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江扔下铁铲,站在矮了几公分的不规则小土坑里——缺少的土块全在布兰特身上。

    她两手手心因过度发力而通红酸胀,在夕阳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她蹲下来,然后坐在了深坑边。

    棕色短靴的鞋跟擦过坑壁,蹭掉些细碎的土壤洒在布兰特脸上——

    他昏睡的非常彻底,在富江时不时的折腾下也完全没有要苏醒的样子。

    微凉的晚风阵阵吹来,吹干了汗水,吹冷她的皮肤。

    (我该听从理智的话,我应该听的)

    富江拉直不自觉向内蜷缩的手指,无视指腹传来的抽痛,认认真真的将其一根根拉直掰正。

    她想:毫无防备的孤身潜入幽深心海的后果便是耗尽体内存储的十年希望。

    太过深入的思念掏空了全部感情。

    她现在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握紧不再僵直的双手,放在并拢的大腿上,眼睛直视着一蓬蓬莓果丛。

    偶尔,她会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左上方。

    轻飘飘的目光仿佛一阵风快速掠过那块只有她才能看到的,闪烁着霓虹荧光的浅蓝色全息触控直播面板——

    主播自带的万星直播平台。

    她在后台数据上多看了一眼。

    (扭转值:8 怨气值:4  融合值:7)

    她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心下漫不边际的想着:

    如果辻井双一在这儿。

    如果另一只小怪物辻井双一在这儿……

    他会对她说什么?

    富江想:

    他会像往常被自己激怒后那样龇牙咧嘴,露出满口尖锐铁钉。

    一边烦躁气恼的扒拉着油腻腻的黑色短卷发,一边压抑着怒火,清甜脆亮如黄杏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的叫嚷道:

    骗子——富江!骗子!我恨你——唔当然啦,你也可以尽情的恨我,心地善良的我可是十分讲究公平公正的好人!

    咳……富江!你当本大爷是什么软趴趴弱唧唧的阿猫阿狗、牛鬼蛇神吗?!

    伟大的天狼神阿努比斯的传人不需要!不屑于其他垃圾小角色们的救援帮助。

    更用不着你上赶着为本大爷去低声下气的求人!

    我不需要……不需要!

    还是会一蹦三步远,哇哇大叫的气红了双眼,火冒三丈的咒骂个不停。

    又因为怕被她听见而小声嘟囔嘀咕,苍白秀气的脸庞露出一抹鬼祟猥琐的阴笑。

    一边偷瞄着她,一边刻意压低声线:

    诅咒……这是诅咒……诅咒诅咒诅咒。

    哇!富江我要被烦死啦笨蛋富江!

    你的聪明脑瓜呢?快开动你聪明的小脑瓜卖力的想一想,难道你的脑浆全被下跪狂魔吃光了?!

    本大爷准许你去扮演滑稽小丑供人娱乐了吗!

    就那些不知所谓的垃圾货,也值得你大费周章的去糊弄哄骗!

    (呀……伤脑筋)

    富江两手撑住地面。

    她低下头,看见布兰特只剩一张脸还露在外面。

    她心中充满无法言喻的羞愧难过。

    无论她如何转变逻辑思考、做出符合双一性格的假想,都无可奈何的想到——

    只要双一知道她做出的愚蠢选择,他绝对会暴跳如雷、骂骂咧咧。

    然后满脸煞气,攥把铁钉就要去为她诅咒操-他-妈高级文明世界。

    (……没办法呀)

    她所生活的黒涡镇。

    所有她热爱的、尊敬的、崇拜的、亲近的人全都生活在依附于蓝星才存在的伊藤宇宙下的黒涡镇。

    当蓝星因为核污水而引发环境恶化、物种变异、报复性袭击人类而飞速毁灭蓝星后,被蓝星所庇护影响的黒涡镇当然也会消失。

    她故意公开拒绝掉‘万星直播大赛新人总冠军’之位,利用公共影响力转而向神殿祭司索取其他愿望。

    怀揣着近乎虚无缥缈的希望,自愿套进另一个绞-刑架。

    她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无异于自毁吗?

