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干部（四）
下班就像一个分界线，工作时间是【小泉】，下班时间是【詹琪】，两个名字，两种性别，虽然归根到底是同一个人，但詹琪觉得自己分得很清。
不单是因为她回家后会卸去伪装，还因为总有一个不速之客会在她是【詹琪】的时候开车前来送上点心。他们见面，拌嘴，无聊的对坐，喝酒，打架，然后离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以上的流程自然内化成她生活的一部分，成为【詹琪】人生的某种不应成习惯的习惯。
但今天有些奇怪。
“你……今天白天在上班吗？”
“嗯。”
“周末还要加班，我觉得你不如也去当个有正经工作的卧底啦，要朝九晚五的，每月还能按时领工资的那种。”
“嗯。”
“话说你今天来怎么没有给我带小点心，虽然我今天已经吃过晚饭了，但是你要是带来的话我肯定来者不拒的。”
“嗯。”
“或者你要是想给我做点什么的话也没关系的，你上回教我做的那个洋葱卷真的很赛高，虽然我还是觉得你是故意把洋葱汁抹到我的眼睛里的。”
对面的降谷零端坐着，然后仰头喝了口手中的啤酒。
“嗯。”
屋子里又回归诡异的安静。
詹琪额头青筋跳起，一下捏扁手里的啤酒罐，重重拍着桌子。
“你能不能说句话啊，今天的你一点也不像你！”
对面的男人真叫人火大，一言不发地进门，而且从刚进门的时候就几乎没给自己什么正眼，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像来到自己家一样随意地坐在她的地盘上。
两听啤酒很快就喝完了，然后降谷零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都拿了出来。
“反正也是我买的。大部分。”
他补充了一句。
不对劲，很不对劲。
詹琪警惕地望着他：“快说，你是谁，你肯定不是那个毒舌又无聊的男人！”
“我很无聊吗？”
降谷零突然问道。
詹琪哽一下，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按道理她私心觉得降谷零不算那种她印象里的无聊男生，起码他会做饭，会给她买啤酒，偶尔还帮忙她处理一些她的工作，不然光靠她绝不可能知道那么多高层违法乱纪的事情并以此警告他们来换取某些灰色途径上的方便。
除了有些时候他说话真的很招人讨厌之外，这男人几乎没什么缺点，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应该稍微公正一点。
反正说点好话也不会少块肉，更何况少点肉她也愿意，最近总在夜里吃甜食，腰围貌似变宽了。
“额，不，总体来说还是……”
降谷零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孩脸上突然开始纠结，他觉得有些好笑，只是说点他的好话对她来说这么难以启齿么？
的确他们俩自从开始共事之后就不太对付，那时他刚刚升上警部，就听说上头要把一个从某个跨国犯罪组织跳反的间谍收进他的“零”组。
他当然抗议，他从来讨厌来路不明和目的不纯的家伙，但上司只是说这个女人很重要。
他站在窗口，看简历上的女人从大厅走进来，女人大方地和来往的警察鞠躬问好，笑容自然而得体，但降谷零一眼就看出虚伪面具的痕迹。
因为没人知道你的底细，所以立刻就能和正义融为一体么？
从黑暗走到光明难道可以那么轻易么？
降谷零心里除了厌恶还有说不清的某种或许与探究有关的隐秘欲望。他想起小时候的那家诊所，诊所里总是温柔寡漠的女人头发上总有薰衣草的香味。他不想像那些小孩一样叫她阿姨或者医生，他在心里只想把她当做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存在。当时的他没能力分辨除愤怒与厌恶之外的情绪，所以当女人最后和他说，因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所以不能再为他疗伤时，他只知道心脏像被紧紧捏住，小小缩成拳，上面像有蚂蚁爬过，留下腐蚀性的酸液。
后来她死了，正像她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这距离远到不能再远。
等到降谷零有能力找到她的时候，只知道她加入了某个犯罪组织，然后在很多年前因为某个实验事故，夫妇都去世了。
