,回想每一处划痕的来历。突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有些木讷地接起电话,听筒里熟悉的声音让他终于回过神。

    “麻生教授……”

    “那个首相秘书找上门来了?”

    “嗯,但我什么都没说。”

    “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那个事情不重要,我比较关心的是我上回交给你的那个CT你研究的怎么样了?”

    “那个东西……我觉得有必要当面和你聊聊。”

    “好的,我晚饭后会留出一个小时过来,辛苦白井教授。”

    “无事……”

    还没等白井教授说完,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他拿远电话,眼神流露出未经遮掩的厌恶与少许怨恨,他重重地放下电话,无奈地弯腰取出最底层抽屉里压着的一叠CT片,再次一张一张地反复贴在窗户上,对着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眯着眼,再次思考起来。

    半晌,他皱起眉歪着头放下所有的CT片,叹了口气,手撑在窗台头疼地摇了摇头。

    像是想到什么,他转身看向空荡荡的会客桌,桌面上有一张小泉刚到时放下的名片。

    自己不是没想过做出改变,他也不愿看到白色病房内交不起住院费的病患拖着病体被家人搀扶着离去,买不起药装不起支架的病人无能为力地撑着到医院苦苦哀求。

    『病人不交装着“福泽谕吉”的信封就不安心,医生不收下病人的“好意”会被质疑是不是有问题。』

    如果以上的是一直以来的顽疾。

    那麻生对自己做的事绝对要恶劣上百倍。

    他还记得自己在医院的教授暨部长会议上孤立无援的狼狈,坐在委员长位置上的麻生鸠哲远远的平静地望向自己,说不明白他指责的贪污从何谈起。

    自己摊手冷笑两声说在座的每个人没有不清楚的,但当他定神望去,偌大的会议室里竟无人抬头。

    “你们……你们……”

    白井教授双腿有些颤抖,他强撑着礼节坐回座位,但如此柔软的皮质竟令他如坐针毡。

    会议结束后麻生教授单独找到自己,把一张照片丢到自己面前,里面是在教授夫人酒席上自家夫人和麻生教授夫人谈笑风生的照片。

    她们身后是日本江户时代的传统绘画家谷文晁的花鸟图。

    “这幅画我已经派人送到你们家了。”

    “我不会收的!”

    “或者你想要回家问问你夫人的意见再决定。”

    麻生鸠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笑,重新拿回照片。

    回家后,他质问夫人为何要收下如此贵重的礼物,母家开私人诊所的夫人并不甘示弱。

    “我为何收下?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在医院究竟做了什么,我往后不想再在教授夫人会里被排挤被忽视了!亲爱的,你知道我收下那幅画之后麻生夫人会把我们儿子推荐到哪里上学了吗——庆应义塾中学!那可是全日本最好的私立中学,按照我们儿子的资质,你不是不知道如果按正常流程他根本考不上这样的中学,你说你为什么就不能与光同尘一点呢,合群一点,配合一点,哪怕我们不去做那些坏事,但也可以像所有人一样当做没看见不是吗?”

    “你糊涂啊,世上哪有又送你钱又送你孩子上学这样的好事,你这是在害我!”

    “呵,害你,我是你的夫人,我和你是一体的!我怎么会害你!倒是你不能害我啊,你知道我是一个多喜欢社交的人,但自从和你结了婚之后我几乎不知道出门还能去哪里,本以为当了教授夫人我就能更上一层楼,但谁想到你竟然与麻生家为敌,你竟然与那个医药巨头为敌——你在医院一败涂地,我就要在社交场付出百倍努力才能维持基本的尊严——你把我至于何地?”

    “……你可以不去那些浮夸虚伪的社交活动。”

    “不去?”