    她知道呀,她全都知道……

    (可……没办法的呀)

    她希望实现的愿望以现实情况来看,根本不可能达成……

    好在不知为何,九大祭司愿意提出交换要求——成为万星直播最新启用的冻结小世界里的‘恐怖序列’的编外人员。

    以第一批内测人员的身份投身这些法则缺失的小世界,夺舍凄惨死去的原主。

    大概率会帮原主复仇或者了解心愿,以收集由原主意外产生的怨气导致小世界崩裂的碎片。

    并且,在直播期间,为万星平台赚取宇宙间亿万种族的海量流量,获得百亿打赏道具与积分金币。

    才能借来九大祭司保管的神器——时光轮。

    由此可逆转时空,穿梭宇宙,回到蓝星爆炸前。

    救下因蓝星而相互缔结发展的子宇宙——伊藤宇宙。

    这很难。

    每一步都充斥着无数不确定因素与脆弱至极的关系链。

    只要有一步错误,一环崩坏,就会全盘皆输。

    (雾之魔女无所畏惧)

    非常难。

    她不知道直播后台的‘扭转值、怨气值与融合值’代表什么。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正确揣摩了原主死前的心理,能收集到足够多的世界碎片。

    她不了解九大祭司会不会言出必行,借出神器——时光轮。

    她更不怎么肯定时光轮真的可以逆转因果、穿越时空……

    她只是抓住了一丝垂落到地狱的蛛丝,便想要借由这丝无比脆弱的蛛丝爬回属于她的日常。

    ——活蹦乱跳的辻井双一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又哭又笑。。

    生性沉静内敛的贞子静悄悄地站在她背后,拦下涕泪横流、张手要抱的月子,再一脚踹开哈哈大笑的花子。

    幼童模样的美代吓唬走鸟笼里的八哥考神,堂而皇之的窝在鸟笼里。

    爸爸妈妈秀恩爱的拥抱在一起,熟悉的邻居、同学、老师、门卫、黒涡镇的所有人……

    (雾之魔女无所不能)

    (阿门,愿魔鬼保佑我)

    夜色静静地滚过来,如潮水般流向富江的脸,渐渐地将她遮盖住。

    她坐在深坑边,穿着棕色短靴的脚跟贴住坑壁,裸-露在外的皮肤在月光下如雪花石膏般白皙光滑,神情也如石膏般僵硬死寂。

    她望见布兰特四肢抽搐着尖叫,脑袋乱晃,在梦里不停地尖叫,仿佛是一条在冬日里被钓上岸边的大鱼,正拼命挣扎不休。

    这一夜漫长的似乎永无止境。

    四点钟,将近五点左右,东方天际终于翻出些银灰色的鱼肚白,慢慢地能看清周围的杉树。

    经过一夜,布兰特在坑底口吐白沫,眼睛半睁不睁,看样子好像只剩下半条命。

    他又尖叫起来,一声声凄厉沙哑的惨叫挣脱喉咙,响彻丛林,惊醒一只只寒鸦。

    富江稳稳地坐在坑边,仔细观察布兰特将醒未醒的所有反应。

    只见他动作渐渐无力疲乏,埋在土下的四肢不再动弹。

    脸色惨白发青,干裂肿起的嘴唇黏合到一起又在呻-吟时不断扯开,掀起几片白皮。

    他缓缓睁开眼睛,面上一片木然呆滞,似乎短时间内回不了神。

    “嘿,你醒了?”富江扔了把土下去。

    布兰特脸部痉挛着惊醒,大喊大叫的在坑底翻滚——没翻动。

    过了很长时间,他惊魂未定地抬头,眯缝着眼看富江。

    此时光线变亮,富江的面容不再模糊不清。

    阳光投进森林的光线不再是灰扑扑的,而是带着橙红的霞光,还有一排排金灿灿的光束。

    “救我!求你,请你救我!我快要死了——”

    布兰特又在尖叫,嗓音嘶哑的厉害。

    他看向富江的眼神居然带点亲昵的熟稔感。

    经过一夜的催眠体验,他开始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心理的一部分真的带入到墨镜男人的身上,也就是富江这具身体惨死的男友身上。