为什么呢，他直到现在也不能理解，只知道他的内心不能接受“是为了金钱”这样的理由。他扪心自问自己第一次有心动的感觉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喜欢艾琳娜医生的触碰，喜欢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喜欢女人的头发比他颜色稍浅一些的淡金色上薰衣草的香味，为此他不惜刻意弄伤自己只为能去宫野家的诊所。
“阿琪。”
干净利落的声音打断他即将喷涌的思绪。
他看向身旁伸出的手。从犯罪组织叛逃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来到他的身边，对他伸出手。
“降谷零。”
降谷零没有伸手，甚至连身体都岿然不动，他是直来直去的性格，只想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喜欢。他只是服从上级的命令在这里和她见一面，见完他就打算离开。
上级把这个女人放进零组，除了要保护她之外，或许仍在观察她的可靠度。上司允许自己不必过多接触，只用做好监管工作。
“你刚说你叫什么？”
他随口问道，打算立刻道别。
“阿琪。”
“全名，我不想叫得那么亲密。”
降谷零低头准备离开，在转身时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他顿住，第一次正眼看向女人。
女人此时正在挠头发，好像有些无奈，没有看见他眼里霎时的惊讶。
“啊，说来复杂，我在这个世界里好像没有名字，如果你不想叫那个名字的话，叫鹤田琪？或者老窖？或者老泸？”
啊，是了，他记得上级给他的简历上，她姓名一栏写的是一种酒的名字，这貌似是她所属的组织里成员通用的一种取名方式。她的代号好像是叫——“泸州老窖”。
难以理解的取名方式，难以理喻的名字，不过她说自己在这个世界没有名字，难道她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人给她取过名字吗？
“你社保上是什么名字？”
“我没有社保，我是黑户。”
女人睁着圆圆的眼睛，眨巴眨巴。
“那你的父母给你取的是什么名字？”
“额，我的父母也不在这个世界。”
降谷零皱了皱眉，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宽容一些。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没法做到对父母双亡充耳不闻。他已经能大致推断出眼前的女人大概也有一个不幸的过往，或许自父母双亡后就被犯罪组织收养，直到培养成冷酷无情的杀手。自小在那种黑暗的环境下生长，或许睁眼就是血腥杀戮，也因此训练出了她那张完美的面具。
降谷零盯着女人有些清澈的眼睛，就算是他也很难看出女人在谈到自己的过往时有表露任何难过或仇恨，她一直云淡风轻，谈起死去父母的神色，就像刚刚和楼下陌生的同僚们打招呼一样。
他大概能懂为什么女人说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名字了。
如果出生就在犯罪组织的话，当然没有办法选择在“正义的世界”里有自己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的推断十分完美，因此眼神不由放松了些许。
“一起喝咖啡吗？”
他竟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
很久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或许是对她童年同样不幸的猜测，又或许是自己强烈的正义感作祟，他想要邀请这个与他本应毫无瓜葛的女人进入他的社交半径。多年来，在他脑海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白色身影，那对眼镜片的反光，那双洞察一切的浅绿瞳孔。那时他太小，因此不记得很多细节，只有鼻尖总是萦绕消毒水和薰衣草的味道，它们纠缠在一起，最后隐入黑暗。他猛然从梦中惊醒，伸出手大喊艾琳娜请别走请不要离开，就像曾经的他无助却竭力伸向那个离去的背影，发狠地说自己会弄清楚一切。
因此他故意，却未设想会如此亲密的，与那个叛逃的女人越走越近，一开始他只是想推演潜意识里那抹白色身影由白入黑的过程，但后来他也想弄清楚，黑暗中的光该如何生存，黑暗中也能生出光来吗？就像她的眼睛，为何如此清澈且直截，在谈到正义的时候她无所畏惧地望向自己，甚至比自己还要凛然。
他想知道，她从那个黑色泥淖中爬出来，究竟付出过什么代价？
可惜的是，女人从没有正面回答过自己的问题。
他问过她为什么要在这个世界里叫自己“阿琪”。
她说因为自己喜欢吃沙琪玛。