    白井夫人好笑地看向自己的丈夫。

    “你以为妻子只是丈夫的附庸吗?你有你的价值,我有我的价值,你以为自己的教授票里有多少票是我去争取来的?这不单为你,也为我自己。”

    门外传来门铃,是麻生家遣人把画重新装裱后送来了。

    妻子挥手让安装的人进来把画装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白井教授没有阻拦,妻子站到白井身边,用力握住他的手。

    “人生在世——和其光,同其尘。”

    第二次教授部长会议,麻生教授故意问白井教授有没有其他看法,白井教授缄默无言。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那个站起来怒斥医疗系统腐败的白色身影好像从这间大房间里彻底消失,不留痕迹。

    在送走麻生鸠哲之后,办公室内重又回归寂静。

    白井拿出自己拍摄的麻生鸠哲拿给他的CT片,又从名片夹里抽出小泉的名片。

    “喂,我今天晚上和同事约好去聚餐,会晚些回来,嗯,是突然的决定,和大学的同届生,已经很多年没见了。”

    和妻子挂断电话,白井深呼吸,一个键一个键的按下名片上的数字,他决定自己要是想要反悔就随时停止,但很快,他只剩下最后一个数字。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白井教授收起手机,正了正神色,让门外的人进来。

    来人好像是外科新来的实习生,他不会记得实习生的名字,这些人都是由助教授或者科室主管负责的。实习生按道理不会直接与自己这个最大的教授有什么关系,这人算是越级了,但今天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格外愿意宽容一些,他赶紧让实习生进来,似乎这样就能让他血液上涌的头脑清醒一些。

    “教……教授,很抱歉打扰您,但我觉得有一件事一定要问过您的意见……”

    实习生怯怯地关上门,深呼吸后,他握紧拳头,大声对白井教授说出自己的疑惑。

    “这个居酒屋,安全吗,需不需要我来……”

    “不必。”

    白井打断风尘仆仆赶来的小泉。

    “这家店的老板和我是旧识,我曾给他开过刀,他口风很紧。”

    小泉没有再坚持,在对面端正坐下,等待白井教授开口。

    白井教授拿出这几年来自己的妻子给麻生家送的和收受的贿赂,他也是今晚才发现虽然自己秉持“不主动、能拒绝就拒绝”的态度,但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令人心惊的数字。

    “我还有几个好友,有些也对麻生的作风不满很久了,所以要是我去和他们说说的话,应该也能劝动一些人。”

    小泉仔细地翻看起白井教授的记录册,在心中权衡,白井教授还算是有底线的人,有了这份资料,也算是有了突破口,白井教授这个算是重大立功。

    “其实,若只是这些,我可能还没那么快来找你,最关键的是——”

    白井教授从身旁拿上来一个牛皮袋,牛皮袋里装了几张CT的影印件。

    在小泉疑惑地视线中,白井教授指着几张不同的照片对小泉解释道:“这几张CT是麻生教授陆陆续续给我的,平均每张CT的拍摄时间间隔在一个月左右,今天他把所有的CT都收回了,还警告我不可对外说一个字。”

    小泉不明所以地拿起CT,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人,心脏怎么长在正中间?”

    不仅如此,小泉很快发现不仅是心脏,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这个人体里的器官像是能够不断活动一样,几乎每张的器官都在不同的位置。

    这真的是人类的吗,小泉感到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

    白井继续解释道,正像小泉发现的那样,这个“生物”的脏器几乎不在人类器官正常该在的地方,要么有位移,要么根本颠倒,或者某两个器官的位置直接调换,总之不是活在地球上的生物能长成的样子。并且,从麻生交给他的CT组的时间来看,第一组到第二组能发现明显的器官自我更新,器官仿佛会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重新生长,凌乱却又各司其职。

    白井极其认真,他说如果这个是真的,就意味着这具躯体可以实现永生。

    “不断自我修复,不断自我更新,不断从零开始。”

    白井在下午回答麻生的提问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麻生显得很高兴,收走全部的CT就匆匆离开了。

    “但就在刚才,我意识到,他可能在拿医院的病人做实验。”

    居酒屋昏黄的灯下,白井教授的脸毫无血色。

    “我们医院近几年占比人数最大的死因就是——全身器官衰竭,并且,曾经出现过好几例患者明明已经有所好转了,但一夜就因为器官衰竭突然离世。曾有家属要求解剖,令人难以理解的是,那位患者的心脏竟然萎缩了,变得只有婴儿大小。”

    白井的双手颤抖起来,正当小泉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想要安慰几句这个已经白发满头的教授时,他突然发现白井教授并不是害怕,他是愤怒。