    “不,我不会救你。”

    “不!为什么?!”布兰特又气又怕的大声嘶吼,神情崩溃。

    他像个孩子——真正的孩子那般无助乞求道:

    “你还不满意吗?!做到这个地步还不够吗!你——”

    他目瞪口呆的瞪视着身上堆积的土壤,好像才发现自己只剩个脑袋在外面。

    如果他再不醒来,他将会在睡梦中窒息而亡。

    他被吓破了胆,全无保留的哭嚎着:

    “给我一次机会!我很抱歉,对不起!”

    布兰特语调泄气的说,“我知道我错了……我有罪,我变-态!我神经病,我是丧心病狂的少年犯!”

    “我满身罪孽,我有错,我不该杀人……我,我不想死。求你,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不要——”

    “莫娜有句话说的很对,”富江站起来,捡起铁铲。

    布兰特困惑的望了眼富江,等身体缓过劲来,立马扭动着身体脱离黄土被子。

    右脚踝经过一夜的折磨,肿的更厉害了。

    他看着黑馒头似的青肿,露出一脸欲哭无泪的悲伤笑容,这一刻,他看着成熟了不少。

    “爬上来吧,”富江淡淡的说,“如果你能爬上来,我便不杀你。”

    “爬上去?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

    话未说完,布兰特反应过来连忙闭上嘴。

    “你当我在放屁,我爬!我一定爬上去!”

    他半信半疑的扶着坑壁爬起来。

    为了活命,这次他准备连右脚也用上。

    但他的右脚一碰到地面,又猛然缩起来,似乎那地面是滚烫的一样。

    “我爬……我一定爬。”

    布兰特攥住两根手腕粗的树根,咬牙切齿,手脚并用的向上爬。

    他向前倾身,用力咬住树根,涩涩的汁液流进嘴里,一路苦到心里。

    他扭曲着一张脸,以缓慢艰难的速度爬上三米高的深坑。

    将近六点钟,太阳挥洒下微热的光源。

    布兰特脸色通红,汗如雨下,他的双臂剧烈颤抖着向他发起嘶吼抗议,时刻预备着撂挑子不干。

    终于,在六点二十分左右,他爬了上去——两手撑在坑边,肩膀以上冒出深坑。

    忽然,有片阴影落在他身上。

    他茫然抬头,看见富江手拿铁铲对准他的脑袋。

    他一个用力扑向前方,胸膛以上都在深坑外面,他就要爬出来了。

    但他腰部以下还在坑里,而且他没有力气了。

    “你骗我!”

    布兰特发出锥心刺骨的一声悲号。

    “你又骗我!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两次!你就是想玩我,你就是要报复我!”

    “是啊,不行吗?”

    布兰特憋青了一张脸,嘴唇毫无血色。

    “行!你怎么耍我都行,你让我上去好不好?你放了我吧,从今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出去后就到警局自首好不好?我把其他几个小杂种也带去自首。我蹲监狱去啊好不好?!大姐你绕过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富江看着他这么悲愤,问了句,“法拉利,那辆敞篷车还要吗?”

    “法拉利?它叫法拉利啊……”

    布兰特迷茫了一秒,连忙回答:

    “不要!我连想都不敢想。那是我不懂事瞎说的,我不配拥有那么时髦漂亮的红车子,是我不配……我瞎了眼。我错了,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

    “那辆车是你的了。”

    “什么?”

    “你准备拿什么来交换。”

    布兰特戒备的说,“我没有钱。”

    “你还有父母。”

    “你要他们做什么?”

    富江不回答,铁铲迅速铲下去。

    “我给!求你别杀我,都给你,全都给你!”

    “……抓住,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富江递给布兰特铁铲的一头,自己拽住另一头。

    感觉到铁铲突然施加的重量后,她单手向后一提,就把布兰特给拖上来。

    在她后腰的口袋里,翻盖手机代表‘正在录音’的绿色闪光灯正闪烁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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