他问她在那个组织里有交过什么朋友吗。
她说有两个，一个叫“五粮液”，一个叫“二锅头”，前一个极度没谱，后一个极端自我，都不是啥好胚子，比他还要混蛋。
按照她和自己说话总是满嘴跑火车的性子，降谷零打算当她在放屁。
时间回到现在，降谷零看着眼前垂着头不说话的詹琪，知道她八成已经喝多了。数数眼前的啤酒罐已经不止一打了，刚才她为了回避自己的问题主动请命去外街的便利店买啤酒，然后就飞速冲出门，甚至连鞋都是第二次回来时穿上的。她红着脸回来说自己忘穿鞋的时候降谷零发出爆笑，他很少会这样笑，看詹琪不敢用力地瞪了自己就匆匆穿上鞋跑走的窘态，降谷零有点期待她会不会因为没带零钱或是没带脑子又回来一趟，但可惜的是，他在冷风中站了许久，没有再看到有人经过。
楼下的路灯电压依旧不稳，时亮时灭，黑暗总是席卷着冷风悄悄轰击他的神志，他握着酒罐感到自己或许方才也有点醉意，现在终于开始清醒。远处CBD写字楼里的方格今天亮得少些，或许因为周末，大家都有要陪的人，要喝的酒，要一起度过的夜晚。屋内的灯打过他的身体，透过二楼栏杆照在路面，留下一点模糊的阴影，他盯着被黑夜包裹的浅黄色灯影中的一点点会随着他身体晃动摇摆的黑色阴影，意识到在黑暗中也有某种阴影与真正的黑暗不同。光的阴影不是真的黑暗，就算孤独得只有一个小点，它也知道自己的来处，找得到归途。
“阿琪，阿琪……”降谷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想测试她到底现在是不是还在清醒状态，轻轻叫她的名字。
“……嗯？”
“我要去参加一个任务，很重要的任务，一个或许能够解开我所有疑惑的任务。”
“……啊？”
“我告诉你一串电话，你要是能记住就记住，要是记不住就算了，反正不管你记不记得都千万不要打这个电话，千万。”
他沉默了片刻，等待女人的回应。
回应他的只有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女人的头规律起伏，像是坐着坐着就陷入了某种睡眠状态。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飞快报了一遍数字。
“我只报一遍，从今天之后，你就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忘记我，就像忘记你的过去一样，忘记我。”
降谷零的声音到此就停止了，等到詹琪再次听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或许时间上也没有多久，但当他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他站在天台边，身旁是他真正的伙伴，他向她投来一瞥，遥远得像有一万米。在接到任务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有他，直到真正看到那冰冷的眼神和不带一丝温度的他。她在小泉五郎的面具后，心脏狂跳，口中却自顾自地念着设定好的台词。
天台上，硝烟未散，空气中带着微凉的寂静。
那场任务中，她掐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和降谷零多说哪怕一句话，但还是没忍住走过去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告诉那几个在整出戏剧结束后还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早已在舞台上的陌生朋友们，行政事务处会全权负责，他们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后半句当然是说给降谷零听的。
但是降谷零好像没有听见，他扶着他的朋友，站得离她很远很远。
明明他自己听力也不好的样子，为什么那个时候电话号码只报一遍！詹琪恶狠狠地想。
她当然听见那串电话号码，当他扶起她，帮她盖好被子关上灯的时候她都像一个完完全全没有知觉的醉鬼。但等到门锁扣上的那刻，她一下子从榻榻米上跃起，摸着黑找到自己的手机，飞快地把脑子里默写了无数遍的数字输入进号码框，然后新建联系人一气呵成。
这不是有病！明明知道自己记性不好，还报那么快，还只报一遍！
詹琪对刚录入的新建联系人竖了个中指。
房间内，微凉的月色流淌。她突然闷笑一声，抱住双膝，埋下身体，把自己变成小小一只，转头眺望窗外沉沉的夜色。窗框像笼子的铁架，只有沉醉窒息的黑暗能够贯穿内外，铺满云天，未知黎明几何。
自己应该会有好长时间尝不到夜间特供公安免费小点心了。他带来的点心总是很合她的口味，如果一直吃不到的话肯定会想念的吧……