    老教授的面部肌肉剧烈地抽动,像是把几年的不甘与愤怒都积压到了这一刻,他在恨麻生用那样阴毒的手段拉自己下水,他恨自己的懦弱又无能为力,他恨自己的妻子,他恨自己的儿子,他更恨自己为何没有早点发现麻生的手早已伸向无辜的、因为信任自己医院前来求医的病人们。当病患们期待地望着高高的吊瓶,祈祷自己能快点好起来的时候,不曾想过一滴一滴落下的盐水是死神的倒计时。

    麻生!麻生鸠哲!要不是他今晚离开时外科新来的实习生不懂规矩,冒昧地敲响一直让他尊敬的教授的门,用质问与失望的语气告诉他麻生教授想给外科的病患用还没上市的药品,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实习生告诉自己,麻生教授说这件事是经过他的首肯的。

    那个年轻人望向他时眼里深深的不信任刺痛了白井教授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

    可是,根本没有人通知他,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没人想问他的意见,甚至他自己也作践自己,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是从他收下谷文晁的花鸟图开始的么?

    他想起那幅画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水墨的乌鸟昂首立在残枝上,欲望从大片的白宣中涌出来。

    “之前你来找我,你问我还记不记得希波克拉底誓言,那个时候我让你立刻离开……说来惭愧,在听到【希波克拉底】的时候我是震惊的,因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记起过这些话了。”

    他喃喃道:

    “我将用良知和尊严,按照良好的医疗规范来践行我的职业;

    “我将继承医学职业的荣誉和崇高的传统;

    “我将给予我的老师、同事和学生应有的尊重和感激之情;

    “我将分享我的医学知识,造福患者和推动医疗进步;

    “我将重视自己的健□□活和能力,以提供最高水准的医疗;

    “我不会用我的医学知识去违反人权和公民自由,即使受到威胁;

    “我庄严地、自主地、光荣地做出这些承诺。”

    白发苍苍的教授熟练而缓慢地念出这些从古希腊伊始就被一代又一代的医生诵记的文字,这些文字穿越千年时光,被不同语种诠释,被所有文明铭记。无影灯下,外科手术刀锋利而快准,像是无数先辈以违逆自然的智识与勇气与死神争魂夺魄后留下的幻影。他第一次翻开医学伦理书的时候看到这些话,在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他被这些话激励奋进,现在他终于真正意识到这些话语的重量。

    人类的历史上,生病的人面前应当有一个孤单且崇高的背影。

    在【希波克拉底】后,所有影子都有统一的名字——医生。

    在这一刻,白井智一想做一名单纯的医生。

    “白井教授,这份影印版能给我吗,这对我们很重要。”

    “可以,我本就是拿来给你的,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加藤首相,也是麻生家的,请您务必、务必斟酌,不要徒废我的勇气,也不要让民众们再也不相信我们医院。医院,只是暂时偏离了航向,它曾经真的是一所很好医院。未来,在没有我们之后,一定能够重新变得更好……”

    小泉双手接过白井教授的账本和CT片,庄重放进怀里。

    白井复杂地看着小泉在放进资料后略微鼓起胸口,叹了口气。

    “这件事不会简单的……我们圈内一直有流言,【麻生药品株式会社】和现在的内阁某位重要人物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曾经我们都以为是加藤首相,但现在看起来也许另有其人,所以,请在查出内鬼之前,务必谨慎行动。”

    小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头对白井说:“我想请您继续在医院观察麻生鸠哲的动向,请不要顾虑,无论有什么发现都可以和我说。”

    “我会的。”

    白井教授凝重地点头,自己绝不会让麻生鸠哲再做出如此违背法律与道德的事情,就算小泉不说,自己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还有,也请您务必保护好自己。”

    小泉放缓了声音,庄重地对白井教授鞠躬致敬。

    白井教授毫不含糊地湿了双眼,低头回礼。

    这是一场战争,战争从此刻开始,至死方休。

章节目录

[柯南]今天也只想在酒厂玩斗地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西兰花不是菜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西兰花不是菜花并收藏[柯南]今天也只想在酒厂玩斗地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