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莉.莱伦恩有时会想:

    为什么布兰特不像其他孩子那般乖巧听话、温顺懂事?

    为什么他不能做妈妈的乖孩子?

    为什么他变成这副模样?

    ——雷莉会坐在沙发或躺在床上,不厌其烦的想。

    想到最后,内心也总是充满困惑不解还有压抑已久的憋屈愤怒感:

    从牙牙学语到青葱少年、从蹒跚学步到能跑会跳。

    她供他吃、供他穿、供他成长所需要的一切费用……

    一天足有十八个小时围着他打转。

    她从没做过打骂他的事。

    (没有……我不像强,我跟他不一样!我从没有打骂过布兰特!没有……)

    这些年,无论布兰特给她招来多大麻烦事,她都能迅速给他摆平解决了。

    他还有什么理由一定要顶撞我?忤逆我?违抗我?为什么不能做妈妈的乖孩子?!

    他不过是仗着我爱他!

    他就是仗着我是他妈!

    雷莉半闭起眼睑极厚的眼睛,下巴高高扬起,一口气‘吨吨吨’的灌下手里第十二……十八瓶冰啤酒。

    布兰特离开后的一天一夜,她就抱着酒瓶哭哭笑笑,喃喃自语着颠来倒去、语无伦次的几句话:

    ‘凭什么,他到底凭什么鄙视我?!他是我儿子!我的!我的……我该向强学习的,我就应该打……呃嗯打服他……’

    她身体猛然一僵,瞪大眼睛,波浪状层叠堆积的脖颈肉随着一声‘地动山摇式’的饱嗝而剧烈颤动。

    宽敞到可以吞酒瓶的喉道在几秒时间内涌进大量发酵液体,也会引发胃部的强烈指责,顺便呕出一声响亮悠长的嗝——呃!

    嗝——呃!

    嗝嗝嗝——呃!

    可以想象出:

    从昨天上午十点多——在布兰特拎着雷莉强行塞进怀里的保温盒,怒气冲冲的逃出家门后。

    她呼喊无果,环顾狼藉杂乱的客厅厨房,突然情绪爆发,大量酗酒。

    还是那种一边痛饮烈酒勾兑啤酒,一边歇斯底里的哭喊叫骂,还会时不时拍着桌子摔出些东西。

    她哭无辜受牵连、眼瞅着未来一辈子都要在床榻度过、成为家庭蛀虫无用累赘的顶梁柱强。

    她哭年轻不懂事、不知道妥善做好扫尾措施的布兰特。

    她更是在哭一辈子受苦受累的自己,心疼自己不幸的命运。

    想着想着:

    本已干涸到沙化的泪腺又有再度泛滥成灾的迹象。

    雷莉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拿手背擦去眼泪鼻涕,再一把抹到藏蓝色围裙上。

    按照心理医生告诫她的话——深呼吸几口。

    深深地吸气——呼气,想象此刻自己正站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不久后,脑内高温预警的熔炉岩浆不再沸腾翻滚,回归到死寂状态。

    雷莉因酗酒过度而腐蚀的迟缓钝化的脑袋缓缓扫视大厅一圈,目光正好落在四处飞溅的陶瓷碎片与玻璃渣上。

    她两手扶着桌角慢慢站起来,迈开僵硬麻木的双腿,走向那块地板。

    她撅着屁-股蹲下来,一片片捡拾起带有金色藤蔓纹路的圆形盘子——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盘子。

    (价值20英镑)

    内壁沾有咖啡渍的玻璃杯碎渣。

    (花了她12英镑)

    她一手托着残渣,一手捂住眼睛,模糊地想着自己是否醉了。

    否则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不道德不体面不切实际……晚了很多年的想法。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堕了布兰特)

    她干脆曲腿坐下来,左右环顾,企图能找出一件廉价的可以充当泄愤品而不会在事后感到后悔的便宜物件……

    (没有。)

    不得已,她只好伸长手臂,在垫了油纸的编织篮里扯出一张浸了水汽而变得软塌塌的隔夜油腻煎饼。

    她恶狠狠的咬下一半煎饼,连扯带撕塞入剩下一半,咀嚼的幅度过大,有时会有饼渣漏出来。

    她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靠近楼梯旁那块墙壁上,悬挂的布兰特从小到大的照片。

    她的眼睛如在黑暗中飘摇的绿油油的灯笼,看起来,实在不像母亲看待儿子的眼神。

    雷莉大约是饿了,将放煎饼的编织篮放到盘起的双腿上。

    她囫囵吞枣的咽下三块,嘴里正塞入第四块煎饼——牙齿已撕咬下一半煎饼,手里拿着第五、六块煎饼——突然!

    外面传来一阵阵刺耳警笛声与车辆急刹车时的摩擦声。

    紧接着,是客厅大门被猛力敲砸时的‘咚咚咚——’声响!

    咚咚咚——咚咚咚!

    又一次使劲砸门。

    咚咚咚——咚咚咚!

    (坏了!!!)

    雷莉惊喘一声,眨巴着那双看起来与她年龄体格截然相反的天真眼瞳。

    她机械式的嚼着饼,嘴角漏出大块小块泡沫般的碎饼。

    在敲门停顿的间隙中,雷莉眼神惊骇的瞪着大门,之后移开,然后又瞪向大门,再移开——

    这时候,她脸上所呈现出的懵懂野性的孩子气与布兰特身上的气质简直一模一样,一样的直白,一样的纯粹。

    警笛声、喇叭声、刹车声、轮胎烧焦的气味。

    屋外这些非常具有指向性、代表性、联想性的动静听在雷莉耳中。

    便如‘子-弹上膛、炸-弹去环’——全都昭示着要完蛋!