糟糕，好像……已经有点想念了。
不单是因为她回家后会卸去伪装，还因为总有一个不速之客会在她是【詹琪】的时候开车前来送上点心。他们见面，拌嘴，无聊的对坐，喝酒，打架，然后离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以上的流程自然内化成她生活的一部分，成为【詹琪】人生的某种不应成习惯的习惯。
但今天有些奇怪。
“你……今天白天在上班吗？”
“嗯。”
“周末还要加班，我觉得你不如也去当个有正经工作的卧底啦，要朝九晚五的，每月还能按时领工资的那种。”
“嗯。”
“话说你今天来怎么没有给我带小点心，虽然我今天已经吃过晚饭了，但是你要是带来的话我肯定来者不拒的。”
“嗯。”
“或者你要是想给我做点什么的话也没关系的，你上回教我做的那个洋葱卷真的很赛高，虽然我还是觉得你是故意把洋葱汁抹到我的眼睛里的。”
对面的降谷零端坐着，然后仰头喝了口手中的啤酒。
“嗯。”
屋子里又回归诡异的安静。
詹琪额头青筋跳起，一下捏扁手里的啤酒罐，重重拍着桌子。
“你能不能说句话啊，今天的你一点也不像你！”
对面的男人真叫人火大，一言不发地进门，而且从刚进门的时候就几乎没给自己什么正眼，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像来到自己家一样随意地坐在她的地盘上。
两听啤酒很快就喝完了，然后降谷零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都拿了出来。
“反正也是我买的。大部分。”
他补充了一句。
不对劲，很不对劲。
詹琪警惕地望着他：“快说，你是谁，你肯定不是那个毒舌又无聊的男人！”
“我很无聊吗？”
降谷零突然问道。
詹琪哽一下，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按道理她私心觉得降谷零不算那种她印象里的无聊男生，起码他会做饭，会给她买啤酒，偶尔还帮忙她处理一些她的工作，不然光靠她绝不可能知道那么多高层违法乱纪的事情并以此警告他们来换取某些灰色途径上的方便。
除了有些时候他说话真的很招人讨厌之外，这男人几乎没什么缺点，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应该稍微公正一点。
反正说点好话也不会少块肉，更何况少点肉她也愿意，最近总在夜里吃甜食，腰围貌似变宽了。
“额，不，总体来说还是……”
降谷零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孩脸上突然开始纠结，他觉得有些好笑，只是说点他的好话对她来说这么难以启齿么？
的确他们俩自从开始共事之后就不太对付，那时他刚刚升上警部，就听说上头要把一个从某个跨国犯罪组织跳反的间谍收进他的“零”组。
他当然抗议，他从来讨厌来路不明和目的不纯的家伙，但上司只是说这个女人很重要。
他站在窗口，看简历上的女人从大厅走进来，女人大方地和来往的警察鞠躬问好，笑容自然而得体，但降谷零一眼就看出虚伪面具的痕迹。
因为没人知道你的底细，所以立刻就能和正义融为一体么？
从黑暗走到光明难道可以那么轻易么？
降谷零心里除了厌恶还有说不清的某种或许与探究有关的隐秘欲望。他想起小时候的那家诊所，诊所里总是温柔寡漠的女人头发上总有薰衣草的香味。他不想像那些小孩一样叫她阿姨或者医生，他在心里只想把她当做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存在。当时的他没能力分辨除愤怒与厌恶之外的情绪，所以当女人最后和他说，因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所以不能再为他疗伤时，他只知道心脏像被紧紧捏住，小小缩成拳，上面像有蚂蚁爬过，留下腐蚀性的酸液。
后来她死了，正像她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这距离远到不能再远。
等到降谷零有能力找到她的时候，只知道她加入了某个犯罪组织，然后在很多年前因为某个实验事故，夫妇都去世了。
为什么呢，他直到现在也不能理解，只知道他的内心不能接受“是为了金钱”这样的理由。他扪心自问自己第一次有心动的感觉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喜欢艾琳娜医生的触碰，喜欢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喜欢女人的头发比他颜色稍浅一些的淡金色上薰衣草的香味，为此他不惜刻意弄伤自己只为能去宫野家的诊所。
“阿琪。”
干净利落的声音打断他即将喷涌的思绪。
他看向身旁伸出的手。从犯罪组织叛逃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来到他的身边，对他伸出手。
“降谷零。”
降谷零没有伸手，甚至连身体都岿然不动，他是直来直去的性格，只想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喜欢。他只是服从上级的命令在这里和她见一面，见完他就打算离开。
上级把这个女人放进零组，除了要保护她之外，或许仍在观察她的可靠度。上司允许自己不必过多接触，只用做好监管工作。
“你刚说你叫什么？”
他随口问道，打算立刻道别。
“阿琪。”
“全名，我不想叫得那么亲密。”
降谷零低头准备离开，在转身时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他顿住，第一次正眼看向女人。
女人此时正在挠头发，好像有些无奈，没有看见他眼里霎时的惊讶。
“啊，说来复杂，我在这个世界里好像没有名字，如果你不想叫那个名字的话，叫鹤田琪？或者老窖？或者老泸？”
啊，是了，他记得上级给他的简历上，她姓名一栏写的是一种酒的名字，这貌似是她所属的组织里成员通用的一种取名方式。她的代号好像是叫——“泸州老窖”。
难以理解的取名方式，难以理喻的名字，不过她说自己在这个世界没有名字，难道她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人给她取过名字吗？
“你社保上是什么名字？”
“我没有社保，我是黑户。”
女人睁着圆圆的眼睛，眨巴眨巴。
“那你的父母给你取的是什么名字？”
“额，我的父母也不在这个世界。”
降谷零皱了皱眉，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宽容一些。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没法做到对父母双亡充耳不闻。他已经能大致推断出眼前的女人大概也有一个不幸的过往，或许自父母双亡后就被犯罪组织收养，直到培养成冷酷无情的杀手。自小在那种黑暗的环境下生长，或许睁眼就是血腥杀戮，也因此训练出了她那张完美的面具。
降谷零盯着女人有些清澈的眼睛，就算是他也很难看出女人在谈到自己的过往时有表露任何难过或仇恨，她一直云淡风轻，谈起死去父母的神色，就像刚刚和楼下陌生的同僚们打招呼一样。
他大概能懂为什么女人说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名字了。
如果出生就在犯罪组织的话，当然没有办法选择在“正义的世界”里有自己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的推断十分完美，因此眼神不由放松了些许。
“一起喝咖啡吗？”
他竟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
很久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或许是对她童年同样不幸的猜测，又或许是自己强烈的正义感作祟，他想要邀请这个与他本应毫无瓜葛的女人进入他的社交半径。多年来，在他脑海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白色身影，那对眼镜片的反光，那双洞察一切的浅绿瞳孔。那时他太小，因此不记得很多细节，只有鼻尖总是萦绕消毒水和薰衣草的味道，它们纠缠在一起，最后隐入黑暗。他猛然从梦中惊醒，伸出手大喊艾琳娜请别走请不要离开，就像曾经的他无助却竭力伸向那个离去的背影，发狠地说自己会弄清楚一切。
因此他故意，却未设想会如此亲密的，与那个叛逃的女人越走越近，一开始他只是想推演潜意识里那抹白色身影由白入黑的过程，但后来他也想弄清楚，黑暗中的光该如何生存，黑暗中也能生出光来吗？就像她的眼睛，为何如此清澈且直截，在谈到正义的时候她无所畏惧地望向自己，甚至比自己还要凛然。
他想知道，她从那个黑色泥淖中爬出来，究竟付出过什么代价？
可惜的是，女人从没有正面回答过自己的问题。
他问过她为什么要在这个世界里叫自己“阿琪”。
她说因为自己喜欢吃沙琪玛。
他问她在那个组织里有交过什么朋友吗。
她说有两个，一个叫“五粮液”，一个叫“二锅头”，前一个极度没谱，后一个极端自我，都不是啥好胚子，比他还要混蛋。