    一切全完了,全部要完蛋!

    雷莉立刻想到:

    事发了!绝对是事发了!

    布兰特那伙人在伊甸湖瞎胡闹干出的那档子事绝对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该说什么?要撒谎吗……我要怎么办?

    那女表子……那个贱人!

    是她吧,那个金发女人!

    是她叫来警-察的吧!她怎么敢叫来警-察?!

    雷莉蠕动着嘴唇,面色涨红,既感到惊慌暴怒时又有种匪夷所思的荒缪感:

    她怎么敢?她怎么可以叫警-察!

    孩子的事……成人跟孩子之间的事怎么能叫警-察呢?!

    事情会失控的……

    还有,她怎么有脸叫警-察的!

    是她——她干出了灭绝人性的事!

    用极度残忍血腥的手法拧断强三人的颈椎,活生生的拧断!

    导致他们余生只能活成寄生虫的模样!

    是她挑拨离间布兰特与我的母子关系,致使我们争吵不断。

    她还砸破了我家洗手间的墙壁,偷走我的浴缸!

    (价值300镑的浴缸,300镑!)

    为什么她敢叫警-察来?她不怕我们去告她吗?!

    她没死,活的好好的,到现在雷莉都不知道这女人逃到哪里去了。

    受到致命伤害、被严重摧毁健康与尊严的是强!

    她应该向我们一家赔礼道歉,还要赔偿百万赔偿金与医疗费、精神损失费……还有其他一类杂七杂八的费用……

    雷莉心里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认为就该是这样!

    但这不妨碍她惧怕警-察找上门。

    她像一头刚刚结束冬眠的熊,笨手笨脚的爬起来,面上一片空茫呆滞,手里还攥着两张湿答答的煎饼。

    她愣在原地站了很久——至少她感觉很久——久到最后两腿直打哆嗦。

    使她清醒过来的是一声似乎指甲擦着黑板划过的门铃声,还有一种清晰的仿佛刻印在脑海里的钥匙串互相碰撞的脆响——

    他们有钥匙!

    雷莉浑身发冷的想着——他们有钥匙!

    她晃着肥胖的身躯走向大门,而客厅的地板发出惊人的‘嘎吱’声,每一声都如尖刀一般刺在雷莉的心上。

    她贪婪的吞下手里的煎饼,油腻腻的肥手含在嘴里。

    说实话,像含着沾了冷油的冰块。

    她尽量保持‘静悄悄’的凑近大门,眯缝着左眼,偷偷瞄向猫眼——

    ——布兰特,是布兰特回来了!

    从猫眼里看去。

    布兰特的脑袋又肿又大,好似雨后纷纷冒头的灰蘑菇。

    他两眼发直,面部浮肿松垮,神情中有种异样的僵硬感。

    仿佛不眠不休了无数天,正强撑着让自己不要睡,只有在按响门铃时他才会显得精神一点,但也虚假薄弱的似乎一戳就破。

    雷莉没有开门,她转换视角,继续观察。

    大街上,除他以外,没有警笛长鸣的蓝白车辆,没有手持木仓械的精壮警-察。

    被正午阳光直线扫视,泛出刺目白光的水泥马路上一片平静,甚至……安静的令人有些心惊胆战。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够了!布兰特,收起你那副磕-嗨了的模样!”

    雷莉用力打开门,不耐烦的喊着,一手指指洗手间的方向:

    “滚过去洗把脸,这副丑样就不要露在外面!你想现在就被警-察抓去吗?!呆站着干什么——”

    雷莉的目光终于从布兰特萎靡不振的脸溜到脖颈以下——

    她难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布兰特穿着的深灰色运动衫和灰蓝色牛仔裤,以胯部为分界线——

    胯部以上的衣物沾满黑红交加的血浆碎肉与骨片,甚至还有些细碎的好似蜘蛛网般的白色网状粘膜。

    那些足够雷莉想象他们喷出来就浓如固体的鲜血,便如涂抹在煎饼上的草莓酱一样,抹上一层一层又一层。

    最终形成了硬壳一般两指厚的暗红色血痂凝固在上面。

    看血量,这绝不是什么动物所能拥有的血量,除非是驯鹿、麋鹿或棕熊之类的大型动物……

    她呃了一声,喉咙发出短促无力的气音。

    起先她想揉揉眼睛,假装一切都是幻觉……但是她无法欺骗自己。

    醉酒所造成的迷幻眩晕感早已消失,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幻觉不是梦境更不是恶作剧——

    “你杀了谁!?”雷莉哑声问道,“布兰特,你又杀了谁?!”

    她嘶吼着冲上去,左脚刚刚迈出门槛。

    忽然——迎面泼来一股黑漆漆冷冰冰的不明液体,她不由得向后仰,但速度根本来不及。

    当那恐怖腥臭的黑色液体如暴雨般浇在身上……当浓郁粘稠的黑泥从头发、鼻孔、嘴巴、下巴顺流而下时。

    她脑中一片空白,张嘴尖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布兰特!这是什么,你泼的是什么!我要杀了你!”

    雷莉嘶声尖叫,一张脸疯狂的扭曲着,显然已愤怒到失去理智。

    “我给我泼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布兰特我一定会杀了你,你这个浑球烂到发脓的臭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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