按照她和自己说话总是满嘴跑火车的性子，降谷零打算当她在放屁。
时间回到现在，降谷零看着眼前垂着头不说话的詹琪，知道她八成已经喝多了。数数眼前的啤酒罐已经不止一打了，刚才她为了回避自己的问题主动请命去外街的便利店买啤酒，然后就飞速冲出门，甚至连鞋都是第二次回来时穿上的。她红着脸回来说自己忘穿鞋的时候降谷零发出爆笑，他很少会这样笑，看詹琪不敢用力地瞪了自己就匆匆穿上鞋跑走的窘态，降谷零有点期待她会不会因为没带零钱或是没带脑子又回来一趟，但可惜的是，他在冷风中站了许久，没有再看到有人经过。
楼下的路灯电压依旧不稳，时亮时灭，黑暗总是席卷着冷风悄悄轰击他的神志，他握着酒罐感到自己或许方才也有点醉意，现在终于开始清醒。远处CBD写字楼里的方格今天亮得少些，或许因为周末，大家都有要陪的人，要喝的酒，要一起度过的夜晚。屋内的灯打过他的身体，透过二楼栏杆照在路面，留下一点模糊的阴影，他盯着被黑夜包裹的浅黄色灯影中的一点点会随着他身体晃动摇摆的黑色阴影，意识到在黑暗中也有某种阴影与真正的黑暗不同。光的阴影不是真的黑暗，就算孤独得只有一个小点，它也知道自己的来处，找得到归途。
“阿琪，阿琪……”降谷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想测试她到底现在是不是还在清醒状态，轻轻叫她的名字。
“……嗯？”
“我要去参加一个任务，很重要的任务，一个或许能够解开我所有疑惑的任务。”
“……啊？”
“我告诉你一串电话，你要是能记住就记住，要是记不住就算了，反正不管你记不记得都千万不要打这个电话，千万。”
他沉默了片刻，等待女人的回应。
回应他的只有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女人的头规律起伏，像是坐着坐着就陷入了某种睡眠状态。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飞快报了一遍数字。
“我只报一遍，从今天之后，你就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忘记我，就像忘记你的过去一样，忘记我。”
降谷零的声音到此就停止了，等到詹琪再次听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或许时间上也没有多久，但当他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他站在天台边，身旁是他真正的伙伴，他向她投来一瞥，遥远得像有一万米。在接到任务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有他，直到真正看到那冰冷的眼神和不带一丝温度的他。她在小泉五郎的面具后，心脏狂跳，口中却自顾自地念着设定好的台词。
天台上，硝烟未散，空气中带着微凉的寂静。
那场任务中，她掐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和降谷零多说哪怕一句话，但还是没忍住走过去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告诉那几个在整出戏剧结束后还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早已在舞台上的陌生朋友们，行政事务处会全权负责，他们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后半句当然是说给降谷零听的。
但是降谷零好像没有听见，他扶着他的朋友，站得离她很远很远。
明明他自己听力也不好的样子，为什么那个时候电话号码只报一遍！詹琪恶狠狠地想。
她当然听见那串电话号码，当他扶起她，帮她盖好被子关上灯的时候她都像一个完完全全没有知觉的醉鬼。但等到门锁扣上的那刻，她一下子从榻榻米上跃起，摸着黑找到自己的手机，飞快地把脑子里默写了无数遍的数字输入进号码框，然后新建联系人一气呵成。
这不是有病！明明知道自己记性不好，还报那么快，还只报一遍！
詹琪对刚录入的新建联系人竖了个中指。
房间内，微凉的月色流淌。她突然闷笑一声，抱住双膝，埋下身体，把自己变成小小一只，转头眺望窗外沉沉的夜色。窗框像笼子的铁架，只有沉醉窒息的黑暗能够贯穿内外，铺满云天，未知黎明几何。
自己应该会有好长时间尝不到夜间特供公安免费小点心了。他带来的点心总是很合她的口味，如果一直吃不到的话肯定会想念的吧……
糟糕，好像……已经有点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